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添翼
文学中的想象从何而来?来自对现实的加工,凡是文学中与现实不符的都是想象。想象的空间在哪里?在于文字的不能尽意,最顶级的大师也只能是尽力拓展文学的蕴意却无法超越它。而从逻辑学上解释,语言文字是抽象概括出的,永远不能包含一切,也就是说,没有一句话完全正确,除了废话就是错话。我是我,猪是猪,只有这类等价的话才是正确的,但这是废话,其它一切下定义的话语都有待商榷。因为每个概念、文字包含的意思永远不可能相同,比如:我看见红花,我很高兴——你当真看见了红,看见了花?很有可能这只是它们的例子,而淹没在心醉神往的幸福里的你可能也只是幸福的一个例子。看,文字与逻辑的间隙就是想象的空间。
与现实不符就是想象,但其本原仍是现实,就如同照镜子用的是哈哈镜,这就是想象,或者手中捧着的是平面镜,你所看到的自己仍是自己,但已经经过无数次反射,这就是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也或者是万花筒中的镜面,将图形割裂。镜子的这些用法,就是文学想象的手法,有两个大方向:一是生动的呈现画面,二是在于陌生化处理。有个佳例:《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最看重福楼拜所写的“行走的苍蝇”,苍蝇的前脚不着地,就如同人的手不着地的行走一般。多么细致的观察,多么形象的描写!希腊的神话与寓言从来不可忽视,它们微言大义,借助神界故事将人类最内藏的情感与智慧以一种近乎直白肤浅的方式表达,创造了众多想象典范、意象之源;纳西塞斯解释司芬克斯之谜,阐述的是人的自觉;水仙少男死于对自己的爱慕,着重于人天生的自恋情结;西西弗斯不停将石头推上山顶,其徒劳反抗的意义后来成为荒诞哲学的研究重点。
作家之作家卡夫卡对此有个极佳的表述:“客观精确地写奇异之事”,这就道出了文学想象的真谛。英年早逝的卡夫卡之所以有如此影响,便在于其对文学想象近乎天才的理解运用。卡夫卡对于现实、想象的结合,激励着伍尔芙等人对意识流的探索,更是启发了马尔克斯: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
在拉美这块生机之地上,人们相信事物有很多存在形式。拉美作家相信万物有灵,结合现代派手法与拉美传统,将魔幻理所当然看作现实:“多年以后,当上校面对行刑队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一开头就使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卡夫卡的陌生化手法更绝了,《变形计》中从甲壳虫变形的躯体出发,理解变形的人心;《城堡》中有意将人们追寻目标的过程抽解出来:目标虽有,无迹可循,因为要见中介之中介……这其实是对芝诺佯谬的新解读——人永远走不到终点,阿格刘斯也追不上乌龟;《在流放地》中,刽子手欣赏杀人机器之时头微偏向“我”,幸福地微笑,这不是女生热恋中常有之行為吗?一句话道明殉道者的精神状态,最后机器停止后刽子手对自己行刑,告诉我们宗教是施暴,被虐,而孩子们欢呼雀跃——对象却是行刑场景——又是熟悉的陌生化。卡夫卡直指人性善恶是否天生,小孩子是冷漠还是无辜,这最后来成为余华《1986》中最鲜明的主题之一。卡夫卡的陌生化影响极大:黑色幽默、荒诞派、超现实主义、俄国形式主义,尤其是表现主义、存在主义:现象与本质是对立的,要通过荒诞,变形揭露二者矛盾,若现象遮住了本质,就当去除、变换现象。这当然有具体的陌生化例子:莫言见母亲“崎岖的大脚”,“耳朵落在盘子里扑棱”,“流出华丽的肠子”;马尔克斯写《族长的没落》,那位独裁者的原型其实是大象!
当然,想象本身就可以是作品的内容,思想的载体。另一位“作家之作家”博尔赫斯最有发言权。诺奖竞争时,博尔赫斯备足香肠火腿以闭门谢客,却无意中输给马尔克斯,最终无缘诺奖,然其成就却有过之无不及。其思想核心即人生是迷宫,人在时空面前是无力的,这种想法启发了《词与物》的创作,通过大量的总结归纳最终怀疑必然。《巴黎人彩票》与《曲径分岔的花园》认为人生在于偶然,取决于无关的符号。《圆形废墟》远袭庄周梦蝶,《双梦记及其它》就是《牧羊少年的奇幻旅行》的前身。
以上就是文学想象的实例,还可以通过更多比较去把握:存在主义的萨特在《苍蝇》中寻觅责任,通过自由选择与群体负罪感的联系,揭开了统治的秘密的一角:主人公周遭挥之不去的苍蝇充满象征意味;《禁闭》中通过地狱中的三角关系深度解读“他人即地狱”;帕暮克《我的名字叫红》中有形而上的精灵捣乱,荷马史诗等一卷用史诗的宏大展现人的自由与神的无力;《格列佛游记》中慧姻国的故事深藏了同类方有同情与伦理的道理……
文学想象的世界,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