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寻

2019-09-10 07:22周家兵
广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城中村黑夜儿子

周家兵 曾用笔名麦田、周枫。祖籍湖北随州,现居深圳。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一百余万字散见于《文艺报》《长江文艺》《北方文学》《边疆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特区文学》《当代小说》等。有多篇作品被转载,入选多种文学集。散文《父亲的山冈菊花金黄》和《时光》入选高考模拟试卷现代文阅读题材料。获第二、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实在是找累了,夜也深了。透过城中村昏暗的路灯望出去,四周高楼大厦林立,把黑沉沉的天空涂抹得乌七八糟。几小时前,灯光闪耀的购物城也黑灯瞎火漆黑难辨。有风从巷子里吹过来,十月的深圳热气袭人,只有在夜里才羞涩地流露出凉爽和温柔。

密密麻麻的城中村,偶尔留下一小片空地,改造成合围起来的城中村小区公共健身场所。这里租金便宜,非常适合在深圳买不起房的人群,这个群体庞大。似乎城中村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江湖”,是繁华都市真实的一面,什么都有。价廉,物美不美不好说。平时理发我都是来这片,理发店分布密集,价格便宜,比起那些高大上的造型屋,这里的理发店才是专业的理发店。便利的还有网吧。新干线极速网吧就在景龙新村里面,这里是深圳较早的城中村之一。

腿,实在迈不动了,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易站便利店门前坐下,前面是这个城中村的休闲健身场所。买了瓶怡宝矿泉水,旁边有一方形石桌,坐下来休息。停下来,便会想起这事,孩子还没有找到。这附近所有的麦当劳、肯德基和其他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场所,都逐一摸排查看过了。网吧就更不用说,几乎每个机位,我都侧过身,倾斜四十五度角,借着屏幕的光线,查看一张张紧盯着电子屏的脸。没有声音,他们都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沉浸在打游戏的快乐中。偶尔会有被我惊到的孩子,用余光“白”我一眼。网吧看场子的人跟在我身后敢怒不敢言。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们曾经交锋过。我动用手里的资源举报他们,网吧被查封停业整顿过。从此,他们都认识了我的儿子。这却成了每当他再来时,会“友好”地被拒绝入内,并且还免费赠送一杯珍珠奶茶。今夜,成了害苦我自己,却依然找不到儿子的根源。

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家照顾二宝的老婆,是否已经安然入睡了。最好她能陪着二宝一起好好睡觉。自从三年前放开二孩,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生下宝贝女儿。不惑之年,喜得千金。虽然两个孩子相差十二岁,儿女双全,还是让周围人羡慕不已。发微信朋友圈都是感谢老婆大人,感谢小千金,在我中年来陪伴老爹,我完全掩藏不住开心愉快。

上初中的儿子,在叛逆期个性越发张扬,在家在校似乎“为所欲为”。生下二宝,似乎还没缓过劲来的妻子,脾气和性格越来越刚烈又敏感。母子之间的对抗不断升级。相比而言,觉得儿子还算是乖巧。聪明好动的男孩子,青春期,也都是差不多的逆反,稍微妥协退让一下,三五年,过了青春期,也就好了。可妻子却认为,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纵容和“不负责任”,管理不够严格,甚至不管不问,才导致儿子今天如此叛逆。儿子原本住校,每周五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妻子每周四就开始盼着念着儿子,叮嘱自己明天周五一早去菜市场,要多买点海鲜、羊肉、牛排回来,牛排是儿子的最爱。周五晚上儿子回家满心欢喜。从周六下午开始,母子逐渐进入擦枪走火状态。周日上午演变成了水火不容。周日下午基本上都是在“快滚”“走了就不想回来”的针尖对麦芒中不欢而散,两个人都搞得心情沮丧、身心俱疲。

这次因为晚饭后,饭碗没洗干净,妻子要他重洗。他也重洗了。灶台没擦干净,被妈妈指责,说一件就干一件,不说就不干。洗碗抹灶台这是一起的啊,为什么你就不用点心呢?儿子认为他妈找茬,反驳说,我碗没洗干净,重洗好了。你就说我灶台没擦干净。反正,你看我哪里都不顺眼。他们便吵起来。妻子哄着才两岁的小女儿,女儿胆小,晚上怕离开妈妈,寻找安全感。儿子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关上防盗门的那一瞬间,声响巨大,惊到女儿,被妻子一顿责骂,转过身,背影都没见到。跟出门,电梯已经从十六楼下到四楼。对着电梯,妻子余怒未消地吼,看你能跑到哪里去?!有本事永远不要回来!

夜风在城中村里四处游荡,毫无阻挡,似乎人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什么东西摆在什么地方,驾轻就熟。风会不经意间从狭窄的两栋握手楼之间飘过来,让人后背感到丝丝凉意。间或隐隐约约传来娇喘之声,生活似乎在此刻才有乐趣,才会激情四射。黑暗里最能感受到身体的饱满、体香和温度。灵魂已经不重要了,它被肉体彻底赶跑。跟黑夜一样,就连星光都被城市的路灯驱赶。这样的黑夜才有激情,才有活力,才找到真实的存在感。

石桌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来一个年轻帅哥。从易站里面照射过来的灯光,斜扫在他脸上,应该三十不到,还算硬朗,不,是英俊。要是头发打点发胶,竖起来,会不会更精神些呢?他喝着雪花纯生。花生豆、盐焗鸡爪和麻辣小鱼仔,几包休闲小吃摆在面前,香味在夜风里淡淡旋转。我看着他瘦削凸起的肩胛骨,圆领T恤宽大地罩在上身。他把一瓶雪花推到我面前。我摇了摇手,冲他拿起手里的怡宝猛灌一口,却发现已经喝光。去易站买了一罐雪花和两瓶怡宝。回到刚才坐的石桌石凳上。他拿眼看我,有种不高兴的意思。我冲他轻微地笑笑,表示歉意。在没有找到儿子之前,我不能喝多,更不能醉。大不了我只能陪着他喝上一罐,表明自己内心也跟他一样,有着说不出的懊恼,倒不出,用冰镇啤酒也浇不灭。有时候这种心气,只能跟陌生人用行动表达,或者暗示。在这样的深夜,在阴沉沉的黑风包围里,在城中村的烟火气里,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陌生人之间,几个简单动作,就把各自内心的压抑,稍微釋放一下。世俗的苦恼在这暗夜里,却因为城中村的氛围变得鲜活起来、生动起来。虚伪和做作都被这城中村的烟火给燃烧成灰烬,剩下的只有粗糙的真实的自己。

拉开易拉罐雪花纯生,我向他举举手中的啤酒,连喝三口。喉结蠕动的时候,我都想大哭一场。眼泪被黑暗遮蔽,声音变成饮酒过快过猛的呛声,眼泪一串一串伴随着咳嗽一蹦一跳地出来。用手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吹口气,似乎胃被扩容了不少,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垫底都不够。

他面前的啤酒罐,差不多十来个空了。他上身开始有些摇晃,手有些抖动。在他准备拉开另一罐拉环时,我抢过来,稳稳地拉开,替他一口气全部灌下去。把空罐子朝他面前一放,罐底和石桌碰撞的声音喑哑有力。他打着嗝,红着眼,朝我皮笑肉不笑。雪白的牙齿在暗夜里如一道闪电,刺破纯黑的夜。他真的蛮帅。我心里一惊,似乎看到了公司入职三年来的职场小白们。他们的激情和干劲、热情和单纯,以及在工作中频频失误遭到领导批评或者获得阶段性工作成功时,聚餐酒后那种表里不一的帅气。他应该是刚毕业没多久,到深圳也应该并不长。他应该就租住在景龙新村这个片区的城中村里。他可能遇到郁闷烦心事,也可能有点小成就。可像他这个年龄谁又没有这种精神状态呢?越是努力奋斗,越是积极进取,这种隐藏在内心的状态越强烈,越需要这个环境和这个时间点来释放。他站起来,用修长白皙的手拍我的肩膀,然后用力握我的手。我配合着他。陌生人的默契。就像平时我和新同事们一起聚餐大家都喝多了一样,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似乎那个时候,我们才是真实的饮食男女,才是回到地面上赤脚踏进生活的水里,无论这水有多深,被搅得有多浑。

他要上洗手间,小号。我看他有些踉踉跄跄,便扶着他。他推开。自己轻微摇晃着走到百米开外处的垃圾周转站,站定,左右环顾,方便。

回来后,他盯着我看了又看,然后把还剩下的三瓶易拉罐雪花,推到我面前。把休闲食品塑料袋拢了拢,一把抓起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转过身准备离开,朝我摇摇手,很不稳,像要随时飘落的深秋树叶。

我快步上前,递给他一瓶怡宝,希望他能在回出租屋的路上醒醒酒、解解渴。他接下来,再次冲我笑笑。甚至倒回几步,一把抱着我,还在我后背上轻轻拍了拍。离开时,依然冲我笑着,他的脸被黑暗压着,他的笑却把这黑夜弄出了皱纹。我只能看清他洁白的牙齿,似这黑夜里的闪电。

他摇摇晃晃消失在不远处的那一栋小楼的巷子口。或许他拐个弯,上楼,然后就可以进屋睡觉了。身边要是有个女朋友,照顾他一下,就完美了。也许,他女朋友走了,他才会在这个时间,下楼,喝酒,就着盐焗鸡爪和麻辣小鱼。要是附近有三五个同学、朋友和老乡,他们可能就到烧烤摊前去“借酒发疯”了。

我环顾四周,早就没有烧烤摊,这个时间点,也只有这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易站小店。这些小店里能下酒的也只有这些零嘴了。

我把他剩下的三罐啤酒退回给易站,睡眼惺忪的店员是个大姐。她说只能存,不能退。给她手机号码,她打出一张热敏感电脑小票给我,算做凭证。“欢迎下次光临。”易站门口的自动播音似乎也睡意困顿。

我继续找儿子,各种推测都在脑海中翻腾,他会去到哪里?明天吃过午饭,他就要返回学校了。今夜他可能去哪里过夜?从老师、同学和家长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他还没有早恋。他喜欢打游戏,这似乎是这个时代所有中学生的共同爱好。玩游戏不可能是个问题,可为什么家长和老师普遍认为是个问题呢?照照镜子,每个大人谁又没有玩过或大或小的游戏?有没有勇气向孩子们承认?只能家长沉迷不可孩子游戏?这漆黑的夜里,镜子也是照不成的,没有光的反射。其实只需要一丝亮光,镜子就可以照出影像。

妻子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她痛斥儿子借题发揮,说什么我找他的茬,说他灶台没擦干净。真正的原因是今天他在家打了一下午的游戏,喊他吃晚饭,才很不耐烦从房间走出来。饭后,跟我整这么一出。游戏瘾太大了。明年就要初三了。初二不努力,初三就没好成绩。

我改变思路,在电线杆的暗影里寻找。我希望能够在某个电线杆的下面,发现蹲在地上哭泣的儿子。我没有一丁点想责备他的想法。我只想远远地等他哭完、哭爽后,轻松站起来,我再走过去,抱一抱他。像刚才那个喝完啤酒离开时,抱我一下的小伙子。我在儿子后背上轻轻拍一拍,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回家。他进入他的房间,我进入另一个小房间或者留在大厅的沙发上,对付一晚就好。我不想吵醒妻子和女儿。妻子自从生完小女儿后,睡眠质量下降,睡眠浅,容易惊醒,医生诊断神经衰弱。

我像一条害怕失去方向的狗,每遇到一根电线杆,都会悄悄过去,用目光当尿,在电线杆下撒一圈。整个城中村和附近住宅小区、商业写字楼,它们的暗处,我兴趣十足地奔过去,看个仔细。我希望能找到躲在黑夜某个暗影里的儿子,让他跟我默默地沿着昏暗的路灯回去就行。

偶有骑摩托车上夜班的治安巡逻员,他们一前一后,坐在蓝白相间挂着闪烁警灯的摩托车上,在路灯底下晃过。胳膊上戴着的大红袖章,仿佛这黑夜里凶杀现场淌出的猩红鲜血。有穿着齐雪白大腿根处短裤的年轻女子,背着书本大小的坤包,在黑夜里东张西望,悄无声息地在一栋和另一栋握手楼之间,来回走动。她们身上香气扑鼻,寻找有兴趣的男性。她们展示着美丽和敬业,让对方相信能为他提供优质服务和尽善尽美的体验。摩托车后座上的巡逻员,冲她们吹口哨,前面的男子会配合着把摩托车朝女子开过去,照在她的大腿和腰身之间。他们开始评价她,给她打分,通常是百分制。她会毫不怯懦地小声骂他们。他们会嘎嘎嘎大笑着把摩托车轰足马力,发动机嘶叫着跑出好远。似发情的春猫,让黑夜跟随自己的身体兴奋得达到顶点,情不自禁,屡禁不止。

有夜班的保安人员,他们显得低调很多,不声不响,默默东张西望。他们善于把自己伪装起来,喜欢钻进黑暗的里面,不探头,仅仅把目光伸出来打量四周。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职权,他们似乎更喜欢围观看客的身份定位。站在黑暗的这个面,看这座城市的面貌。这种角度更容易让他们获得冲动、躁动,甚至欲火焚身。我跟他们轻声打探,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半大小子的那种。他们警惕地摇摇头。热情的会问我几句,了解更加具体的信息和特征。他们更多是在打探一个好奇的新闻故事,这类故事,能打发一下无聊的漫漫黑夜。不知道他们在明天天亮之后,交接班时,会不会把这个“过路人询问丢失儿子的故事”也转给下一班。

再次相遇骑摩托车的夜巡治安员时,我拦住他们。求助他们,帮我找找儿子。在城中村唯一亮着灯的易站,我给他们买了烟和饮料。他们也不容易。是我主动要买给他们的。他们开始不要,拒绝。我担心他们不用心,打马虎眼,走过场。后来他们接了,我心里好受很多,也踏实许多。我把儿子的照片在手机相册里调出来,给他们看。他们要翻拍一张,我拒绝了。我只想他们帮我找到他就行了。我说这么晚,这种半大小子也肯定不会难认。他们看了我两眼后,没有说什么,轰着摩托车油门,开始在周围马路上和巷子里转圈子。他们开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再次下来。他脸色有些白,那种不太正常的白。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像上次离开时冲我微笑。他还是在易站买了雪花纯生,这次增加了一瓶黄罐红牛。他没有买盐焗鸡爪和麻辣小鱼以及花生豆。我把刚才存在易站的三罐啤酒取出来,放在石桌上,推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我,只顾自己喝酒。没有下酒菜,干喝。

他开始流泪。无声无息。他背着易站坐,灯光照射在他后背,面前是黑色暗影。早已习惯了黑夜的我,用眼睛定定地看他。阳刚,俊朗。应该健过身。典型技术宅男。

我去易站给他买了三四袋不同的零食,我不喜欢吃这些垃圾食品,也不习惯记住这些花花绿绿包装的食品名称。只要是店员大姐推荐能下酒的就行。我放在他面前,他目光呆滞,看着雪花纯生易拉罐。我撕开“下酒菜”递过去。他突然伸出手,捉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错。缓慢抬起头,睁大眼看我,眼泪依旧颗颗滚落。

两年前,女儿出生前后几个月,我负责的一个新产品研发项目失败,团队成员三年没日没夜的付出,换成了项目组一周内解散,那晚,我就是今夜这个年轻帅哥的表情。可能我比他还要难受难言。每月须按时交纳的房贷车贷,我和妻子都是独生子女,两边四位老人的赡养,要去香港给女儿买安全奶粉,儿子小升初竞争激烈的选择,一家老小三代的生活开支。深圳,有多少男人没有在深夜无声哭泣过的?越是强者、勇者、有梦想者,哭泣越多、越痛,越是懂得这座城市。那种发自内心的自信和不屈。时常会同并肩努力打拼的伙伴们一起,聚餐喝酒后,失声痛哭。往往是成功的痛哭比失败的痛哭更畅快,更嚣张,更歇斯底里。那张黑夜大排档聚餐后痛哭的照片,至今还储存在我的手机里,激励着我的斗志。原来,自己就连痛苦和痛哭都可以如此帅气,为什么我就不能站上成功领奖台?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我主动请缨,给这个团队最后三个月时间。我甚至都要给资本和领导下跪了。为了团队和项目,我完全豁出去了,尊严只属于那些在黑暗里还能依然前行的人。领导和我们一起,跟资本博弈、对赌。我们是杀红了双眼的狮子,在最黑暗的时候赌一把明天的朝陽。不屈不挠中,项目成功,睡狮醒来。从最高领导到基层员工都在喜悦的庆功宴上狂欢。中途,我和两位得力干将,默默离开庆功宴现场。打车到深圳这座繁华都市的城中村里,寻一处大排档,脱下工衣,赤膊上阵,跟千千万万普通打工者一样,围在小圆桌边,吃着烤串,喝着老金威啤酒,流着泪,说着脏话。酒后,我们每个人花了三百元,在城中村出租房里,在香气扑鼻里,让自己的下半身爽了又爽。那个时候,在昏暗的城中村里,才找到属于男性的自己,才感知到自己的真实和存在。

摩托车突突突回来了。后座上的治安员叫我上车,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他们把我夹在中间。转到一处“金牌”课外辅导机构的卷闸门前,把我丢下,下巴朝一边翘了翘。我顺着他下巴示意的方向,在夜色和建筑物的暗影里,一个少年蜷曲着靠在课外辅导机构的门前,坐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睡着了。我悄无声息地过去,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我想让他靠在我的身上,继续睡一会。金牌课外辅导机构,每年我们都会在这里给儿子报几门课,一年四个阶段——上下学期和寒暑假。这几年,他的时间被学校和课外辅导机构全部填满,像这黑夜填满了整个空间,没有一丝缝隙,偶有灯光闪耀,也是昏暗模糊一片,看不清也看不远前方。儿子喊累,我们不能当着面也说累,我们只能用儿子的分数来安慰自己、鼓励孩子。

他醒来时,发现我坐在身边,甚是惊讶。低低地怯怯地叫了一声,爸!我错了。

我突然就没忍住,莫名其妙,泪如雨下,无声无息。愧疚和自责堵塞心口。对儿子的误解,如这黑暗的夜,太深。

他喑哑地哭起来,转过身去,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耸动着稚嫩的双肩,后背一拱一拱。我心如刀绞,黑暗里,顽皮聪明的儿子,如绵羊,如温猫,如丧家之犬。

坐在地上,我扶过儿子,把他的头放在我潮湿的怀里。左手轻拍他的后背,右手摸着他的脖子,轻轻搓揉着。在这黑暗的夜里,他如此恸哭来释放自己。

他更加痛快地大哭起来。

我反倒平静下来。泪,也干了。

夜越来越黑,越来越安详,越来越宁静。我们似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更真实,更理性,似乎更能看清一切。偶尔会有夜行的车辆,从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而过。油门踩得太深,都刺进这夜的肉里。汽车的轰鸣声,流星划过,路灯依旧迷迷蒙蒙,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不经意间,马路边的绿化树上,叶子飘零一片或两片,三片或四片,在夜风里独自随性地打着旋儿,这才是它们该有的正确飘零姿势。

儿子在我提出回家的请求时,他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下个学期,除了英语,其他的科目都不再报读课外辅导班。

我看着儿子的眼睛。黑暗里他的眼睛乌亮乌亮的,甚是好看。我没有把握能说服易怒的妻子,无言以对,只剩下左右为难。

我有自己的学习计划和安排。只要一个学期,我一定交出你和妈妈希望的好成绩。起码要比上课外辅导班成绩还好。儿子自信满满地祈求道。你跟妈妈商量一下,就给我一个学期。我们都试试,可以吗?

有时候,我会觉得黑夜的空间超级大,是白天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大。白天到处是人,到处吵吵闹闹,到处人潮汹涌,到处车水马龙。可一到这黑漆漆的夜,似乎都被吸纳进去了,什么都变得空荡荡。繁忙的马路,拥挤的写字楼,杂乱无章的街头巷尾,眼花缭乱的商场,跟城管捉迷藏的摊贩,面前一块纸牌求助的骗子,晃荡的疯子,都被这漆黑的夜吸纳进魔瓶里。就连逼仄的城中村都显得如此空旷,这么多的人、事、物都被黑夜抱在怀里,沉稳呼吸,静谧安详,一切都被安抚得妥妥帖帖。

朝回走,路过易站门口。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了。易站泄漏到外面的灯光,似乎更加昏暗。前面小广场上健身器材和石桌石凳反射出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石桌上倾倒着三个啤酒易拉罐,还有两瓶没有打开。

我不知道那个帅小伙,是否像前面那次一样,能够顺利摸到回家的门。

夜越来越深了,疲乏已过,我感觉浑身每一块肌肉和血脉都在苏醒,都在复活。

我知道,黎明即将来临。为全家人准备早餐的生物钟,在我体内开始闹响。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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