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墙梁(散文)

2019-09-10 07:22马玉珍
青海湖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河田野

当我稍大些走出家门,活动的范围不再受限,巷子里几个大小不一的伙伴们一搭乱窜,不知在谁的建议下,首次到达的比较远的地方就是叫边墙梁的地方。

去边墙梁,首先要走出我们这条深长的巷子,孩童时候,总觉得所住的巷子又深又长,走出它的幽深,是一件不易的事。巷子里是一家连一家的庄廓院,院门前有高高的草垛,院墙外是一排排的青杨,在树荫下老牛们侧卧在石槽边,悠闲地甩着尾巴反刍。

等走到巷子尽头,一条宽且深的小溪阻拦着,它从上方挨挨挤挤的庄廓院落间逶迤而来,翻滚着浑浊的波浪,对小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道天堑。岸边裸露着沙石淤泥,没啥情趣。在大孩子的带领下,往下走一截路,有一两根树干并起的简易小桥,过了桥,往返,走上一截,挨着挤着的庄廓院就被抛在了身后。

豁然开朗,目无挂碍。青草地,野花迷匝,麦田墨绿,几抹青翠的远山,小小的心因此跳得快起来。脱离了大人们的视线,带着一颗好奇与探索的心,脚步也不由得轻快,心里升腾起随心所欲的快感,甩着马尾巴连蹦带跳的。

在平坦的田野上,有一截高土垛很醒目,透着岁月的厚重,伫立在天地间,长十来米,恰似一块古朴陈旧的屏风兀自立在那儿,看上去风蚀雨淋,很有些年头了。在庄稼地里无端地孤零零立着这样一堵高墙,高大巍峨,苍老又古风,一层神秘的气息包裹着,衍生出一派荒古意境。在小孩子眼里,站在它高大的身影下,就生出些畏惧来。

有胆大的男孩子从侧边缘土坎上去,居高临下,学电影《少林寺》武僧们挥舞着木棒一声声吆喝,或是从上面撒下一泡尿来,洋洋洒洒的,让下面不敢上去的半大娃娃们躲闪不已。从上面俯瞰远眺应该不错,可惜作为女孩子,怯于那土垛的高耸而退于一边,只能仰望男孩子在上面胡作非为,尘土一阵阵扬起。

因这截土墙的缘故,这片土地被人们通称为边墙梁。去过一两次,走顺畅了,发觉它离家并不远,下午放学后,天光还早,就撺掇一两个伙伴溜达着去那儿。

在整个童年与少年的时光里,边墙梁是我们这一带孩子的好去处,宛然上苍给我们准备的一方乐园,单等着我们的到来,让我们进入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

酣美的夕阳,温柔宁静的晚照,至天边的麦田,绿油油的草地,所有少年的烦忧抛于一边,美好的时光令我们陶醉,恋恋不舍中金色的纱幔垂下来,一寸寸淡没在天际……

记忆里大多是初夏时节,春晖温煦,去边墙梁的次数就递增起来。马莲花开了,在草滩上,一墩子马莲连着一墩子马莲,马莲叶蓬蓬松松,深绿色的剑叶丛中,浅紫色的花朵极素雅,单薄地开着,离离落落,娴静淑雅,好似一位位恬静淡然的少女亭亭着。在马莲花周边碎花花很多,龙胆花、打碗花、蕨麻花、蜜罐罐、蓝色、紫色、黄色……静默安然地绽放,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在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上,蕨麻枝茎柔韧纤长,在闲闲的日月里在地皮上编织了一层茎与叶的网,宛如交织的地膜,细密密铺在大地上,黄灿灿的五瓣小黄花绽放在其间,层层叠叠,开得绚丽。

青稞还没一拃长,绿茸茸的似乎是一床铺到天际的毯子,云雀在毯子里掩了身子,啁啾声一声连着一声,清亮婉转,倏——鸣叫一声直蹿上半天空,停上那么三五秒,又俯冲下来,在田地间跳窜着。

似乎少年时,有无数个那样的日子,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凸起的田埂上,心思散漫间,闪眼打量着身旁的一切,似乎是很不经心的。可是多年后,在回忆的长廊里,童年少年时的情形却日渐清晰,回味不已。多年后,那一朵朵给我欢喜的野花们,我才给它们一个个安顿上名字,除了上面的几种花外,还有铃铛花、瑞香狼毒、高山紫苑、水晶晶等;野菜有马叶儿、苦苦菜、胡萝卜;药材也不少,柴胡、大黄、甘草、荆芥、车前子、蒲公英,它们姿态独特,比花园里娇养的花特别,有风骨。看着可心的,总要摘一枝半叶,放在鼻子下,一股扑鼻的芬芳味弥久不散。

孩子的心总是纯净的,一点点美也会唤醒孩子发现美的潜能,比如发现了一株不常见的野花,总要驻足端详,将它的叶、茎、根、花细细欣赏够了才挪步。如今过了多年,掠到它们的身影,还是要留意一番,低头嗅一下它们散发出的香味,怀想起少年时一些场景,而怦然心动。从心底里渗出诸多的色彩来,那种难忘的纯真的怀想,泉水般渗出不尽的温情。

在边墙梁上,最可心的是有一条小河,它坦荡自如地穿行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深一两尺,狭窄的河岸我一大步能跃过去,水里有肚皮银亮的小鱼儿,一闪一闪地与浪花追逐着向下游而去;在清清的水底,水草們碧绿的身姿曼妙轻逸,一排排极有韵律地随浪花起伏,温顺柔软,轻风中摇曳一般,在水里一摆一摆,若舞者般婀娜。有蜻蜓、蜂儿在水面上盘桓,或附在一根立起的草棵上摇晃,恍若一位位渔翁,支着一支支长篙立着。

因这条河,生出诸多的野趣来,对于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们来说,真是妙不可言。

第一次走进它,是在小伙伴的带领下,走过草滩,穿过稠密的庄稼地,向田野的深处挺进。先有潺潺声,笛子吹响了般,呜呜咽咽的,走近了,是一条低吟浅唱波光粼粼的小河,带着草木的清香,蜿蜒穿行在田野间,沉默又内敛。河水很清澈,和少年的双眸一样清亮,水面上银波恍若道道闪电,兀自闪耀着。我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双手掬起一捧水,泼洒开。泼开的水帘银子般亮堂,一次次从我手上跌入小河的怀里,哗哗地流走。

在艳阳下,小河流淌的姿态是欢快的,我似乎能感知它的快乐,我耳畔听到一串串水花们咯咯咯的笑声,宛如小女孩无邪天真的银铃声。它银亮的身影蜿蜒闪烁于绿茵茵的原野里,清风徐来,田野的芳香随风飘荡……

小河两岸的草地很厚实,一屁股坐下来,宛若蓬松的沙发。岸边的花草们隐于河水,别致轻俏,生动灵巧。因为这条河,相较于它身畔的庄稼比别处的丰润壮实,植株亭亭高大丰腴。

小河是大自然的造化,神情坦荡,自由自在,就像我们这一干孩子般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它敞亮着,孩子的秉性般透着直爽真诚,一点儿也不设防,就像一颗颗童稚的心,豁亮着,透明着。

随后的日子里,我与这条河有了默契似的,过上段日子,总要惦记起它来,在某个放学早的日子里就会来到边墙梁溜达,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畔,静静地注视着它,看它不间歇流动的模样。在日落之时,薄暮之际,河面升起釉彩般的诸多色调,闪烁着,变幻着,直至暮色苍茫,天籁低沉了去。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那是从孩童走向少年,还有走向青年的时光里,这条河给了我很多的乐趣,我喜欢它静静流淌的样子,喜欢河畔花儿草儿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喜欢蝴蝶蜜蜂打着旋儿飞过岸去,喜欢庄稼地里穗头一点点抽出来然后慢慢垂下去的样子,喜欢天边云彩漫起又舒展的样子,还有岑寂的空间里,鸟雀高高低低婉转的叫声,曾是怎样叫一个少女沉湎于此。尤其初夏时节,微雨初歇,绿意萌动,茫茫田野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鲜润清新,宛如一脚踏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曾是叫一个女孩怎样的浮想联翩呀。

不管那时我是忧郁着的、快乐着的,还是满腹心思的,我总爱在小河边,让浪花拍打着一双赤脚,而忘乎所以。清风从水面上掠过,带给人阵阵爽意。怀里是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枝枝丢进水里,宛如一叶叶小舟在起伏,看它们被浪花卷走,或被河石阻拦,在那儿无助地漂浮。这时,总有一种情愫回荡在心田里,一种莫名的,说不清的,至今也弄不清的情愫。有些东西只能独享,比如这种情愫,那种氛围,那份天地间的韵致。在那种幽静的环境中,升腾于心间的除了抚平心灵的天籁外,还有来自大自然风韵的陶冶,风在耳畔呢喃,万物生机勃勃,落日灿烂,天地深沉静美,心胸舒展宁静。

我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和伙伴来,总有许多欢乐等着我们,在草地上谈天说地,扯些不着边际的话。当长大了些,有了不便对人讲的心事后,就是有目的地来,来排遣忧愁与伤感。

随着岁月的更迭,在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四个季节我都曾漫步于边墙梁的沟沟壑壑。一次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随着一条南往的田塍跟着河的奔腾来到了河的尽头。小河一路的奔波,它跌跌撞撞为的是奔向浩门河。此刻我好似洞悉了一个孩子扑向母亲的情感,那样急促,那样热烈。在汤汤的大河面前,它清亮的身形瘦成了一股细流,在扑闪中隐入浩门河的混浊里。雨季的缘故,河水有些浑。

我发会怔,看浩门河浩浩荡荡滚滚东去,水面上氤氲着虚幻的水汽,远处一派朦胧缥缈。我又若有所思地溯河而上,看小河欢快地奔跑,向下游而去。

当有一天我结束了少不更事的学生时代,以成年人的身份进入社会,我有了羁绊,不再散漫地由着自个了,我也像小河里的水一样向前奔着,不得一刻停懈。边墙梁、小河被生活中更多的东西挤在了一边,被我抛在脑后,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多年。

去年,已是不惑之年的我,参加一次画展,站在一幅油画面前,夕阳西下,田野河流,弥漫着荒情与野趣,倏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边墙梁的点点滴滴及小河清亮的身影从脑海的某一旮旯中跳将出来,在我眼前凸显,恍如与我少年时亲密的伙伴偶遇。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今夕何年!似推开了另一道时空的门,零碎而纷纭的回忆纷至沓来,所有少年时候的梦在这一刻一起向我召唤,向我敞开。

我开始思念有小河的日子,那种四野无声、和风暖阳的愉悦心境跃上心头。

我便有意地去找寻,拾回我童年的记忆,找寻少年时候的情怀。当我辗转来到边墙梁,这里已不再似从前般宽敞亮堂,在人类居所的扩张下,它的地盘变得局促狭小,犹如一个捉襟见肘的人,显得那样的困顿。小河还在,我快步走上前,它被灰色的水泥拘在一条狭窄的河道里,散发出不明气味,我不由得退后两步。两岸的草地早没了当初的丰茂,单薄着,褴褛着,大多的地方裸露着丑陋的地皮。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想当初无忧无虑在岸边,消磨着时光,让浪花亲吻一双赤脚,已是臆想了。更别说找寻什么少女的情怀,还有什么遗失的时光,小河已没了当初顽皮率性的模样,蓬头污面宛若一个流浪的人,所有孩子般的天真烂漫已无踪可觅。哀叹一声,失意怅然。

某一刻,我倾听着沉闷单调的流水声,似乎看到我的青少年时代与河水悄悄走过的身影,远远的,一抹剪影似乎在向我挥手,冷漠中几分缱绻。无奈中向远处张望,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极目远眺,印象中还缺了什么?极力搜索,那残破的十多米的土垛呢?那一截断垣残壁何时凭空消失了呢?在空旷寂寥、苍凉荒芜中茕茕孑立,日日夜夜形影相吊,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坚守着,无处话悲凉,终是没抗住人类的进犯、风吹雨淋的蚕食,隐匿于历史的云烟里。

只能这样自我宽解,毕竟三十多年的时光,如果不改变点什么,那是说不过去的。

嗟哦一声,岁月的线扯着我跟一些相熟相亲的事物越来越远了!乡愁这份怀旧的忧郁、别样的悲切,驻足心头也是一定了。

许久的日子里,我都牵挂着那截土垛那条河,反复思量着,就如思慕我那飞逝的青春年华,那曾拥有的青葱岁月浪漫年少。

有一天翻看县志,浏览到一段边墙梁的记載,原来它很有一些渊源。1368年朱元璋称帝后,在河西、河湟修城郭,筑边墙;1375年,修复门源原宋代古城,在距城西两公里处修筑南北边墙。《西宁府新志》古迹七页中周子扬笺云:“秦时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末尚逾河而西,今河西五郡的边墙乃明边墙也。”又之惟其间尚有清边墙。后经县志办同志实地勘察遗址,证实门源边墙既有明边墙又有清边墙,是属明筑清修边墙遗址。

原来如此,我眼前重现边墙梁在一方寥廓的云天下与远山浑然一体的苍茫风采,尤其在迟暮时分,在田野上投放的孤单且逶迤的剪影,如今忆起,恰如一位苍苍的老人留恋着什么,孤独的不忍离去的背影。

县志上说,历史沧桑,尘埃湮没,这些明清边墙已成往事如歌中一段吟咏时代兴衰的音符。

唉!边墙梁如果存留到现在的话,肯定是一处古迹,理所当然会被适当修葺保存起来的,我上边墙梁来转也有转头,发思古之幽情,凭吊一番也有个实物。嗯,一厢情愿的事。

边墙梁于我,是过往岁月里一段深情的记忆,它给我一份纯真的怀想,一份难忘的乡情。当我执笔时,我的初衷是描述与边墙梁邂逅的那份诗情与惊喜,描摹一幅烂漫的田野风韵图,落笔之处,却为回不去的乐园伤情怅然,为韶华的远去唉叹不已。

作者简介:马玉珍,女,回族,70后,青海门源县浩门镇人,出版有散文集《悠悠墨香》,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收于多个文本。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七届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9年小说集《新姐》获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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