大地之眼(散文)

2019-09-10 07:22周秀玲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柴达木

周秀玲

盛夏七月,芳草碧连天,柴达木盆地进入一年当中最美的季节,蝴蝶飞舞,草儿肥嫩,雪水融融,格桑花怒放。对于和我一样奋战于这片土地的几代青海石油人,远方是什么呢?远方也许就是脚下这片油香四溢的黑土地。

我和我的父辈们用近半生的光阴守护在此,与这座从未被雨水浸泡过的寂静的小镇花土沟相依相偎。眼里横昆仑,心里藏圣湖。人生的大段足迹遍布了柴达木八百里瀚海的角角落落。雪山、草原、戈壁、湖泊、河流、雅丹、红柳、枸杞、芦苇、野牦牛、岩羊……这些植根于生命中或静止、或流动、或鲜活的一幅幅立体场景,伴我走过岁月的风风雨雨。在通往西部之西的漫漫长路上,我总是把生命里一次次往返当作一次次的盛大旅行,而觉得柴达木这块热土是我心中永远的诗意高原,亦是植根于我生命的文學的故乡。

当我再次重返这片厚土,朋友聚会时,忽而听说,在花土沟的最西面,发现了一眼鲜为人知的温泉。颇为惊喜。之前,闲暇的时光我常常流连忘返于也是今年大火的翡翠湖。没想到在这片缺水少雨、荒山秃林遍布、沙漠连绵起伏的戈壁藏着永远探不完的秘密。顿时眼里已生向往之意。身未动,心已远。

想起多年前在美丽的海滨之城厦门泡过的那些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名目繁多的各式温泉,泡完温泉后如梦如幻,欲醉欲仙,妙不可言的心旷神怡,让我每一次的旅行都不忘择一温泉而去。双鱼座的我,水之于我如同血液之于生命,命里怎能缺了一鸿清水的游弋。

适逢周末,终于有了一次一睹“庐山真面目”的机会。约三五个好友,驱车从我工作的茫崖花土沟镇出发,烈日当空,风把梦想带到很远的地方。丰田越野疾驰在315国道这个曾经的西域“羌中道”,耳边似有驼铃声声、羌笛悠悠,穿过千年的刀光剑影、铁马冰河的苍茫历史,如今,这条通天之路一直延伸至阿尔金山深处。路两边已是绿意葱茏的防护林带渐渐远去。过了茫崖的“西大门”公安检查站,向西拐入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红柳泉,极目望去,有牧民的几座敖包孤零零地点缀于渐次青翠的绿草滩中,有正在铺建的格尔木至库尔勒的铁路在这儿延伸,远处多年前有人用一个个玻璃瓶垒起的如佛塔的玻璃小屋今犹在,零星的几棵“采油树”各自为阵静默不语地守候着苍茫大地……

这片金色的草原曾经红柳遍地,如今已是柳去无踪,地面被低矮的密密匝匝的罗布麻所覆盖。昔日的红红火火无处寻觅,流落于此的是寂寥的空旷与静谧。曾几何时,这儿不但是茫崖人最早开拓的草原故乡,也是早期开拓者进入柴达木盆地扎营露宿的落脚点,油苗也曾在这儿熊熊燃烧……

打开车窗,一路景致各不同。悠闲吃着草儿的羊群,已露尖尖角的锁阳,撑着小伞的蘑菇,姹紫嫣红盛开着的野花,戴着鹅冠的雪山,骑着骆驼的牧羊人……目不暇接。赏景中亦在想象即将抵达的温泉的模样。车已经过一条如玉带般蜿蜒的河流,铁木里克河。一丛丛高高的芦苇阻挡了去路,夏日草原连片苏醒的沼泽容易陷车。于是,我们停车,选择步行。

穿过茂密的芦苇,先见褐红色花土上两股清澈的溪水,似银蛇般穿梭于草丛之中,未见泉,已听见沙沙作响的咕嘟声,和腾在半空中白茫茫的雾气,心顿时涟漪般荡漾开来。沿着溪流流过的踪迹,寻着淡淡的硫磺味,踩在火烧过般坚硬的红土上,便见一眼被芦苇环绕的自然喷涌的泉水涌向眼前。这就是藏在大漠深处鲜为人知的温泉吗?它的模样狠狠的超乎了我的想象,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一谭椭圆形的澄澈,黄中泛红,红中吐绿,热气腾腾中翻滚着珍珠般的大大小小的气泡,清清泉水,咕咕嘟嘟的声音响彻四野,唤醒了睡在风里的戈壁。

我小心翼翼地贴近它,俯身亲触它的温度,瞬时汩汩的热流轻抚过每一寸肌肤,惊喜惬意。迫不及待沿着它浑圆的身躯,细细丈量它的身段,在面积达300平方米的泉边,凝望涡旋喷涌的一股股淙淙流淌的泉水,它时而细细流动,时而浪花飞卷。引我情不自禁大吼几声,身心顿时无比舒畅。惊奇地发现:从地下喷出的水忽大忽小,好像细雨间夹杂着骤雨,尤其吼了几声后,泉水似有感应,咕咚声与水花逐次变大,回声辽远,空灵缥缈,甚是奇妙。禁不住又吼几声,与之共鸣。而它每一次的回应都让我不舍移步。方听朋友说道,正因为此温泉又得名吼泉。

绕泉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细细打量它的模样,细听它的娓娓诉说,天空中宛若游龙的云朵,猎猎作响的漠风一直尾随我,忽而,那些久远的有关温泉的故事浮上心头。想起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描写杨贵妃泡温泉的诗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想起了宋代杨万里的《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和唐代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沉浸于无数文人墨客的才思妙想,这些优美的诗句汩汩流淌过心河,想象我能在这一尘不染的荒野浴泉而舒,来一次纯净的洗礼,那是怎样的一种无可言喻的神圣。若有一天这眼高原温泉也能声名鹊起,该是多么的荣幸。

柴达木的每一条河流,山川都有他古老的传说和久远的文化渊源。静静喷涌于昆仑山下的这眼温泉,原来也有它的历史渊源。俄国作家、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在《走向罗布泊》探险一书在《柴达木南部及西部之行》章节中,这样描述:热水泉叫艾肯泉,“艾肯”是可怕的意思。据向导说,连野兽也害怕这个泉,是绝不敢喝泉里的水的。艾肯泉是由两个相距四百步的涌泉组成,各自周围形成相当深的小湖,西边那个湖是一个矿泉湖,散发着硫磺的特殊气味。

原来百年前,普尔热瓦尔斯基看见的矿泉湖,就是现在的这个热水泉。在阿拉尔草原汩汩喷涌了成百上千年,成为科考人员考证尕斯内流盆地地理风貌的密码。

沉浸在热水泉的前尘往事里,肃然起敬。它孤苦伶仃地流落在荒原深处,如大地之眼,守望着岁月的沧桑。如草原的一面月光宝镜,揽入祁曼塔格山的妩媚妖娆,它流经的区域给大地画上金色的光芒,它千年的喷涌勃勃了戈壁的沉寂。

天空触手可及的云朵一朵朵聚拢又散开,芦花迎风起舞,银光闪闪的远山忽隐忽现,金色的溪流哗响着伸向远方。风吹衣裙飘飘,拂去遮挡了眼眸的长发,作别盈盈一水间的大地之眼,茫崖这个额头下最美丽的大眼睛。远处315国道的车辆隐约如海市,我忽然想起了甘建华的诗《重返西部之西梦境之旅》:

繁华褪尽后的落寞

伴我一天天老去

相信依然有一双大眼睛

眺望着通往西部之西

这条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

诗情滚滚流淌在这片诗意的土地,我的回望,扎根于花土油砂每一次的燃烧中,不舍离去。想象着热水泉未来被开发后的模样,在不远的将来,它会不会成为疗浴之泉,为柴达木盆地“西部之西”精品旅游再添一抹独有的风情?抑或它就这样默默如昔闪烁着晶莹的大眼晴独守一座雪山、一片草原、一条河流……

另一条天路

7月,戈壁洪荒,烈日炙烤着大地。登上空客A319高原型飞机的舷梯,再览一眼,这座屹立在漠原,依傍碧波荡漾的尕斯库勒湖畔,巍然屹立于昆仑山怀抱的高原机场。我已热泪盈眶。远望柴达木无垠的瀚海,天空如洗,云卷云舒。旷世的孤绝,让时间瘦弱的禁不起等待。来不及回味,我将离开柴达木这片神奇、神秘、神圣、深情的“聚宝盆”,奉献了我半生心血与美好时光的土地。此生,我薄如蝉翼的小小梦想啊,都已流落万里黄沙,流落八千里瀚海。我将从西部之西这个石油摧生出的高原小镇——花土沟飞越巍巍昆仑,抵达飞天的故乡敦煌,于白云之上俯瞰多年奔波于这条长路上起伏汹涌的点点滴滴。

有晶莹的液体顺着我的喉咙滚滚而下,模糊了远处不远千里移植到高原稀贵的一树一木,年年岁岁坚守荒漠的簇簇丛丛的骆驼刺、芨芨草,风中曼舞的红柳。回眸,一次次的回眸,泪雨婆娑。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飞离地面,透过舷窗,再深情地多望一眼我的小镇,一个我奋战近30年的油田生产基地,一个年产数百万吨石油跻身全国十大油田之一的发展重地。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条脉络,在我的俯首凝望里一点点消逝于眸中。昆仑如我的眉黛弯弯,蜿蜒于我目光所及之处。高耸的钻塔、玉立的采油树,以其各自独有的色彩疏密有致地点缀在茫茫戈壁。如一条蓝色的缎带渐渐迫近的尕斯库勒湖,上世纪70年代在它的湖畔发现了高产油流“跃参一井”,后更名为尕斯库勒油田,至今,仍是青海的主力油田。俯瞰,尕斯库勒湖如一枚镶嵌在大漠之中的蓝宝石,晶莹璨璨,银波粼粼。

飞机向着家的方向欢快地飞翔,家在敦煌,那是仙女向天而舞的胜景名地,是自然之功与人文之力完美结合以后,流淌出无数传说,又在历史长河里荡涤出或轻灵、或沉重、或飘渺抑或荡气回肠之重重痕迹的地方。今天,那座道士塔还在,那汪月牙泉还在,那万千尊佛陀还在,那竖起的古琵琶拨弄的弦音还在,那用尽毕生精力给我们留下文筋画骨的精英贤哲依然还在……

恍惚中,已经飞临了冷湖上空。这也是一个小镇,小到让人能够脱口而出每个大门内外的特点,这是几十年来屡屡经过时都会下车驻足的地方,我清晰地记得每一个路口的去向,甚至熟悉每一个饭店的滋味。如果不是刻意提及,谁也想象不到这里竟是上世纪中叶名噪一时的全国四大油田之一,举国轰动中,数万志士蜂拥而至,用他们的双手在黄沙砾石中在盐碱戈壁滩打造一个个地窝堡,再垒砌一排排砖瓦房,还有这条穿镇中心而过的石油路。冷湖,也因湘籍著名作家、文化学者甘建华,以长篇散文《冷湖那个地方》,摘取了国家最高级别文学奖项——冰心散文奖,而被众人所知。被更多的读者从人文地理、历史环境、文化生态等方面、具体、真切地认识了冷湖。

路是父辈紧随着他们的父辈在漫天而舞的狂风中,用脚一步一步丈量,用手堆一锹锹黄沙、砾石、盐碱块,用一滴滴汗水、住着帐篷,修筑而成的。终于汽车进来了,拉载着一台臺设备,一座座钻塔进来了,父亲说那时候一个单程汽车也需要至少两天的时间。

再后来,石油打出来了,油要运出去,更多的设备设施要进来,于是石油工作队又一次组织大批人手开始有计划、有规模的整修,现在这条石油路敦煌—茫崖公路就是由那条沙土路的雏形而成。路的这端到那端,一头连着生产一线花土沟,一头连着指挥和生活基地敦煌,它承载了不计其数的人车和货物。60年变迁,路还是那条路,依然静静地横亘于高原深处,默默地串起一群群人、一件件事、一滴滴油、一汪汪记忆……只是行路的人由两天变为一天,而今敦煌—花土沟往返飞机的开航,已将此距离缩短为50分钟的里程。更为畅快。

父亲在世时,曾无数次微眯着双眼沉醉在那一幕幕的回忆里。晚年的父亲,直不起腰身,但他总是自豪地说,那时候我们没有装备,所有进出装卸,只能肩扛人抬,累弯了腰也不稀奇,不仅设备机械要扛,就算是天,我们也得是扛起来啊。

扛天的父亲,前年2月间突发重病,恰值我在花土沟当班,午夜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已泣不成声。连夜独自驱车赶赴敦煌,走的就是这条让他也让我一生厮守油田的石油路。疾驰于花敦公路,家的距离是那样遥不可及,一路泪淹双眸。悲痛难抑。停车,站在冷风呜咽、杳无人烟的苍凉戈壁,嗟叹嚎啕哽咽。唯群山听得见我心里狂卷的悲叹。在通往柴达木的路上,有多少如我一样的青海油田儿女,无以在父母亲人弥留之际守于其旁。这是怎样一条“不归之路”?仆仆归来,父已仙逝。家有三女,我是父亲此生最疼爱的女儿,却无法陪父亲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二十余年在柴达木这条漫漫长路里奔波的心酸与遗憾,唯长风感知。

回忆一幕幕蜂拥而来,思绪飘飞。数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青海油田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从敦煌往返花土沟的通勤班车亦从丹东黄海、金龙、沃尔沃,变至现在几乎人手一辆的个人私车自驾。曾经一望无际的长路,渐成风景这边独好。我亦多次驾驭我的坐骑往返于此路。一路停停走走,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里拍到无数美片,从规模宏大的敦煌光伏电站、塞上明珠阿克塞,到正在架桥穿越祁连山的敦格铁路;从碧波翻滚的大、小苏干湖,到层峦叠嶂、山势陡峭、植被稀疏的当金山;从冷湖老基地的残垣断壁,到国内最大基岩气田东坪气区;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到闪着油光的油砂山……目不暇接的大漠风光,举手可得。白雪皑皑的雪景、长河落日的孤景、绿茵连天的春景、大路通天的绝景,这些曾参展于青海省摄影大赛的作品喜获各类奖项。于我,通往花土沟的公路,早已不是一条平凡之路。我的祖辈父辈的艰苦奋斗为我们铺开了一条油香四溢的坦途大路,我亦不负重望,承载并传承着不朽的“艰苦奋斗、创业爱国、为油而战”的柴达木石油精神。

这一路我噙满泪水的双眸从三万英尺的高空,飘过山川、湖泊、荒漠、河流、草原、雅丹,停在旧去的时光里,记忆抚过老茫崖、冷湖、阿克塞,这些熟悉的字眼,抵达敦煌。曾经的长云漫路,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绝美如画。我全然忘却了因迅速而降的海拔,产生的头晕目眩、心悸眼花、耳鸣气短,只一味地揽入这壮美、雄浑、磅礴、奇特、震撼……

飞机飞越祁连山脉,透过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敦格铁路已经有了初步的规模,路基、桥梁穿山越野,俨然一道美丽的弧线,不久的将来,我们会如同歌声一样,坐着火车去拉萨。

祁连雪水融融、当金山逶迤绵延、苏干湖如镜镶嵌、海子湿地草过马背、敦格铁路如巨龙蜿蜒。美景远梦一一掠过我湿润的眼眸,这一路短暂飞机划过的距离,我听见了心底温柔丝滑的轻吟,包揽了风儿勾勒的宏图,亦想让白云剪裁予我一双羽翼,让我再次奋飞,跟随你一直一直坐碧蓝的岸边,如鱼自由来去,如鸟,高飞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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