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该是那只翱翔于天际的凤鸟,但命运的驱遣使他失去了神光,他在天地间孤寂地飞翔,由南至北,历经了山水,受尽了冷暖,却也因此拥有了神性的灵魂。他在风雨中执着地为自己的信仰歌唱,他用注血的华章记录了自己,记录了历史,记录了那条令人心伤的涅槃之途。
——题 记
初识杜甫,应该是在去年的讲学途中。他那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使我很自然地将他视作了艾青笔下那只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鸟儿。他固执得可以不计一切排斥和流离,可以不顾自己终年无衣无食,却依然要用心去记载、去讴歌那本该讴歌的年代和国度。
那个年代,那片土地拥有一个至今仍激荡人心的名字——大唐。大唐,何其壮丽!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于是四海咸一,九州悉平;大唐,何其风雅!谆谆斯文,继而有贞观、开元之治;大唐,又何其幸哉,因为有葵藿向阳、此性难夺的老杜为你书写实录。时代给了杜甫一场悲剧,可杜甫用时代的起伏为大唐描绘了一幅实景画卷。于是大唐因有了杜甫而更加具体,杜甫因了大唐而日趋饱满。
睿宗太极元年,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他的父亲杜闲有官有俸,希望杜甫能继承祖业。杜甫从小在这样一个“传之以仁义礼智信,列之于公侯伯子男”的家庭中成长,无忧无虑地书写着自己的少年华章。渐行渐长,他终于了解到自己的远祖杜预是何等人物,也明白了自己的近祖杜审言是何等出众。他开始崇敬他们并主动有了思齐的念头,于是他七岁思既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他的父亲似乎也有意要让他免于俗世,于是让他脱落小时辈,结交皆老苍。可以想象,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交流,会给杜甫带来怎样的视界,造就他怎样的胸襟。他曾饮酣视八极,觉得这世上俗物多茫茫,也曾私下把自己比作稷和契,发愿要使风俗醇。显然,社会的安定、家庭的气氛,使得杜甫从小就有了自己的理想,在他骄傲地认定“诗是吾家事”的同时,他也选择了奉儒守业、不敢违仁。于是命运也戏剧性地将孔夫子“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的预言慢慢加在了他身上;于是一个身处颠沛流离之中却依然固穷的君子形象被诗史所铭记。
年近二十的杜甫,带着读了万卷书的轻狂,带着行万里路的雄心,走出了书斋,迈向了吴越。真该感谢其时的大唐,它以自己的繁荣和安定给杜甫提供了读书、游历的一切保障。这一番行走,杜甫得以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领略了吴越的文化气息,也亲身体验了盛唐的种种气象。于是这一切的美好都被杜甫刻在了心里;于是一个永恒的盛世之梦开始在他心中驻足,哪怕日后江河破碎,风雨如晦,他也不曾离弃此境。
四年的游历之后,杜甫带着胸中万千沟壑,带着那个致君尧舜上的梦想,带着众人的称赞声,步入了进士考场。不料,这次考试,他并没能如愿高中。好在青春还长,岁月还久,这偶尔一次的闪失大可不必在意。可是,谁又能料到,他的政治梦想竟从这一刻起要和他渐行渐远。收拾好行装,他登上了前往齐赵的路。这一路,他收获颇丰:他结识了高适、苏源明等才俊并以极为自信的语气许下了一个千年的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不屈的意志和他的经历都在强化他内心缔造的人生信仰,一次小小的失败岂会让骐骥变成驽马。未来,正等着这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人,而他也带着满满的自信笑对着这不可预知的未来。
快马轻裘的岁月结束了。当他回到洛阳时,已经年届三十。在陆浑庄修筑房屋之后,他迎娶了妻子杨氏。随后的五年,杜甫享受了人生难能可贵的平和和宁静,结交了同样放旷的李白,并与之齐游梁宋。快意之后,杜甫于天宝五年奔赴长安,为实现自己那个国治民安的梦,他又一次步入了考场,参加当年的进士考试。这本该是一次普通的考试,却将杜甫的一生截然划作了前后迥异的两半。送走了早年的快意,杜甫迎来了所有人世的辛酸,开始了他悲惨的人生之旅。李林甫简简单单地疏上四字“野无遗贤”,便替天将这等贤人放入草野、逐入山泽。而那从不单行的祸神又带走了杜贤,从此杜甫便没了衣食来源。为了生活,更多的是为了那个理想,杜甫忍着心中的悲愤,忍着被群小不屑的心伤,开始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旅食岁月。此后的十年间,他四处奔走于权贵之门,进谒过汝阳王、韦济等人,也曾借各种因缘向皇帝上过文赋。折腰的谀辞背后,他的心不知道痛过几次,多次的无功而返,不知他又在夜里凄清过多久。多方求官不得后,他不得不卖药于市井,寄食于友朋。这时的他不知会怎样打量他那个年少的梦想?
终于,命运之神似乎要为他开扇门厅了,他的《三大礼赋》打动了玄宗,玄宗命他殿试文字了。这一次,在众臣拥堵如墙的大殿上,杜甫的手终于触到了自己的命运之绳。但谁能料到,这刚开的天窗又匆匆关得只剩了些缝隙。尽管他的诗文得到了首肯,但玄宗只将他列入了候补名册,叫他安心等待。只是没有了经济来源、生活日益窘迫的他又怎能从容等待?无奈之下,他不得不与贫民为伍争购减价的官粮,不得不亲历丧子之痛。一叶落而天下知秋,杜甫用己身的经历感知着大唐的变化,他开始用自己的脚触碰大唐的每一块土地,用他的眼察看着大唐的每一处瑕疵。他开始步进真实的大唐。从这一刻起,大唐将与杜甫同行,杜甫将与大唐永存。
历史的风云际会总使人无奈,历史的选择有时又令人颇为感慨。富庶的盛唐大廈此时已是凉风满楼,失志的杜甫此时也已洞彻此机。安史之乱的烈风刮破了大唐那华丽的表面,在战乱的逼迫下,他开始流亡在大唐的国土之上:烽乱的战火之中,杜甫举家迁至泸州。安置好妻儿之后,他便匆匆赶往灵武,途中他不幸被捕押至长安。在长安,他又目睹了宫阙万间作尘土的悲景,亲见了王子皇孙的落寞,他又曾潜行于曲江之畔,仰首悲歌,将胸中积郁一诉苍天。后来,他觅得良机,溜出了长安,奔向那蜿蜒的小径,越过战火,衣破鞋蔽的他终于见到了肃宗。那一刻,感动化作了一道谕旨,他被任命为左拾遗。那久违的政治理想似乎又要猛然与他为邻了,但又因了他的执拗,肃宗疏远了他,并准他前往省亲。这一路的行程之苦,这一路的凄苦见闻,在夜阑时分、在秉烛一刻、在梦寐之际化作了长篇佳制。当他重返长安,仍命拾遗时,他已年近五十,却依旧沉于下僚,依旧一无所用。因了房琯之事,他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一切的理想,一切的梦,一切的憧憬终将离他而去,但这一切都被他化作了浸染风骨的诗篇。
史思明再乱,于是他有了《三吏》《三别》,他用他如椽的巨笔转述着百姓的苦难,转述着大唐的悲痛。关中大旱,他被迫迁往秦州(今甘肃天水),却最终欲建一草堂而不得,不得不再操旧业,卖药为生。他一面为“生不成名身先死,三年饥走荒山道”作着实录,一面刻画着那白头乱发垂过耳的悲凉,伴着山道拾橡果的凄冷,写尽独处无友苦思忆的哀伤。局势难安,他又前往同谷,却依旧衣食无着。困窘的生活,动荡的时局,外族的逼迫使得他伤生伤时,他终于厌倦了北方的天地,愤而南下。
看惯了万里黑山,他又踏上了千里水途。在驚叹与忧惧中,他抵达了成都,从此开始了五载别样的人生。在这里,他终于邂逅了中年以后宁静而祥和的生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草堂,也得到了朋友的抚慰。严武、高适等人的过访使他减缓了多年的愁思。虽然没有一官半职,虽然没有足够的田产,但生活终归是平稳了下来。他倚着竹杖,信步游于左邻右舍之中,忘情于那一堂春水,向往着那群鸥齐翔。他缓步踱过塘畔,被那邻翁牵住,喝得尽兴痛快;他径自出那锦官城外,在古柏森森的幽暗之所寻得武侯之祠,在悲叹武侯之余,诸葛君臣之间那份相契之情,终又引得他思君念国。年华易失,年老体衰,去国千里,离群索居。这些深沉的悲叹时不时出现在他当年的诗篇之中。
杜公啊,缘于那梦,缘于那信仰,缘于那不坠祖业的诺言,缘于那国泰民安的记忆,你就这般流离着,屈辱着,但又这般坚持着,记录着。只可惜其时的大唐已是江河日下,那一份美只能作为档案永留在历史的后殿,那一种漂泊,你仍需忍受。当严武复镇蜀地时,杜甫因了他的表荐,出任工部员外郎一职,这短暂的相知却不相投的岁月很快因严武的辞世而终结。杜公累了,开始厌倦这蜀地交游的冷遇,于是这一只不知去往何处的沙鸥又将启程。云安、夔州成为杜甫相继停靠的驿站,年老的杜甫似落叶却无根可依,在这里他创作了一系列怀古咏怀的诗篇,开始回忆自身,回忆那渐去的盛唐,回忆那或死或不知所踪的诗友。杜甫老了,老得只剩下回忆。在为故交凋零、国势难靖感到悲凉的同时,他又为自己无力正乾坤而感到悲痛。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杜公也本想凭诗遣兴,不料诗成吟咏又化作了那满目的凄凉。
不如归去,归去!
大历三年,杜甫辞别夔州,下江陵,依旧衣食有虞,依旧难得其所。在转经公安、岳阳之后,杜公累了,亲朋无一字,故国难再归,这老病一身也仅有孤舟作伴。于是他日益凋零着,终于,在一刻,他长眠在窄窄的船舱之中,将那具受难已久的躯体托付给了清江明月。
只是这大江滚滚,虽有阵阵涛声,难以泄尽杜公这千般不遇;只是这明月冉冉,虽有片片清辉,难以恢复雅人一身清正;只是那魂,依着大江,借着明月,凭着发黄的文卷,化作了华夏大地的每粒细沙,扬撒在沙鸥飞过的每一处路上。
作者简介:李迁,本名李成龙。1984年生于青海海晏,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系。青海传媒第二批签约作者,先后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系门源县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海北州第二高级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