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弯东草堂图轴流传考略

20世纪80年代，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入藏了一批清末重臣孙毓汶后人所捐赠的中国古代绘画。笔者曾就其中一幅沈周《桃花书屋图》进行考证，发现该画作在流传过程中出现过多种版本。①研究过程中，笔者发现孙毓汶于1897年在信札中提到了沈周包括《桃花书屋图》（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两幅作品，其中另一幅为《湾东草堂图》，此图与《桃花书屋图》的创作时间相去不远。根据文献记载， 《湾东草堂图》为沈周中年佳作之一，曾被明清之际多位重要藏家收藏。根据文献与流传版本的对比，笔者发现<湾东草堂图》在流传过程中也出现过多种版本，且真伪基本可辨，这与《桃花书屋图》的流传过程极其相似，也为研究明代书画作伪方法提供了新的证据。②笔者藉此分享部分前期研究成果，敬请方家指正。

一、传世本沈周《湾东草堂图》流传考

《湾东草堂图》，纸本，设色，纵156、横63厘米，系明代中期“吴门四家”之首的沈周（1427 - 1509）所作，为其中年巨幅佳作之一（图1），现为私人收藏。③图右上沈周自题楷书“湾东草堂”四字，左上有行书自题诗二百余字（图2）：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耦，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饕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斗升，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④门外雨来蛙满河。

德韫贤弟有供伏腊儃粥田百亩，近为小屋啜间以课童子之。耕居之乡，有不知务本者嘲之，予作是诗附于丑图，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题。

钤朱文方印“启南”。图右下角钤白文方印“石田”。

此《湾东草堂图》属沈周巨幅画作之一，所绘乃明代文人画中最为常见的山水高士题材。图下近处山脚之下见茅屋二间，一高士端坐堂上，正展卷观读。正堂一侧有厢房一间，屋内有二侍者似忙于炊事。茅舍周围立有竹篱，篱外有翠竹绿树环绕，庭前溪水潺潺，山石点缀，高低掩映，颇有趣味。远处危峰耸立，层峦叠嶂，尽染青翠;深远处峰峦隐约再起，其间观一瀑布飞流直下。此图为二段式构图，采“高远”“深远”之法，山石、雾霭与茅屋、树木布置精巧，系典型的文人绘画。图中山石皴擦细腻，“披麻皴”法及远山“矾头”，系宗五代董源、巨然之法，且兼元黄公望之意（图3）。

据沈氏自题可知，此《湾东草堂图》所绘乃沈周之弟沈（王卜）？所居“湾东草堂”，作于乙未夏（1475），沈周时49岁（虚岁）。整图笔风细密，是典型“细沈”风格，与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沈周《桃花書屋图》（1470年所绘）（图4）同为二段式构图，远山与近景布局相似，笔墨趣意相仿，且创作年代相去不远，是沈氏中年画作之风格。

沈（王卜），⑤字德韫，又字文仲，乃沈周伯父沈贞（一名贞吉）之次子。⑥沈（王卜）曾在沈枟作《为惟德作山水图》轴⑦右上题诗一首： “笔底青山写罢时，送君归去我题诗。水乡莫道无秋色，也有黄花照酒卮。沈卧。”此诗为目前所见沈（王卜）唯一墨迹（图5）。

在《湾东草堂图》中沈周题诗明确地指出“何信兄弟饕锱铢”一句明确指出沈贞子嗣间曾因某些金钱问题产生分歧，因而导致了“翻然改与耕夫耦”的分家事件。成化十四年（1478），沈贞三子沈丰云开馆教书，也发生在相去<湾东草堂图》所绘不远的三年之中。陈正宏曾撰文详述沈贞三子的这场分家风波，而事件最终又以数年后三人和好收场。⑧

沈周亦在稿本《石田稿》“乙未”年段落记录了此首题诗，名为《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该则文字也是关于此画的最早文字著录，录文于此：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偶，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专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升斗，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⑨（图6）

稿本《石田稿》中此诗与画作中略有出入，其中画作中“翻然改与耕夫耦”中的“耦”在稿本<石田稿》中记作“偶”， “何信兄弟饕锱铢”中的“饕”记作“专”。稿本《石田稿》收录了沈周23岁至57岁（1449 - 1483）之间的诗文，皆为沈周所作。⑩从诗稿笔迹来看，有两种较为固定的字体，且均比较工整，因此有学者推断目前所见稿本《石田稿》为沈周57岁之后不远的时间内抄写并校改的，应为刊印所作。（11）因此，此二字出入可理解为沈周为刊印诗集而进行的字句推敲。

《湾东草堂图》共有鉴藏印凡8方。图右下钤朱文方印“怀远堂印”、朱文方印“吴下阿弥”（邵弥）。图左下钤白文方印“大兴元伯章氏口口珍藏图书”、白文方印“卞口绩印”、（12）朱文方印“莱山真赏”（孙毓汶）。图右上钤朱文方印“御赐经德秉哲”（孙毓汶）、朱文方印“江乡深处”、朱文方印“怀麓”。（13）

继稿本《石田稿》之后，张丑在其所撰《清河书画舫》卷六下中记载了此图：

钦生示余陈惟允《慈母手中线》小幅……又沈启南《湾东草堂》巨幅，系盛年笔，在翁《有竹庄图》之上。（14）

此段文字说明《湾东草堂图》并非张丑所藏，而是从他人处获观。

而在《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下，张丑又详细记录了此画题跋内容：

沈启南《湾东草堂》巨幅，系盛年笔，在翁《有竹庄图》之上。

白石翁《湾东草堂图》并题。

《湾东草堂》（行书图右上角）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耦，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仄陋，何信兄弟饕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斗升，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

德韫贤弟有供伏腊儃粥田百亩，近为小屋啜闲@以课童子之。耕居之乡，有不务本者嘲之，予作是诗附于丑图，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题（行草书左角上）。（16）

由张丑此二则记录，对比今日流传《湾东草堂图》之题跋，内容一致，应为同一件作品。张丑评价此幅作品乃沈周盛年时所作，画作整体水平高于其另一名作《有竹庄图》。

张丑之后，应是邵弥得到了此画，依据为画中的“吴下阿弥”朱文方印。邵弥（约1597 - 1642（17）），本名高，字弥高，约在30岁前后，更名为弥，又字僧弥，号瓜畴、弥远，号灌园叟、青门隐人、瓜畴老人、芬陀居士、中充居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擅山水，远学荆浩、关仝，近取法元人，略参马远、夏圭笔意，吴伟业称其为“画中九友”之一，著有《颐堂集》。其早年绘画老师为沈颢，（18）而沈颢绘画师沈周，属吴门一派，因此可知邵弥绘画远承沈周。邵弥好古，喜收藏，以书画的润资收购了大量文物，如书画、印章、青铜、药炉、茗具等。（19）根据“吴下阿弥”之印，又可推断此《湾东草堂图》应是其更名之后所收，即1627年之后所收。又因邵弥卒于1642年，故此画入藏邵僧之手不晚于1642年。

邵弥之后，此画被卞永誉著录在其1682年成书的《式古堂书画考》当中，录文如下：

白石翁《湾东草堂图》并题（纸本，中挂幅，长四尺余，阔二尺，浅色竹篱茅舍，背枕崇峦，前临溪水。柳梧竹柏，参差交荫中一客摊书，小童二煑茗，想见湾东一境，不啻杜老浣花，陶氏南村也。笔墨辣秀，洵足移情。）

湾东草堂（行书图右角上）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敝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耦，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仄陋，何信兄弟饕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斗升，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

德韫贤弟有供伏腊儃粥田百亩，近为小屋啜间以课童子之。耕居之乡，有不务本者嘲之，予作是诗附于丑图，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题（行草书左角上）。

外录：

《书画舫》云：沈启南《湾东草堂》，巨幅.系盛年笔，在翁《有竹庄图》之上。（20）

此则记载详记了画作尺寸“长四尺余，阔二尺”，与传世之作尺寸相符，应为同一画作。

卞氏之后，清吴升在其《大观录》中又记载了此幅图：

沈石田《湾东草堂图》

（白罗纹，纸本，长四尺，阔二尺。竹梧茆舍，柳柏交荫，崇峦设色轻潤，纯仿巨然亦公中年作，可置神品。）

《湾东草堂图》（行书图右角上）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百步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耦，赤脚磕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讥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致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饕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斗升，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

德韫贤弟有供伏腊儃粥田百亩，近为小屋畦间以课童子之。耕居之乡，有不务本者嘲之，予作是诗附于丑图，俾揭屋壁，庸解嘲者。乙未夏五沈周题。（21）

吴升所录内容与流传画作内容一致，只画作最后一段中“小屋啜间”印为“小屋畦间”，两词语义相仿，或为刊刻者理解不同所致用字不同。（22）吴升《大观录>成书于1712年，因此可推《湾东草堂图>于1712年前为吴升所见。（23）

之后，清梁章钜（1775 - 1849）所著《退庵诗存》中有一首以沈周为题材的七言诗，其中小字注释中提到了《湾东草堂图》：

……课耕自起啜闲庐，百步湾东德不孤。务本自应胜诗酒，解嘲真压《竹庄图》。（沈石田《湾东草堂》轴自题云：“德韫弟为小屋啜间，居以课耕，为不知务本者所嘲，乃作诗并图以解之。‘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耦’诗中句也。”）……（24）

从梁章钜提到的“百步湾东”可知其所提到的《湾东草堂图》与传世本《湾东草堂图》一脉相承。 《退庵诗存》所录诗作为梁氏清嘉庆三年（1798）至道光十六年（1836）年间所创作，（25）故可知此图于1836年前被梁章钜所知。“传世本”的文献著录止于《退庵诗存》，根据画作上“御赐经德秉哲”与“莱山真赏”两方印，并对比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孙氏旧藏书画钤印，可知此图正是与《桃花书屋图》一同收藏于孙府的那幅《湾东草堂图》（图7-图9）。

孙毓汶在其1897年的信札中曾提到了沈周这幅《湾东草堂图》：

……石田画，四十岁以前皆细笔，以后始变而为粗，此见《清河书画舫》……弟有此翁《桃花书屋》《湾东草堂》两真迹，皆见著录。口口是四十九岁之作，其时字体仍圆润，未尽变黄，迨晚岁变黄后，画愈神而字益坏矣。（26）

因此，也证实了此图在1897年以前已入藏孙府。

二、李日华所录《湾东草堂图》版本问题

而在查阅关于沈周《湾东草堂图》相关文献的过程中，笔者还发现了另一版本的沈周《湾东草堂图》，由明李日华在其1630年成书的《六研斋二笔》当中著录（下简称“李本”）：

沈石田《湾东草堂图》，酣浓蓊郁，纯法董源，有题句云：

爱子别业湾之东，去家仅在一里中，蔽门遮屋树未大，矮檐但见麻芃芃。频年一意耽诗酒，翻然改与耕夫偶，赤脚馌饭走细塍，戴笠牵牛映新柳。时人喃喃笑子愚：阿翁尽有高明居，何至妻子嫌侧陋，何信兄弟专锱铢？从人自说渠自好，力田养亲殊有道，强于远宦窃升斗，手种长腰使亲饱。力田养亲乐已多，兄弟妻子如予何，我与题诗解嘲骂，门外雨来蛙满河。成化壬辰五月二日为德韫弟作。沈周。

石翁此诗真率朴直如家常话，不作一毫绮语味，其意德韫者乃不和于俗，而力田自好者，翁之所深与也。吴江有一种长腰米，作饭粒大而香，食之益人精气。德韫所营以养亲者，贤哉。（27）

与“传世本”不同的是，“李本”沈氏自题首句将“百步”改作“一里”;诗文第三句“翻然改与耕夫耦”的“耦”作“偶”;诗文第六句“何信兄弟饕锱铢”的“饕”作“专”，“李本”后两处与《石田稿》中用字一致。另，诗文第八句“窃斗升”记作“窃升斗”，疑为讹误。同时， “李本”沈周自题缺少沈周描述沈（王卜）生活处境的文字。而与传世本<湾东草堂图》（下简称“传世本”）最不同的是，沈周在此的落款年代为“成化壬辰五月二日”（1472），此与传世之作的创作年代有着根本的区别，早于传世画作创作年代3年，同时也比《石田稿》中《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一诗创作年代早3年。

李日华在录沈诗之后还对此作加以评论，称沈氏题诗率真，其弟不和于俗，还对诗中“长腰米”进行了详解，应是赏阅此图后所发感慨。

后清孙岳颁等编著《佩文斋书画谱》中，也著录了“李本”《湾东草堂图》，内容与《六研斋二笔》中一致。该则著录后还标注了“六研斋二笔”的字样，应是抄自《六研斋二笔》而不是编者亲眼所见。

“李本”自《佩文斋书画谱》之后再无其他著录。

三、关于《湾东草堂图》的其他著录

除了“传世本”与“李本”《湾东草堂图>两幅画作，我们仍然能够看出明清之际还有其他鉴赏家欣赏过《湾东草堂图》，因著录文字过于简单，故版本无从考证，但这些信息足以证明《湾东草堂图》在收藏圈中的重要地位。

如，明汪石可玉1643年成书的《珊瑚网》中提到：“石田自题画卷（此与《湾东草堂》得之吴江周氏）。”（28）汪氏虽未录<湾东草堂图》画作信息，却提供了畫作的流传线索。《珊瑚网》所记书画均为汪氏旧藏，虽不知此《湾东草堂图》是“传世本”还是“李本”，但可知在汪氏收藏之前，至少经历了“吴江周氏”一次易手。

清顾复在其1692年成书的《平生壮观》一书中提到：

《湾东草堂》，纸中幅，浅绛色。皴法北苑，不作虚翕，而神气勃勃，早年笔，故小字尚不脱二沈法。为弟德韫画，上自题七言古诗。（29）

该书为顾复平生所观书画名作，随笔记之。

清安岐在其1742年成书《墨缘汇观录》之中著录：“沈周《湾东草堂图》（纸本，淡色兼水墨，中挂幅，右首题“湾东草堂”四字，左首自题诗跋）。”（30）此书中绝大部分为安氏藏品，此所提《湾东草堂图》或曾为安氏收藏。

四、 “传世本”与“李日华本”真伪考辨

沈周现存著作共有13种，其中诗集6种，按成书年代前至后分别为稿本《石田稿>、明弘治十六年（1503）黄淮集义堂刻本《石田稿》3卷、明正德安国刻本（1504）《石田诗选》10卷、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陈仁锡刻本《石田先生集》不分卷、明崇祯十七年（1644）瞿式耜刻本《石田先生诗钞》8卷、俞宪《盛明百家诗>本（明嘉靖隆庆年间刊刻）《沈石田集》1卷。（31）其中《石田先生集》与《沈石田集>二诗集中未收录《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 一诗。其他4种诗集所收该诗有3个版本，第一种版本为稿本《石田稿>题目作《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诗首句用“百步”一词;第二种版本为刻本《石田稿》题目作《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诗首句用“一里”一词;第三种版本为刻本《石田诗选》《石田先生诗钞》题目作《湾东草堂为弟（王卜）赋》，诗首句用“一里”一词。（32）综合成书顺序，基本可以看出该诗文本上的变迁。最早成书的稿本《石田稿》保留了诗作最初的版本，其次成书的刻本（石田稿》将诗句中的“百步”改作“一里”，而未改其弟名。随后成书的《石田诗选>保留了刻本《石田稿》中对诗句的改动并将“堂弟”改为“弟”，其名“（王卜）”改为“朴”，之后的刻本均沿用此修改。

刻本《石田稿》由沈周弟子黄淮裒集、 《石田诗选>由沈周好友华汝德汇编，且此两种诗集成书时沈周仍在世，故从稿本到刊印过程中，沈周很有可能参与《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 一诗的校正工作。沈周百年后成书的诗集均沿用《石田诗选》中《湾东草堂为弟朴赋》所用版本。

通过沈周不同版本诗集的比较，再结合“传世本”题诗及各家对《湾东草堂图>的著录所记录的诗作内容的差异， “传世本”与“李本”的真伪即可一目了然。

第一， “传世本”沈氏题诗首句采用“百步”一词，与稿本《石田稿》 一致。而“李本”沈氏题诗首句采用“一里”一词，与《石田诗选>所用词汇一致。结合诗集的出版顺序，可知“李本”所绘时间一定晚于“传世本”。

第二，现可知稿本《石田稿》中编排在“乙未（1475）”的《补题继南<桃花书屋图>》一诗，与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沈周《桃花书屋图>画作之上的题诗内容及落款时间一致，证明此手稿中的书画题诗在编排年代与其画作之上的题诗年代能够对应。而“李本”题诗落款创作年代为成化壬辰（1472）比稿本《石田稿》中诗作年代（1475）早了3年，显然有悖稿本《石田稿》的编排顺序。

通过以上两点分析，“李本”创作年代应晚于1475年（稿本《石田稿》诗作编年），甚至应晚于1503年（刻本《石田稿>成书年代），而其上题诗落款又是1472年，显然自相矛盾，故“李本”定为伪作。由于《六研斋二笔》成书于1630年，李日华所著录《湾东草堂图>定在此前绘制完毕，故此“李本”作伪的依据应是刻本《石田稿》或《石田诗选》。

“李本”为伪作确凿，笔者认为作伪者就是以广为流传的沈周诗集的刻本为依据进行创作。由于其绘画技术娴熟，因而能骗过李日华的法眼，但因其落款时未加考证，最终在落款年代上露出马脚。根据各著录年代可知， “李本”作伪年代应不早于刻本《石田稿》成书年代1503年，且不晚于《六研斋二笔》成书年代1630年，为明中晚期的伪本。

笔者以时间为序，排列沈周《湾东草堂图》相关事件，梳理“传世本”与“李本”的流传脉络，以供学人参考（表一）。

由上我们即可梳理出一条较为明晰的关于沈周《湾东草堂图》的流传线索。沈周于1475年绘《湾东草堂图》赠予堂弟沈（王卜）。在之后的20余年中，沈周将图中的七言诗录于手稿当中，其中或对此诗进行了个别字词的修改，将“百步”改为“一里”， “饕”改为“专”等。1503年至1504年，沈周弟子黄淮与好友华汝德集其诗若干刊刻了《石田稿》《石田诗选》，并广为流传。在刻本诗集流行的同时，沈周手稿《石田稿》则成为珍贵的文物被沈周的弟子文徵明及后世藏家收藏，在其影印出版之前世人难得一见。而明末作伪者比照刻本《石田稿》《石田诗选》创作出的《湾东草堂图》被李日华认定为真迹，或许李氏辨伪的依据也源于此二诗集。

五、余论

从《湾东草堂图》的流传可以看出，沈周相关诗集的刊刻与流传为作伪者提供了重要依据，同时也为后世鉴藏家的辨伪增加了难度。在李日华之前，只有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对《湾东草堂图》进行过著录，并言《湾东草堂图》为沈周“盛年笔”，画品在其《有竹庄图>之上，奠定了Ⅸ湾东草堂图》的价值。而《清河书画舫》著录内容实则与李日华所藏内容相左，并不是同一年所画，但李日华并未因此将手中画作判定为伪作（抑或李日华根本没有查阅《清河书画舫》）。反之，若李氏以刻本《石田稿》《石田诗选》为辨伪依据，则可自信地将自藏本认定为“真迹”。然稿本〈石田稿》虽最接近沈周早年作品原貌并存有帮助藏家去伪存真的信息，但因其更高的文物与艺术价值很快就成为后世藏家秘不示人的珍品，世人很难一睹真容。因此，李日华等鉴藏家也很难借助稿本《石田稿>的内容为沈周画作辨伪。

沈周作为吴门四家之首，其画作一直受到明代以降收藏家的青睐，同时作伪者也深谙这种市场偏好，制造出众多伪作渔利。更有传言称沈周晚年曾在回收自己画作时误把伪作当真迹收入囊中。（33）由此可见，李日华的“走眼”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明代书画市场的作伪并不只有编造、抄袭如此简单的做法。参与作伪的人员成分复杂，不仅有古董商、门生、亲戚等，更有画家本人。一方面，沈周在世时，托名沈周的伪作就数不胜数，甚至前文提到的其侄儿沈枟都在作伪者之列。（34）另一方面，沈周作为明代文人的道德榜样，对前来乞画者处之泰然，也对众多临摹伪作不以为意，甚至为其题跋钤印，彰显其为人的温和与豁达。而这一行为则客观加重了沈周伪作的泛滥。（35）待到沈周的学生文徵明时代， “代笔”“模仿”“作伪”之风到达顶峰，众人皆仿文徵明，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吴门画派”的创新能力，或也成为晚明该画派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书画版本真伪考辨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古代绘画研究的重要环节。由于明代出版业发达，且明代诗画结合创作成为风尚，这让文献对照考证作为书画辨伪的手段成为可能，此方法也成为“辨画风”之外的另一有效辨伪手段。在此基础上，若能发现更多类似的“多胞胎”案例记录，或可为我们还原出一个明代书画流通的生态图景。

注释：

①李雪、于成龙《沈周（桃花书屋图）流传考略》，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年2月，第144 - 157页。

②于成龙、翟胜利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特此致谢。同时，感谢北京保利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邹德馨、孟兆波为本研究提供宝贵资料。

③2007年保利秋季拍卖中国古代书画专场2856号拍品。

④“骂”字残，根据稿本《石田稿》补全。

⑤《石田稿》中《湾东草堂为堂弟（王卜）赋》以及《为惟德作山水轴》中沈（王卜）题诗中作“（王卜）”。 《石田诗选》中《湾东草堂为弟朴赋》作“朴”，疑为华汝德编撰时所改。因传《石田稿》为沈周手稿，《为惟德作山水轴》中题诗为沈（王卜）本人所写，故“（王卜）”为名可信。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民国嘉业堂丛书本）中所录： “（王卜），字书，音朴，未成器也。德韫其字，与枟皆陶庵子。”

⑥陈正宏《被大师遮蔽的画家——重读沈周（石田稿）稿本札记》， 《苏州文博论丛》，2012年，第129页。

⑦传此图为沈周所绘，陈正宏分析此画时，认为此图若为沈周所作，则沈氏各兄弟的题诗辈分称谓有冲突，经论证此图为沈枟所绘，可信。

⑧由于本文篇幅所限，关于诗文断句、详细释读及后世诗集版本考证，笔者将另撰文说明。

⑨【明】沈周《石田稿》，影印《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33册，第428页。

⑩王荣民《北京图书馆珍藏的沈周手稿（石田稿）考述》， 《北京图书馆馆刊》，1997年第2期，第74页。

（11）陈正宏与吴刚毅均认为稿本《石田稿》为刊印所作，较为可信。但吴刚毅认为此稿本并非沈周亲笔所书，姑备一说。

（12）笔者研究过程中未能亲睹画作，尹光华在《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沈周及其（湾东草堂图）考》一文中释读为“卞永绩印”。

（13）“怀麓”一章疑为李东阳所铃。李东阳（1447 - 1516），字宾之，号西涯、寿邨逸叟，湖广茶陵人，家有怀麓堂，著有《怀麓堂诗话》《怀麓堂集》《燕对录》《东祀录》。李东阳或因沈周挚友吴宽得缘与沈周相识，后有《石城雪樵图为李侍郎世贤赋》《题沈启南画二绝》等书画往来，并有《书沈石田诗稿后》给予沈周诗画高度评价。

（14）【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六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 7册，第241、242页。

（15）书中刊印为“間”，但“闲”与“间”在古文中相同，因此在此作“间”。

（16）【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 册，第497、498页。

（17）徐邦达《邵弥生卒年岁考订》，《历代书画家传记考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第47 - 49页。徐邦达根据故宫博物院藏《设色山水小卷》中吴拭题跋“辛巳僧弥画是卷，壬午没世”得出邵弥卒于明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可信。陆林在《晚明书画家邵弥生年新说》中，从邵弥同乡人金圣叹对邵弥画作的题跋和相关史料，认为邵弥生年约在1598年，推翻了《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1594年与《辞海》1592年的说法。而吴斌在《翁方纲藏邵弥（山水卷）及邵弥生卒考》中根据翁方纲藏一幅邵弥《山水卷》中的卷尾题跋中，杨补跋“僧弥仅长余二龄”，又考订杨补生年为1598年，从而利用古人纪年推定邵弥生年为1597年，结合陆林2005年文章的考订，此1597年可信。而其根据方夏、杨补跋尾推算的邵弥卒年为1645年，而徐邦逸考订依据题跋有具体纪年，因此徐氏考订邵弥卒年更为可信。

（18）郑威《邵弥的生平及其绘画艺术概述》，《上海博物馆集刊》1990年11月，第42页。 《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五邵弥所作《六景六题册》中徐波跋： “画学一派，本于沈石天，而有出蓝之誉……”，按沈石天，即沈颢，字朗倩，长洲人。工山水，取法沈周。

（19）郑威《邵弥的生平及其绘画艺术概述》，《上海博物馆集刊》，1 990年1 0月，第41页。

（20）【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考》卷五十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29册，第590、591页。

（21）【清】吴升《大观录》沈唐文仇四家名画卷二十，影印《续修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 066册，第820页。

（22）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475页。书中校勘后言“李氏排印本有讹衍漏字及难通读之处，宜采今存别家抄本重校之”。此则著录个别文字虽与原作有同义字替换现象，但不属于讹误之列，笔者将另文补释。

（23）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474页。书中根据王挟序文考订该书成书于1712年。而笔者再次观读李祖年排印版《大观录》，王掞序文落款为“康熙癸巳仲夏”，应为1713年。然吴升是否于1713年前的某年掷笔，未尝可知。宋荦序文落款提到自己时年“七十有九”，其生于1634年，若按虚岁1712年，其79岁。因此或可推断《大观录》成书于1712年。

（24）【清】梁章钜《退庵诗存》卷二十二，影印《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 499册，第640页。

（25）蔡莹涓《梁章钜研究》，福建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论文，2009年，第50页。

（26）2011年，北京翰海拍卖古籍善本专场0454号拍品《孙毓汶信札》，共十四开，信笺印有“廿十三年，丁酉”底纹，应为清光绪二十三年，即1 897年所书。因此，此沈周《湾东草堂》至迟于1 897年已入藏孙家。

（27）【明】李日华《六研斋二笔》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7册，第608页。

（28）【明】汪珂玉《珊瑚网》，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藝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18册，第724页。

（29）【清】顾复《平生壮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68页。

（30）【清】安岐《墨缘汇观录》卷四名画下，影印《续修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67册，第375页。

（31）汤志波《沈周著作考》，《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2年第8期，第29 -31页。

（32）【明】沈周著，张修龄、韩星婴点校《沈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 5年。

（33）【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26册，第36页。

（34）陈正宏《被大师遮蔽的画家——重读沈周（石田稿）稿本札记》，《苏州文博论丛》，2012年，第130页。沈周《题沈才叔画为谢江军》（沈才叔即沈耘）中提到沈橒仿作沈周画后，又仿其笔迹写了两段小字题跋的事实。

（35）【明】王鏊《震泽集》卷二十九志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256册，第440 - 441页。 “先生高致绝人，而和易近物……或作赝作求题以售，亦乐然应之。”

（责任编辑：李红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