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
中学时读过叶圣陶的散文《藕与莼菜》。文中叙道,身在异乡,偶尔吃到莼菜,于是怀念起故乡。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可以吃到莼菜。那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令人心醉。
语言洁净平实,感情丰厚隽永。如此美文,自是意趣横生引人回味,同时也勾起了一名吃货的好奇心。叶老是江苏苏州人,那么莼菜应是产自那里。究竟何等美食,令大文豪如此念念不忘?文中所指“诗意”是何意?“无味之味”又当作何理解?
简单查了资料方略知一二:莼菜,又名蒪菜、马蹄菜、湖菜等,富含蛋白质、糖、铁和天门冬、亮氨酸等多种营养成份,有消肿解毒、美容减肥之功效,为食药两用珍蔬,历来是文人墨客推崇的席上珍品。才子们大快朵颐之际,心中自是诗意丛生,于是唐有白居易的“犹有路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宋有苏轼的“若问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还有陆游的“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明代文学家李流芳的“煮莼歌”,绘声绘色把个莼菜描绘得令人垂涎:“一朝能作千里莼,顿使吾徒摇食指。琉璃碗盛碧玉光,五味纷错生馨香,出盘四座已惊叹,举箸不敢争先尝……”
看来,到江南品尝莼菜,已成其时一种文化时尚。如果说之前的好奇只是星星之火,如今已蔓延为灼灼执念,且大有燎原之势。呀,能惹得众多文人骚客心心念念流连忘返的莼菜,到底是有多美味呢?
谜底终于在多年后揭开。2000年前后,约莫夏秋之交,我随单位的同事大姐到石柱出差。在县城办完公事后,大姐邀我同去黄水,看望她当年下乡插队的乡亲,说日子艰难时得到他们诸多关照,一别多年,这趟来得不易,很想去看看。
10几年前,重庆直辖不久,道路交通条件并不好。从成渝高速上成都不过三个小时,而跑一趟位于渝东南的石柱县却要花至少五六个小时,一路盘山绕水颠簸劳顿,比跑成都累多了。当地朋友特意找了一辆“三菱”吉普,说去黄水路难走,还是这四轮驱动的越野车跑起给力些。
还好,这几天天清气朗,道路干爽。午饭后,“三菱”出发,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足足三个多小时后,于当天下午到达黄水。
第一次去黄水,时间过去太久,已记不得具体去的何处,但那片从未见过的原生态景色,如一幅清幽静谧的世外桃源画卷,着实深深吸引了我。天蓝如镜,白云飘絮,山丘浩荡,林木苍幽,风吹草低,繁花星点。渐次西斜的阳光亮亮的,不是咄咄逼人的亮,是柔和的几近透明的清亮,映得山川平坝一草一木,连同依山就势掩映于竹林中的吊脚楼都闪烁着迷人的浅金。
“这是啥?”路边一洼洼不大的水田里,浮生着一些形似睡莲又比睡莲娇小得多的植物,叶面青绿,背面呈暗红,顶尖开白色小花。大姐说这叫莼菜。啊,我失声欢呼,莼菜!多年求之而不得,如今在此邂逅!
说话间,一群老乡高喊着跑来围住我们,惊喜地拉着大姐的手唤她的小名,用我需注意才能听懂的土话说她十几年了也没见老,边念叨边簇拥我们进了一栋吊脚木楼。木楼里一色木格门窗,门贴有点褪色的红色对联,悬檐下挂着一排排金灿灿的玉米棒。
当晚,我终于圆了久违的“莼菜梦”。乡亲们用正宗土猪做的老腊肉、啄虫子长大的土鸡、野菌、都巴、烤玉米,还有莼菜汤款待我们。每道菜都是山野馈赠,都是农家心意,都是难得的人间美味。
热腾腾的莼菜肉片汤躺在一只硕大粗汤碗里,看去并无别致之处。汆汤的莼菜色泽不似新鲜时葱绿,叶子的边也卷曲起来,倒像冲泡开的茶叶,泛着淡淡咸菜黄。然第一口就觉口感层次丰富无比:初入口滑滑的,嚼来又脆嫩鲜甜,似乎味淡,却回味绵长。拿勺子搅动几下,透明粘液裹满整个莼菜,连汤都黏黏滑滑清香四溢。
我试图从平生吃过的食物中找出一种与之相似的,新鲜小蘑菇?不像。蘑菇虽清香,但没这般脆嫩。鲜黄花?也不像。新鲜黄花满是花的浓香,而莼菜的香气是清新的,淡雅的,隐隐带点草的清气。尤其那种滑滑的似被果胶包裹的口感,实在少见。这至清至淡之味,鲜脆嫩滑之口感,与肉片的鲜香糅合交融,真真让人余香满口,颊齿流芳,欲罢不能。
如此至味,除一点盐,几片老姜,其他调料都多余,嗯,简直就是画蛇添足。
傍晚,吊脚楼下坝子上,与老乡们围坐一桌吃饭。大姐专心听他们絮叨家常里短,说到动情处大家难免唏嘘感叹。都是旧事,我不大懂,只专注于满桌佳肴,忙著拿竹管吸咂酒。酒是土家用糯米玉米小麦为原料酿成的“喜庆酒”,只在庆祝节日、款待贵宾时才拿出来。远处,夕阳余晖映得大地山丘一片橙红,映得一张张黑里透红的脸上笑容格外舒展。
从那以后愈加关注莼菜,才知其不但美味且颇有个性。此物有“水中人参”之誉,对水质、气候、土壤、阳光等自然条件要求非常高,生态环境稍被破坏,莼菜就会大面积死去。
如此严苛的环境要求,能够满足的地区并不多,故莼菜产地不多,主要分布在浙江杭州、江苏太湖、湖北利川以及重庆石柱等地。据说有人不信“邪”,硬把莼菜移植到重庆主城歌乐山上,结果莼菜水土不服纷纷死去。无奈,还是乖乖回到石柱来。
这菜娇贵,更金贵。在江南,是与菱白、鲈鱼并提的江南“三大名菜”之一,绝对名头响当当。据《晋书·张翰传》载,西晋人张翰在洛阳为官时,见秋风乍起,乃思念起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一声幽叹:“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撂挑子辞官回乡去也。“莼羹鲈脍”典故由此而来。
更牛的是,自明朝万历年间,莼菜就被列为宫廷贡品。后相传乾隆下江南,每到杭州必以莼菜调羹进餐,返宫后亦常思之,遂派人定期运回宫廷供其食用。能让为官者宁舍官位而取“莼羹”,让皇上长年挂念爱不释口,一时间“莼菜鲈脍、王爵慕之”,这滑溜溜的水草,果非凡物啊。
由于环境变化等原因,目前除石柱黄水、杭州西湖、利川佛宝山三大莼菜基地外,国内其余地方甚少出产,国外产量更少。石柱气候温和,雨水充沛,海拔适宜,水质清澈,凭绝佳自然条件,几乎雄霸国内莼菜产量的半壁河山。
一山塘水,一池莼菜,万朵白花,欣欣向荣。每年春末夏初,又是莼菜丰收季。蓝天白云下,“无垠莼田泛绿波”,绵延成片的莼菜田如同铺展的绿毯,风过处,荡起微微碧波。
不解的是,尽管莼菜产量逐年增长,市面上仍影踪杳无。石柱离重庆主城200多公里,想解馋总不能见天儿跑去吧?打听才知,石柱莼菜大多出口远销美日韩新等国,主要市场并不在国内。
失望之余,惆怅顿生。想念莼菜与唇齿间捉迷藏那清幽滑爽,那“莼脂清轻胜蟹脂”的凡间至味,那并非来自家乡,却又与家乡味道一般温润的滋味。相隔遥远,不得不怀念多于相见。
又想起叶老的美文。文中有这么几句: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若无所牵系,更何所恋念?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年少时不懂其中涵义,如今慢慢明白了。吃莼菜,不仅仅吃莼菜,其实一半吃莼菜,一半吃文化,吃情怀。我非石柱人,对她亦惦念如斯,若是土生土长的石柱人呢,又当如何深深地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