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
春夜细雨,芭蕉零落。在静谧而潮湿的空气里,我素手焚香,再轻点一盏如豆青灯。是啊,人生不可说,世事难揣测。谁又能说那风云变幻的人生,亦不似这深夜的一盏孤灯,千回百转,乍明还暗,或许,人生一切际遇与烟波流转,只为红尘陌上的一声叹息,只为灯火阑珊处的一世悲鸣。而今夜,我却要隔着这昏黄的夜色,让心沉寂,沉寂……一直沉寂到千年前的南唐,沉寂到烟波浩渺的如画江南,再在那红尘飞扬的最深处,与千年前的李煜来一场隔世相望。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终于明白,为何临水照花的张爱玲,亦会低眉垂袖在佛前许下心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有时候想:人生,端的是这般无常。有些人,注定了身逢乱世,有些人注定了不能信马由疆。正如千年前,当清秋风凉,残月半弯,李煜——那个既失了美人,又丢了江山的男子,只能在人生的渡口独自彷徨。回首路莫望,故国成他乡。此时的李煜,惟有将满腔的情愁,化为长春藤的枝蔓,在菲薄的流年里,在明澈的记忆里肆无忌惮地流转。
这一年,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真命天子,那个白衣胜雪、星目剑眉的美丽情郎——李煜,亡了社稷,丢了江山。任他回忆里姹紫嫣红,花月春风,到头来也只是断壁颓垣,满目萧然。心渺渺,知何处,怅望天涯,惟有天边那一弯残月,正冷眼鉴证人世沧桑。从此,中国历史上少了一位帝王,却多了一页词人的爱恨忧伤。
人们常说,但凡亡国之君不外乎三种结局。其一,虽丢了江山,但不舍灵魂。如大明崇祯皇帝,当大兵压境,选择淡定安然,以身殉国。纵然身死,但皇家气度非凡;其二,不仅丢了江山,亦丢了魂魄,行尸走肉,只为苟全性命,虽郁郁纠结一生,却也能保自己一世安康;其三,不仅丢了魂魄,更丢了尊严,阿谀奉承,只为一生享乐,纵然寿终正寝,安然死去,也不免贻笑大方。
而李煜——那个本就因词而生的精魂又应属哪种?其一、其二、抑或其三?不,不,不。我想:三种都不是!李煜,这个柔情万种、至情至性的男子,这个令无数人高山仰止而又扼腕叹息的词人,纵有豪情万丈,也只能静静地掩埋其风骨在异国他乡。李煜——虽有殉国之心,却无殉国之志,虽有复国之志,却无复国之力。而人生的悲剧往往如此。
且看那“多少恨,昨夜梦魂中”且看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且看那“离恨恰如春草”…… 在李煜的心里,大宋王朝只能灭了他的江山,却无法灭了他之心性,只能踹了他的龙椅却无法征服他的龙心。是啊,如果李煜只是一介凡夫,只在乎眼前安乐,或许也还能逍遥半生;如果李煜只是一介俗人,缄默不语,寂静欢喜,或许也还能换取半世安稳。可李煜偏偏就不是凡夫,亦绝非俗子,他的命,注定了为词而生,亦注定了为词而死。
国破山河在,只是朱颜改。山河依旧锦绣,只是故国不复存在。我想: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正如李煜,当他无言独上西楼之时,或许他亦心如明镜,是的,他应该明白,在他辗转回望的故国里,在那明月如霜的江南里,在那碧波万顷的秦淮里,或许天空碧青依然,草木葱绿依然,昨夜笙箫依然,惟有故主不在,君王不在……可叹世事端的如此狠毒心肠。江山易了主,美人换了颜,这一切过往,虽近在眼前,但又分明遥不可望,旧事、前尘,如同那光影里飞逝的流年,将李煜轻抛在这红尘陌上。我不曾知晓,此时的李煜是否也会独自凭栏,叹一声满鬓冰霜残雪,想一回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我亦可肯定,此时的他定是身未老,心先衰,抬眼,前路茫茫,心无所依,回首,哪里是故国,哪里又是河山,惟见滚滚红尘飞扬。是啊,一切都过去了,从此,惟有孤独、哀怨与李煜如影随行。纵然昨夜梦魂,亦再难见故国影踪,纵然子规啼血,亦唤不回红颜匆匆。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李煜是信佛的,甚至在大宋兵临城下、故国沦陷之时,绝望无助的他也只能求助于佛祖。他曾亲自率领全城百姓登城礼佛却敌,可结局,只换来李煜一声轻叹:“佛法并非无边,只是无为啊!”我相信,李煜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参透佛之“空、无”到底为何物,哪怕是一星半点,他都望尘莫及。但谁又能说,南唐的沦陷又不是属于李煜的命数?毕竟,我宁可相信,上天要的不是一个庸碌的君主,而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天才的词人。李煜,或许命该如此!
那一年,宋太祖赵匡胤驾崩,宋太宗赵光义登极。史书记载赵光义是一个心胸极度狭隘之奸佞小人。甚至当年赵匡胤是甘心传位于赵光义,还是赵光义轼君篡位皆成千古之谜。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赵光义无论以哪种方式成功继承皇位,都只能说,他——正是冥冥之中的真龙天子,这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历史的选择。当赵光义见到美貌如花的小周后以后,竟强行将小周后留宿宫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李煜——这个至情至性的男人既负亡国之痛,更抱夺妻之恨。遥想当年,李煜与小周后宫中游戏,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是何等恩爱缠绵;而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皇后,承欢大宋天子,只能任那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是的,作为君主,李煜向大宋王朝拱手相让了江南千里如画的江山;作为男人,李煜向大宋王朝拱手相让了朝夕相处的红颜美人。而这一切,李煜又只能默默地放在心底,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人前人后,咽泪装欢,再将血泪化成愁苦的笔墨,留下千古不朽的诗行。
李煜不是政客,别说政治的黑暗与血腥,甚至连囚禁生涯中保全性命,他都无法做到。他不曾知晓,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每日就应如履薄冰,寄情诗书只会让自己祸不单行。因为,文字皆是心语,再华美的言词,都无法掩饰他胸中那滔滔不息的愁与恨。而无论是亡国之恨,还是夺妻之恨,又皆来自于大宋王朝,来自于那看似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泱泱大国,来自于那高坐明堂之上的真龙天子。我一直在想:假若赵匡胤能多活几年,或许李煜还不至于过早地被断了性命。但是这命运的轨迹,在冥冥中亦早已有了定数,又岂容世人做无妄的揣测与扭转。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那一天,正值农历七月初七,遥想当年,也曾有一个七夕,唐玄宗和杨贵妃相约长生殿,在月色的清辉下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说什么天生地久,爱恨缠绵,英雄如李隆基,一旦江山易主,兵荒马乱,危急之中,亦是舍弃红颜赢得了锦绣河山。从此,盛唐的繁荣,自背负这生死茫茫的千古凄凉。而此时,一样的七夕佳节,一样的星月朗朗,夜风清凉,李煜府中正灯火辉煌,歌舞翩跹。因为,这一天,正值李煜42岁生日。眼见美酒佳肴,仙乐飘飘,身着彩衣的舞姬正来去飘摇。恍惚间,李煜又回到了那繁华的南唐,回到了那歌舞升平的梦里江南。借着三分酒意,李煜泼墨挥毫写下了《虞美人》之千古绝唱。“……雕栏玉砌应尤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永远不会知晓,永远不会知晓,这首千古绝唱亦成了自己的亡命之词,成了自己的绝命之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当晚,李煜府中这首绝妙好词被红颜歌伎们彻夜唱响,袅袅的歌声令赵光义辗转难眠。问君能有几多愁,这愁不正是李煜对大宋之仇,对大宋之恨呀?就在《虞美人》唱响的第二天,李煜便被赵光义赐药牵机。
传说,中国古代之剧毒。一为鹤顶红,即饮鸩止渴之鸩;二为牵机药。但凡身中牵机之毒者,并不马上死去,而是全身抽搐直至首足相连。作为一代帝王,不得不承认,李煜国破家亡,受降大宋,幽囚半生,悲吟绝唱。以至于最后连死,都痛苦备至,无限凄凉。李煜败了,在这一场关于才情与江山的赌局中,李煜一败涂地。输了江山,丢了性命,最后就连一个帝王最起码的尊严都被践踏在脚底。我想,这世上,李煜能留给自己的,恐怕也只有那如长江水般滚滚而逝的愁与恨了......
而今夜,隔着这千年的岁月,隔着这宋词里最令人断肠的章节,我只是静静地思量,如同回到前世的梦里,把身心碾为李煜笔下的浓墨华章。是啊,这一生,李煜为何会唾手江山,痛失娥皇;为何会无罪被伐,肉袒出降;为何会锦绣河山,拱手相让?就在这冷雨敲窗的春夜,我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为圆满的答案。真的,老天是公平的。这一切过往,只是老天想成就一个天才词人,只是想成就一个天才词人而已!
《虞美人》千古流传,在词界之盛名亦令无数后生晚辈终其一生亦无法望其项背。李煜因它魂銷命断,或许正是因为它,老天才让李煜来这混沌的人世一趟。写完此词,也正是李煜完成老天赋予他的重任之时。因此,他只能归去,只能归去……王国维曾说,词至李重光而眼界大开。亦说,惟重光之词如蓬头垢面之美人,神秀也。试想想,若非亡国,李煜顶多做一个碌碌无为,花天酒地的庸君,而正是因为亡国,方成全了一个璀璨夺目的千古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