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
雾慢慢散席。我顾自在龙首山的盘山林荫路闲散,听山鸟合唱。雾深处鸣叫的鸟,一准是白头青,它的嗓门好压抑好低沉,几声啾啾不及落净,紧跟一句:秋!
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种鸟体大貌丑,耐性却好极,一群鸟落在一棵山楂树上,能守半天,可怜的山楂树,不折一半的果实送不走这批食客。先要啄山楂于树下,再赖懒跟落一二只到地面,啄破果皮,叨尽籽核。边食山楂边要大声鸣叫,恨天下所有的鸟不知其在饕餮。因为它的懒与赖,撞进鸟网的鸟儿它们几占半成,鸟季,市场上由于白头青太多了,而一路跃价,几分钱也要买回几只的,再后来,它终于变成餐桌上的一道菜。好在,再后来,限制捕鸟,它的家族便慢慢壮阔不已。白头青的叫声不脆,但对我有诱惑,几年几年听不到家乡的山鸟鸣叫,它沉低却压抑的嗓门,酷似我此刻的心。
雾最早散去的树顶,落下一群轻骑兵,说它轻骑兵因其体轻而歌声空灵,它叫红脑门,飞翔时,像一群红逗号,忽啦落在一棵松果摇荡的树上,松果是句号,它是逗号,松树底下若站定个人,变成感叹号。听那鸟叫吧,荡漾心情,更挺让人想长双翅膀的,红脑门不贪,吃一些松果便要飞走了,细看,它们其实是借助松果磨嘴,好似人一早刷牙。它们一定吃了过于香腻的果实,怕生虫牙。红脑门脑门亮,一飞飞过龙山岗。它们飞起来,灰黑的翅膀一比脑门的一点红有点扫兴,它们却自感良好,绕城飞,低看那些民居的房顶和广场上到处乱舞曲曲喳喳的麻雀,降落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了,绕城一周,它们飞到更远的山和河那边去。有次我在二道坝割兔草,抬头抹汗的空儿,看到一群紅脑门飞过来,越飞越低,噢它们想落地。要落又不落,脚快贴地了,却又掉头拔高,原来它们将一片羊群误当成云彩,但柴河太诱惑了,河水很解渴,于是它们落在岸边了,集体唱响一出,然后将红脑门在水上点,蜻蜓误会这片红脑门是河花,偶尔想落一下,谁知这河花将“花尖”浸进河水里,扎个猛子,蜻蜓呛口水,又找另一朵落。水喝多了,人精神,鸟却不是,鸟明显发呆,扎堆闭目,仰面摇红,它们在歇太阳。
从头顶飞过的山鸟,有一只像树叶,叫瞎片。这么叫,有两个理由,一是它真近视,脑门撞树咣咣响,才知道躲一下,它指定不是啄木鸟,不用敲打树干,虽然它也吃虫子。二是当时流行吃一种炸虾片,卷卷的样子很像,要是白的,更像。瞎片放在小孩手心上,不会掉落,太小了。它于是不安,处处飞,处处撞,不停,像被追捕,后来我发现,不对,它用耳朵听声,听蚊子声,蚊子是它美味,山蚊子顶多有米粒大,它得吃多少吃得饱,所以处处飞,处处撞。山上有一种叫土鹰的鹰,长相像鹰一点没鹰的高度,专门捉瞎片。蹲在树丫上,害得瞎片,一有风吹,一有松鼠跑动,一有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一有别的鸟叫,它便勇敢地瞎飞误撞,有时正好撞到土鹰的尖嘴上。其他瞎片沮丧地听听同伴的哀鸣,迅速逃去。土鹰从不死命追逐,瞎片成片,它根本不愁下顿饭。
龙首山有种蓝头绿尾的鸟,我给起个名字,叫绿尾巴。它不在树上睡觉,总是找石头缝钻,有次我捡蘑菇,捡了一窝绿尾巴蛋,妈叫我送回去,结果送晚了,半个月后我去看它们,鸟蛋寡了壳。绿尾巴挑性大,人碰过它的蛋,一过半天它就不要了。此后,我再在石头缝中看到绿尾巴蛋,绕道走。现在这种鸟越来越少了,听说它们口刁,喝水要喝清晨的露珠,结果这几年山下开厂开得邪虎,露珠污染了,它们跟着遭殃。
小时候,盘腿坐在树底,看着一山的飞鸟从头上飞过,就想,它们这要去哪儿呀,它们在寻找什么?它们太自由了,想飞到哪个山头一抖翅膀,就到地了。这种想法持续一年多,一下雪,下网套鸟的人多起来,发现,它们的自由是要拿命换的,翅膀一抖不好,就撞进网眼。原来,它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飞哪去。
没有离开龙首山的鸟,活得挺好的,也许这是自知的好处。现在它们可以直线朝高处飞了,能飞多高飞多高,因为猎枪上缴了,套鸟犯法了,市场上抓鸟贩,幸福回来了吗?慢。因为污染,龙首山的鸟越来越少了,一是量,二是种类,此次我寻丝觅缝却也没找到土鹰。朝好处想,生存环境变了,它们集体迁进长白山了,而红脑门,可能成群去渴饮天池的水了。
慢。我看到红脑门了,它们飞进我的视线,飞落到龙首山的唐塔上,落一落,又飞进一片黑幽幽的松树。只将空灵的歌唱,留在我一左一右。不一刻,红脑门成群飞走了,飞到二道坝的草地上去了,追着它们的翅膀遥望,有羊群,不似以前数量多,但散落在草地上,远远看去,养眼。站在岸边,几只羊一动不动,像悬浮的云,一定在看红脑门喝水。蜻蜓会误落在它们的脑门上吗,离得太远,看不清。假如羊朝这边看我,一定看我像初来乍到的游客。太阳最红的正午,龙首山的鸟多起来,或许是该吃晌午饭了,或许是集会,叽叽啾啾喳喳,啊我看到绿尾巴了,一只两只,太多了,一树都站不下。它没有走远,或许走过,又返回来,我掏出一瓶矿泉水,打开盖,将水倒在一块石头的槽里,然后躲到一边,看绿尾巴来喝水,果真来了,它们扎下头,绿尾巴一抖一抖,看来,挺受用。此时,山太热了,热得我掏出墨镜戴上,而刚才还唱合唱的鸟儿们,此时,像变戏法,一下就躲进树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