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飞翔

2019-09-10 07:22钟欣
广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陶笛书包叔叔

钟欣 广西贺州人,有小说发表在《广西文学》《湖南文学》《椰城》《红豆》等刊。

我还不至于很累,天黑之前赶回县城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距离县城只剩下大约十公里时,天忽然下起了雨。说忽然,其实并不准确,早在山顶的时候,南面的天空就已是黑压压的了,到了半山腰,就打起雷来,闪电也从天而降,像一把把尖刀,我连车都顾不上刹,一直死命蹬着踏板。下了山,到了山脚下的一個村子时,雨终于下了起来,哗啦啦的,仿佛一个巨大的盆子漏了水。我用力蹬着车,往最近的那户人家冲去。冲到屋檐下,身子已被淋湿大半了。

那是一幢只有一层的水泥房,用红砖砌成,门还没有装好,只是用木板随便搭上去而已。门两边的春联已经不见了,但横批还在,是“颍川第”几个大字,用柳体写就,字迹饱满端正,显然是个功底极深的人挥毫而成的。门里坐着一个老人,看上去该有七十岁了,把腰弯成了六十度,正用竹篾编织簸箕。我的突然造访让他感到十分意外,腰一下子坐成了九十度,手上的活儿也随即停了下来。我赔着笑脸说:“大爷好,来您这里避避雨。”他看着我已淋湿的头发和衣服,又看了看我的自行车,连忙站起身说:“来来来,屋里来。”我把自行车撑在门外,走进屋里。屋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小姑娘,趴在凳子上写作业。看到有个陌生人走进来,她也抬起了头看我。她只有八九岁,绑着两条小辫子,垂在双肩上,满脸都是惊奇。可能是见到陌生人的机会比较少,她不知道要怎样和我打招呼。我举起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也冲她笑了笑,说:“小朋友好。”她也不吭声,只是看着我。老人说:“叫叔叔。”她这才说:“叔叔好。”声音很清脆,让人一听就喜欢上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还刮起了不小的风。老人关起门,用木条闩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了。小姑娘没办法再看清字,就合上书放进书包,不写作业了。这个门确实不太牢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时刻都有崩塌的可能。老人却不担心这个,搬了张凳子过来,让我坐下。他说:“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来的。俗话说,早晨下雨当日晴,晚上下雨到天明。”我坐了下来,他也坐到了两步远的另一张凳子上,然后掏出烟袋子,卷起烟来,还递向我,问我抽不抽。我摆摆手说:“不抽。”他说:“好事。”很快就卷好了一根烟叼在嘴上抽了,烟雾弥漫着整个屋子。

小姑娘收好了书,也坐在他的旁边,紧挨着他,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良久才敢问:“叔叔,你是从城里来的吗?”我笑了笑,说:“怎么这么问?”“只有城里人才喜欢骑自行车到处跑,农村人都骑摩托车。”我说:“这样?”“对。我们的张老师就是从城里来的,每天都骑自行车来学校,周末了也像你这样,骑着自行车到处去,拍了很多照片回来给我们看。”于是,她就说起了这个张老师来。张老师的年龄和我相仿,但是个头比我高,教他们数学和体育,打篮球十分厉害,能够跳起来抓住篮圈。她问:“你会打篮球吗?”我说:“很少打。”她说:“那就是不会喽?”我默然。她又问:“那你会什么呢?”我想了想,说:“音乐。”她反问:“音乐?”我点点头,说:“比如弹钢琴,比如弹吉他。”她又问:“会吹陶笛吗?”我说:“会。”她竟然跳了起来,险些扑到了我身上。她叫道:“那太好了。”叫着,又去翻书包,从书包里翻出了一个陶笛。“这是我生日的时候爸爸帮我买的,但是我一直没有学会。你能不能教我?”她把陶笛递过来。是一个六孔陶笛,个头比较小,不过十分精致,上面绘着几朵盛开的荷花,令人赏心悦目。我把陶笛拿在手上,问她学过指法没有。她没有回答,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去掏书包,从书包掏出一张介绍指法并附有几首歌的谱子的纸来。我看了看纸,以《故乡的原风景》为例,就教起了她指法来,还将陶笛含进了嘴里,把整首曲子吹给她听。

老人一直望着我,烟不知何时已经抽完了,但是没有再抽一根的打算。听我吹完了曲子,他又站起身走到门后,往门外探了探。其实不用探,用耳朵也可以听得出来,雨是越下越大了,恐怕真的要下到第二天早上才肯停。他回过头,犹豫了一下,才对我说:“今晚——就在我家做客吧。”我放下陶笛,竖起耳朵也听了听门外的雨,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姑娘就摇着我的膝盖说:“叔叔,就在我家做客吧。我今天和爷爷去挖了许多笋回来,很好吃的,你们城里人一定没吃过。”说着,将门角里的一堆笋指给我看。确实不少,快要堆成一座小山了。我看了看笋,又看了看她和老人,好一会儿才说:“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们?”老人说:“没有什么麻烦的。”扭过头,就走进厨房准备晚饭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小姑娘却不管我,拉着我继续教她吹陶笛。

应该是一直没有人教的原因,她才久久没有学会。而事实证明,她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我只是花几分钟的时间告诉她按孔的指法,再让她照着《故乡的原风景》的谱子吹,她竟就能慢慢吹出来了。她非常得意,仿佛一个努力了很久终于看到成功的曙光的人,浑身都亮了起来。我又拿出手机,播放《故乡的原风景》陶笛曲给她听,以便让她更好地掌握节奏。她听得很认真,双眼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看,而手机屏幕除了宗次郎手擎十二孔陶笛的照片,其他能够获取的信息都没有了。不过,相对于自己的陶笛,她更加喜欢宗次郎的。她说:“当时我们在圩里买这个陶笛时,也看到了和他这一模一样的陶笛,但是很贵,要差不多一百块钱。卖陶笛的那个叔叔说,小孩子初学,也没必要买十二孔的。于是,爸爸就给我买了这个。”她说,那个叔叔是从外地来的,没有固定的铺面,在圩里卖了一天,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也很会吹陶笛,吹的《故乡的原风景》也像宗次郎那么好听。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免费帮买的人在陶笛上刻名字,她就让他刻上名字了。说着,她把陶笛倒过来,底端果然刻着几个蝇头小字:钟笑笑生日快乐。我问:“你叫钟笑笑?”她回答:“嗯,爸爸帮我取的名字,希望我每天都笑口常开,做个幸福、快乐的人。”又说,“刻得漂亮吗?”我说:“漂亮。”

老人很快就做好饭菜了,端到了餐桌上。外面的雷电歇了,但雨仍在下,并且下得仍旧是那样大,似乎要把天上的雨水一口气下完不可。老人只做了一汤一菜,汤是鸡蛋雷公根汤,菜自然便是笋了。笋不是单炒,而是跟腊肉一起炒。他说腊肉是自家的烟熏腊肉,熏了半头猪之多,现在还剩几块呢,预计可以吃到六月份。钟笑笑伸出筷子,首先给我夹了一块腊肉和一片笋,说:“你尝尝。”我夹起肉和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肉和笋都很脆,很香,确实是我平时很难吃到的美味。她一直看着我吃,等我咀嚼了一会儿,她又问:“怎么样,好不好吃?”我连忙点头,说好吃。她满脸都是笑容,仿佛考试得了第一名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似的。她又一连给我夹了几块腊肉和笋,照着电视上的广告词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同时,她也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些肉和笋,边吃边看着我吃。

老人则不然,盛了一碗汤和小半碗饭,又夹了些许菜,就站起身离开了餐桌,走进右侧的房间里。那个房间的门已经装好了,并且是整座房子中唯一的一扇门。房门是虚掩的,上面倒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两手都端着碗,他只好用脚去推门,但也只是推了个半开,放下碗摁亮了灯,就又关上了。我听到他说:“吃饭了。”随即,就传出了一阵阵咳嗽声。从声音可以听出,是个男人,咳得十分吃力。钟笑笑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说:“我爸爸。”我看了看她。她却不再看我了,只顾埋头吃饭。我就不好问她什么了,也埋下头,默默吃饭。

等我们都吃饱了,老人才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端进去的汤和饭菜,都被钟笑笑的爸爸吃完了,尤其是装汤的那个碗,一滴都没有剩下。他把两个碗放进了洗碗盆,才走回餐桌吃自己的。他回过头对我说:“这么快就吃饱了?是不是吃不惯农村的饭菜?”我说:“哪里的话?做得十分好吃。真感谢你们。”老人又看了看门外。我也往门外望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是雨仍旧在下,且下得并不见得比最初小。他说:“要不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我望向他。从语调、语气来听,这都不仅仅是应景之辞。我说:“这会不会太打扰你们了?”钟笑笑抢在他前面回答:“不会不会,正好教我吹陶笛。”说着,拽住了我的胳膊,一副不愿意放我走的样子。老人说:“天已经黑了,就算过一两个小时雨停了,你也没办法骑车走了。”言毕,自顾自地吃饭去了。我四下打量了一会儿他们家。是两房一厅一厨的格局,十分狭窄。两房,其中一个有门的房间是钟笑笑爸爸住的,另外一个不带门的房间,应该就是钟笑笑住的了。那么她爷爷住哪里呢?我看到了客厅的左侧摆着一张老式的沙发,沙发已经脱漆了,上面铺着一张床单,一头还放着一个小竹枕。他大概就是住在这里吧?如果我今晚留宿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住哪里。

我继续教钟笑笑吹陶笛,那个房间里却又不时传出她爸爸的咳嗽声。老人放下碗筷,又走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望向房门,但是他又掩上了,除了一条裂缝的灯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钟笑笑边吹着陶笛边问我:“是这样吗?”我却连她吹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不一会儿,他出来了,重新坐回餐桌前,但是连碗筷都不愿意再拿起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钟笑笑爸爸他得了什么病呢?”他抬起头望向我,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才说:“几个月前摔伤的,直到现在生活都不能自理。”他说,他和村里的几个男人到山上去扛木头,在下山的时候踩到了一块石头,身体一斜,整个人就滚下了山,当即不省人事。那些木头是已经锯成片的杉树,是准备运到圩里卖给别人做棺材的。此前,钟笑笑的妈妈就和他吵过几次很严重的架,现在看到他连床都没办法再爬起来,就三更半夜偷偷跑掉了。前段时间还听人说,她在城里依靠了另外一个男人,跟那个男人一起生活了。说完,又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他的脸是那样黄,黄得几乎变成了黑色。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皱纹,像一条条沟壑,横七竖八,仿佛因干旱而皲裂的稻田里的一条条裂缝。钟笑笑显然是听到他的话和叹息声了,但是坐在一边,旁若无人地吹着陶笛。她长得很俊俏,脸呈鸭蛋形,眼睛纯净透明,只需让人看一眼,就会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她同时也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样反反复复地练了几次之后,竟然把整首曲子都流畅地吹出来了,节奏也非常正确。她放下陶笛,问我吹得怎么样。我竖着大拇指说:“很好,比我当初学得还快。”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雨一直没有停歇,我也没办法回去了。反正明天也是周末,还不需要上班,我就姑且在这里住一晚吧。老人搬进了钟笑笑爸爸的房间住,把我的床铺在了他原来睡的沙发上。同时,他还找出了一套钟笑笑爸爸的衣服给我穿。那是一条黑色西裤和一件白色衬衣,据钟笑笑说,是她爸爸结婚时的衣服,她爸爸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才舍得穿。所以,衣服看上去还是挺新的,质地也很好。

洗好澡了,鐘笑笑还不愿意上床睡觉,但也不再吹陶笛了,而是坐在沙发前问我各种问题。她问我是否读过大学,上大学需要多少钱,而像她这样,能否得上大学。她又将自己的书包拿过来,取出里面的书本和作业本以及试卷给我看。她才上小学二年级,但是字写得非常漂亮,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是四平八稳的。她的每次作业几乎都是一百分,老师每次也都在一百的后面写上类似“很好,要继续保持哦!”这样的评语。试卷只是单元测试卷,每次也都能取得很好的成绩,其中两张数学卷和一张语文卷还得了满分。我说:“你太厉害了,叔叔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不写作业的,考试能及格就不错了。”“那能考上大学吗?”“能,肯定能的。只要这样努力下去,考上个好点的大学完全不成问题。”她笑得收不起脸来,来来回回翻看作业和试卷,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领来回数着自己的战利品一样。她说,她可想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就可以到大城市里看看了。她从未到过城市,即使是县城,也没有去过。她又问我坐没坐过火车和飞机,火车是不是长得一眼看不到头,飞机是不是比房子还大。她说:“县城就有火车对不对?”我说:“对,还有高铁,一个半小时就能到广州。到了广州,就能坐飞机了。”她说:“那你能不能带我去县城看看,顺便看一下火车?”我说:“可以啊,叔叔明天就带你去,怎么样?”我以为她又会跳起来,但她沉思了一下,说:“明天不行。明天是圩日,我要和爷爷到山上挖笋。”我说:“去山上挖?”她说:“对。”用手指朝西边指去,又说,“就是你来时经过的那座山。爷爷说,今晚下一个晚上的雨,明天山上一定会长出很多笋来。所以我们准备一大早就去,挖回来了就可以挑到圩里卖了,卖了钱好带爸爸到大城市的医院去看病。爷爷说,大概要五万块钱,才能把爸爸的病治好。”

这时,老人从她爸爸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他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大短裤。他浑身精瘦,骨头一根根地往外凸,似乎要刺破皮肉,伸到外面去。他走到我们跟前,用打招呼的方式冲我笑了笑,然后对钟笑笑说:“回去睡觉了,别总是缠着叔叔,让叔叔没办法睡。”我说:“不碍事,我习惯晚睡。”钟笑笑对他说:“你看,叔叔是个习惯晚睡的人。”老人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不过骑了一天的车也很累了,还是想早点睡觉了。你也回去睡觉吧。”突然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老人进一步说:“走啦,回去睡了,不然明天又叫不起。”她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但在转身要走时,又突然说:“要不你暑假了再带我去城里吧,到时候想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我说:“好。”

雨该是后半夜停歇的,我不太确定。我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就亮透了,已听不到雨声。整座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我以为才是刚刚天亮呢,拿起手机一看,竟然已经九点多鐘了。阳光从门缝溢了进来,斜照在钟笑笑房间的那面墙上。墙上贴着若干张奖状,奖状上全部写着钟笑笑的名字。奖状的旁边,还挂着两块奖牌,是参加校运会获得的,分别是跳高一等奖和四百米短跑一等奖。奖状和奖牌都是金黄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看了看奖状和奖牌,又看了看她的房间。里面没有一个人,蚊帐早已挂起来了,书包放在了床的一头。我又望向她爸爸的房间,房门仍旧是虚掩的,从裂开的门缝看进去,黑魆魆的一团,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的咳嗽声又传了出来,咳——咳——咳——仿佛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我爬起来,想走过去推开门看一看他,但是刚刚穿好鞋子,就听到门外的说话声了。是钟笑笑的声音:“爷爷,你说我们这些笋能卖多少钱?”老人说:“该有两三百块吧。”随即,门就被推开了。老人挑着满满一箩筐笋,扁担都弯了。他满脸都是汗,光着的膀子也磨破了一层皮。钟笑笑则背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也装满了笋。和她爷爷一样,她浑身也都是汗,汗水浸湿了衣服,以至于衣服紧紧贴着她的皮肉。我连忙跑过去。老人说:“不用你来。”身子一抖,就把担子卸了下来。我又转过身去帮钟笑笑,双手抓住背篓,让她伸出手来。还真重,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他们出门前已经煮了粥,电饭煲里保着温。钟笑笑大概是饿坏了,手都不洗,就去盛粥。老人先走进她爸爸的房间看了看,然后也拿出一个碗,走到墙角的瓮边,从瓮里挖了些酸菜出来。是一些藠头和萝卜酸。实在是太酸了,闻到味道,我就忍不住直咽口水。钟笑笑一边吃粥,一边夹酸菜往嘴里放,旁若无人的样子。老人对我说:“洗把脸,漱下口,也一起吃吧。”我说:“你们早餐就吃这个?”直到这时,钟笑笑才说:“这个好吃啊,还可以省出钱来给爸爸治病。”

吃了早餐,他们就要把笋挑去圩里卖了。和我回家是同一个方向。我要帮老人挑担子,但是他说:“这个你可挑不了。”始终不让我接过去。我就只好帮钟笑笑背背篓了,边背边推着自行车。她开心极了,总是跑到我们的前头。距离有些远了,就先坐在地上玩玩石头或者摘摘野花,等我们走近了,才继续往前跑。有时候等了好久我们才走近,她就会说:“你们慢死了,像只蜗牛一样。”然后又继续往前跑,裙子来回摆动,俨然一只轻盈的蝴蝶,准备飞到天上去。

责任编辑 坛 荷

猜你喜欢
陶笛书包叔叔
为什么不能蒙着头睡觉?
让陶笛打开民族艺术之门
小书包
新型陶笛和古埙有何不同?
我的书包
我的陶笛梦
找书包
和警察叔叔手拉手
《故乡的原风景》
风躲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