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津
清代画家彭暘的画作《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是古代一种古老的习俗:三月初三上巳节,大家常常约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意为除去灾祸不吉。后来,曲水流觞发展成为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件雅事。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上巳日,晋代贵族、会稽内史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42位全国军政高官,在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被引为千古佳话。据史载,在这次游戏中,有11人各成诗两篇,15人各成诗一篇,16人作不出诗,各罚酒三觥。王羲之将大家的诗集起来,用蚕茧纸、鼠须笔挥毫作序,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在任何时代,对乡土的怀恋都是一种尚待命名的情感,有着千丝万缕又彼此各异的文化含义。作家对乡土的书写,也便成为一种内置的情结,产生无数妙文佳作。20世纪初,周作人就认为优秀的作家“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在今天,乡土——及其所象征的传统文化空间——正面临商业资本、工业文明与消费主义的围追堵截,不断被分割、侵蚀、碎片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亦面临同样的“城市化”诱惑。正如作家张炜所说:“作家一虚荣又会忘了乡村。”当越来越多的作家把笔触伸向灯红酒绿、阁楼男女、职场政治、情爱饕餮时,身处现代文明前哨的广东作家詹谷丰却执拗地将目光再次转向乡土。小说《曲水流觞》是一段优美而壮烈的传奇,也是一个以第一人称叙事,却始终致力于讲述过去与未来的民族寓言故事。作者苦心营构出一个承载着传统文化精神的诗性空间,但在时间的意义上,过去的总会消逝,其中隐含的荒谬被娓娓道来,饱含沉重的思索与巨大的悲悯,实属可贵。
一.亦醉亦醒的生命狂欢
“曲水流觞”是古人的一种饮酒游戏,众人围坐在回环弯曲的河流边,将酒杯置于上游,让它顺着水流缓缓漂浮,漂到谁跟前,谁就取起酒杯饮酒。这是一种不受限制、率性而为的雅好,在小说中,“曲水流觞”不仅引出了“酒”这一核心意象,也成为小说主人公杜康人格性情的最佳象征。
显然,“酒”在小说中的涵义决不止于一种烈性饮品,借由杜康这一嗜酒如命之人的生命轨迹,它呈现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厚重底蕴:敢作敢为的生命力度,亦醉亦醒的狂欢精神。
在小说中,酒的形成本身就充满了力量。在杜康眼中,酿酒的过程犹如一场战斗般慷慨激昂:
整个过程有如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那种火热和紧张使人热血沸腾……父亲胸中有一种号吼的冲动。热酒在他的血液里奔涌,他的头有点重,脚底下有点轻,只要一展胳膊,人就可以飞起来,父亲想象自己成了一个手挥大锤的小铁匠,浑身是劲,耳朵里充满了叮叮当当的锻打声。
酒的这种力度传递给人,便脱胎为一种独特的人格精神。“酒”与“醉”相连,“醉”与“狂”相关,而“狂”则印证着狷介之人格、高洁之品性、孤傲之气质,是一种绝世独立的飘逸与张扬,丰满盈沛的生命张力。19世纪末,尼采用“酒神精神”来呼唤人的复活,试图拯救在现实理性之规训、压抑中渐次萎缩的生命活力。“在尼采的思想中,酒神狄奥尼索斯是一个和象征着光明与限制的日神阿波罗相对立的比较性概念。酒神象征着无所牵绊,放任不羁,勇于撕破一切假象和面具的暗潮涌动的生命之流。”中国的传统文化存在着自己的“酒神精神”,“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超越生死的豪情;“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是淡泊名利的洒脱;“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睥睨权势的傲骨;“众人皆醉我独醒”,则是悲悯万古的愁肠。“醉”不是不省人事、撒泼疯癫,而是面对污淖、凡庸的现实时更高层次的超脱,是最大的清醒。于是,在醉与醒之间徘徊的人,不仅是在释放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更是在延续一种亘古绵长的文化精神,用狂欢的美学去与现实对抗,彰显自己真实、鲜活、独立的生命力量。
在小说《曲水流觞》中,贯穿始终的就是这种亦醉亦醒的生命力,而“我”的父亲——以酒为名的杜康——就是这种生命力的典型代表。他酷爱饮酒,在襁褓中时,闻着酒香便停止啼哭;成年之后,他几天不喝酒就浑身不适;即使在生命垂危之时,他还要以酒代药,不饮不休。他也曾“醉”过,并借着这醉意做出许多旁人不敢为之事,其中最典型的当属痛骂仇校长那次。仇校长“不是一个喝酒的汉子,而是一个吸血的小人”,他精心策划阴谋令杜康被贬职,自己爬上校长之位,又欺下媚上、以权谋私,令人痛恨不齿,但畏其权势,无人敢言。而杜康则没有那么多顾忌。他痛饮一番之后,将仇校长找来,迎头痛骂,将其丑行一五一十地揭露出来,令人暗自称快。仇校长心悸之余,指责他“你是不是喝多了?”也就是说,“你是喝醉了耍酒疯吧”。但他心里当然知道,杜康的“醉话”是赤裸裸的真话,这以下犯上、痛斥领导的“醉”行,也是一种坦率无畏的真性情。正如小说中的“我”所总结的:“父亲爱酒,嗜酒,离不开酒,但父亲不需要酒做他的骨头,不需要酒支撑他的脊梁。”所以,仇校长的选择是“抹一把冷汗,急匆匆地往黑暗中避走”。杜康的“醉后失态”,则成了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
由此可以解释小说中的“我”的一个疑问:“父亲工作认真,办事严谨。怎么会喜欢刘伶的放浪形骸落拓不羁呢?”刘伶的“醉”与父亲的“醉”其实一脉相承,它不单意味着放荡不羁、为所欲为,同时更是一种率性敢为的精神品格。从古人刘伶到今人杜康,“醉”之品行印证着传统文化的延续,正如文中所说:“曲水流觞是千百年来流贯在文人血脉中的一种精神。”
醉酒之狂的文化精神不仅体现在敢做敢为,同时也显现在出世或入世的不同人生选择上。可以说,《曲水流觞》的精神底色是佛道相融、超然出世,而非儒家之积极入世。父亲的宿命系着佛僧的谶语;父亲在侥幸逃生的车祸之前看到山间石壁上的巨大“佛”字;父亲的精神导师是一位宛如仙道的酿酒老人;在恢复校长职位之后,父亲仍固守着他敲钟人的卑微身份,不愿作出些许改变……这依然是一种率性与狂妄,是放弃世俗之爭名逐利的决绝,而这同样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一环。
于是,《曲水流觞》的着眼点看似在“酒”,实则在酒之源头——即传统文化精神所蕴含的狂欢化生命力量。因此,作者对酒的痴迷成为一种“寻根”,作者詹谷丰所力图勾勒的,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人格。
二.空间的建构:神话驻留之地
文化总是存活在一定的空间中的。对于詹谷丰来说,用酒来呈现的传统文化精神,也必定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空间。这一空间,就是他所精心营造的乡土民间。
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就与乡土密不可分,而对乡土空间的“怀恋”则成为一种永恒的文化情结。正如赵园所说:“自人类有乡土意识,有对一个地域、一种人生环境的认同感之后,即开始了这种宿命的悲哀。”乡土文明的独特性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其神秘性,用马克斯·韦伯的术语来说,是一个尚未“祛魅”的空间。神秘性之于文化传统的必要性,既使其保持代代相传的特殊魅力,也为其精神性的纯化提供了前提。在工业化的理性原则所向披靡的时代,乡土空间几乎是仅存的神话驻留之地。如果说工业文明的特征是其直白、可计量的现实性,那么,与之相对应的乡土的神秘就具有了超越性的精神价值,指向更纯粹、更形而上的“文化”。因此,选择用乡土空间来进行文化表述,是詹谷丰富有深意的选择。这不仅仅是一种怀旧式的童年记忆,更是一种对现代化工业、城市文明的着意反思。
《曲水流觞》的文本中随处可见乡土空间的神秘气息。杜康小时候,他的父亲请一位和尚为他算命,和尚对杜康的命运做出了高深莫测的预言,说他是水命,一生与水相伴,“江河注定在命里,苦渡的船筏已在他心中。”而小小的杜康也是奇怪,闻见酒香便停止啼哭,看到寺院里的碧水却又大哭大闹。这无法用理智来解释的现象,便是传统所谓的“宿命”。杜康的宿命便也真如和尚所预言——“酒”不也是“水”的一种形态吗?
小说中最具神秘色彩的,是那位以酿酒为生的老者——韩翔爹。他所居住的地方,类似仙人隐居之所:山坳中的土屋,一只名叫白眉的黄狗,屋后的竹林,从竹林深处引来山泉的竹笕。
这位老者珍藏着一坛“仙酒”,喝来能使人飘飘欲仙:
父亲觉得嘴里凉了一下,那酒化成了一阵风,从喉咙贯通而下,直达脚底,渗透到了每一条血管,每个毛孔,父亲猛地一个激灵,身子一下就酥软了,片刻之后,又一股暖气从脚底升起,穿透了五脏六腑,毛孔血脉,从喉咙里丝丝缕缕冒出来,父亲的身子顿时轻飘起来,有一种飞升的感觉。
这老人与酒的渊源更深,据他自述,在他18岁拜师学酿酒之时,整整喝掉15斤热酒而没有丝毫醉意,酒进到肚子里全化成了水。在杜康的梦里,他一身缁衣,坐在树下的石桌前,一把雪白的长髯,飘逸似仙。他面前的杯子中,酒即是茶,茶亦是酒,酒与茶浑然一体,自是凡人不可及的境界。
老人还经常说些颇具禅机的话,不像是普通山野村夫之所能言。例如,他说:喝酒之人,不一定胡言乱语哭笑纵情昏睡呕吐才算醉,高雅之士喝酒常常是谈笑自如,心却醉得一塌糊涂;酒量走下坡路,未见得不是好事,酒量大增,也未必不是坏事;酒中圣人喝酒注定脸红,是无药可治的,等等。这些话令人反复玩味、琢磨,并在杜康的身上一一得到应验,不可谓不神秘。
与老人相关的,还有关于猢狲酒的故事。老人救了一只受伤的猴子,帮它接骨、疗伤,还给它起了名字,与自己相伴。猴子伤好后,老人将它放生。猴子念其救命之恩,在一年后送给老人一个盛满美酒的葫芦。这段传奇似的经历,在老人的讲述里又是那么鲜活、真实,令人感慨。
艺术家描述的颇具神秘气息的乡土空间,并非宣扬迷信,而是对现代化空间中的理性霸权的某种矫正,复活一种具有敬畏之心的文化精神。这种对自然和文化传统的敬畏感,是传统文化所固有的。然而,在现代理性原则的统治下,人的力量被无限夸大,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宣称是清晰直白、可计算、可规划的,一切问题都能得到回答,一切事物都在人的掌控之中。理性的膨胀固然增强了人征服世界的信心和能力,但也造成了人与自然的紧张对峙。中国传统文化注重“天人合一”,强调人与天地的和谐共处,要求人对自然保持敬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曲水流觞》所营造的乡土空间,正是这样一片保存传统文化精神的厚重大地。
三.时间的荒谬:救赎之希冀与无望
总体观之,《曲水流觞》是一部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曲笔传奇。更重要的是,作者并未仅仅停留于对传统文化的回望与描述,同时也对传统文化命运和走向做出了深刻的思考。如果说,作者是通过“空间”的营构来保存、贮藏其对传统文化的深情,那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也同时通过对“时间”的刻意架构来表达其对传统文化命运的深思。在詹谷丰的笔下,传统文化能否在现代文明的夹缝中获得救赎,成为一则无法回答的寓言。
在文本的时间序列上,《曲水流觞》采用了倒叙手法。在小说的开头,“我”怀揣着两瓶酒,去探望身患肝癌的父亲。如果说,文中的父亲杜康正是作者所极力推崇的传统文化精神的集中代表,那么,作者在一开始就表达了自己对这种文化命运的忧虑——因为“肝癌”意味着生命的垂危,乃至死亡。于是,接下来的故事在形式上表现为记忆的铺陈,而作为故事核心的传统乡土文化精神也就成了“我”所审视、反思、再发现的对象。
应该指出的是,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史上,对同一题材即乡土空间所承载的传统文化的思索一直在延续,但其侧重各有不同。上世纪20年代初,以王鲁彦、台静农、许钦文等人为代表的“乡土小说”派作家,用批判性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熟悉的故乡风土人情,致力于揭露宗法制乡村生活的愚昧、落后。在鲁迅国民性批判思想的指引下,他们对乡土所怀的是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忧郁。到了30年代,“乡下人”沈从文带着无限的眷恋、热爱与深情,用高超的想象力和温柔奇美的笔触,建构出一个完整而自足的湘西乡土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满着田园牧歌的诗意和美好自然的人性,是一个超越现实之上的理想精神家园。80年代兴起的“寻根文学”试图重新定位乡土的位置,并梳理根植于厚重大地的传统文化脉络。例如,韩少功的《文学的“根” 》、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 》 、鄭万隆的《我的根》,就是其中的翘楚之作。
沿着这一脉络,詹谷丰的《曲水流觞》也对乡土文明的命运做出了自己的思考。他清醒地看到,乡土的封闭空间迟早要遭遇来自现代文明的冲击,传统文化在文明的夹隙中一次次寻找自我救赎,但往往以无奈的失败告终。
杜康与帅医生的争执便是一个隐喻。帅医生以西医的科学眼光为杜康诊断出高血压,并劝诫他别再饮酒。杜康却执拗地认为“用酒发一发,驱出邪气就好了”。两人打赌,父亲的豪饮竟然暂时压住了血压,令现代文明的代表帅医生目瞪口呆。看起来,这似乎又是一个传奇,一个传统文化的神秘奇迹。但作者最终揭示出,这只是暂时的假象,杜康最终得了肝癌,传奇终于还是敌不过科学。
最具象征意义的还是小说情节的高潮,也就是杜康阴差阳错地挽救了村民性命的事迹。由于喝醉了酒,看反了手表上的时间,身为校工的杜康提前半小时敲响了放学的钟声,将学生们放出教室,使他们避免了一场地震所带来的灾难。事后,人们将功劳归于杜康的醉酒,这似乎在情理之中,但仔细分析,却又荒诞无比。如果说,在此一事件中,“酒”依然代表着传统文化精神,“醉”依然象征着一种文化品格,那么,醉酒挽救了如此多的生命,看起来似乎是传统文化的一次绝地反击,不仅是自我的救赎,也是对他者的救赎。然而,这种救赎却建立在完全偶然性的基础上。在这种偶然中,时间被打乱,张裂出“半小时”的空隙,而这“半小时”本是虚无,传统文化仅仅在这虚无中才得到了救赎。
如此观之,作者用叙写传奇的笔调,写出的却是无比的悲凉。最终,杜康死于肝癌,酒成为他的陪葬品。而酒所代表的傳统文化空间呢?作者没有明说,读者自能深谙。
不过,如果就此下结论说作者终究是一位文化悲观主义者,未免过于武断。毕竟,在小说的结尾,杜康的坟头依然飘散着不绝的酒香。如果说,20年代的乡土小说作家大都是坚定地拥抱现代文明,30年代的沈从文是彻底投身于乡土甜梦,80年代的寻根文学力图通过扬弃来在世界舞台上树立文化自信,那么,21世纪的今天,面对更为复杂的文明冲击与文化碰撞,作者所秉持的,似乎是一种犹疑不决的徘徊。但值得指明的是,越是伟大的思考者,越难以对某个问题做出毫不迟疑的明确判断。正如李杭育曾说过的,一个好的作家“他眼前过往着现世景象,耳边常有‘时代的召唤’,而冥冥之中,他又必定感受到另一个更深沉、更浑厚因而也更迷人的召唤——他的民族文化的召唤”。这些人的笔触往往隐含着古典式的同情和悲悯。也或许,这正印证了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