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爱玲一生痴迷于《红楼梦》,并将其视为“一切的源泉”。张爱玲前期的小说散发着浓烈的“红楼”风格,后期则摸索着质的传承,她坚守着传统的审美趣味,在创作中将古典小说情调与现代小说模式相生相融,并掼进十年光阴写成红学考据之作《红楼梦魇》。为审视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情感渊源,考察她与曹雪芹在人生境遇、精神特质以及审美追求上的共性,有助于拓宽红学研究的领域,理清文学传承间的内在脉络,为深入研究张爱玲的创作意识与文本意义提供了新的考察视角。
关键词:张爱玲;红楼梦;文学血缘
“红学”作为20世纪三大显学之一,不乏研究者与爱好者。受其影响,20世纪的作家群体普遍怀有一种或隐或显的“红楼”情结,这一点在张爱玲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众所周知,“红学”早先是学术界最为热闹的领域,而“张学”也持续不断地充斥着当代大陆文坛,关于二者关系的研究则略显单薄。解析张爱玲与《红楼梦》之间的文学血缘关系,有助于研究者回归小说文本,理清文学传承间的内在脉络,同时也能拓宽红学研究的领域。
读张爱玲的作品,不难发现其中有《红楼梦》的影子。从八岁第一次读到《红楼梦》开始,这部人类命运的旨归之作就注定成为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源泉。而后每隔三四年都会重新咀嚼。十四岁时,她还创作了章回小说习作《摩登红楼梦》,以现代背景改写古典小说,虽说是游戏之笔,却已然不俗。张爱玲坚守着传统的审美趣味,在她的创作中将古典小说情调与现代小说模式相生相融,营造出雅致而又通俗的艺术氛围。至于她后期掼进十年光阴写成的《红楼梦魇》,更是谓之豪举。自1978年开始,张爱玲就潜心于《红楼梦》原文的研究,甚至在哈佛的燕京图书馆和柏克莱的加大图书馆看到“脂本”《红楼梦》时都顾不上坐下,就连周汝昌先生都盛赞:“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此外,张爱玲还凭借自身对《红楼梦》文本的熟知,提出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作,并称高鹗续作为“狗尾续貂”“附骨之疽”。张爱玲从一个小说作家的角度提出她的看法,她的揣摩和体悟比“新红学”诸君更有分量。
一、时代人生的盛衰之变
张爱玲与曹雪芹有着相似的身世感怀。曹雪芹祖上有功于国,是以受封进爵。然而荣华富贵终成过眼云烟,他亲眼见证了家族由贵而贱、由富而贫,最后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田地。同样,世人只知张爱玲家世显赫,却忽略荣华无常、功业易逝,封建家庭在激荡的时代里风雨飘摇、颓丧腐败,繁华早已成为蒙尘的旧梦。出生在仕宦大家庭中的张爱玲熟知大家庭中的利益纷争与勾心斗角,这种悲凉的身世之感贯穿了她的一生,直到晚年离群索居也无法褪去。父母感情的破裂、后母的冷酷无情、乱世之恋的创痛,让她过早览尽炎凉世态,锻造了一颗清冷凉薄的心。所以,她写世俗的男女情感、不甘挣扎的困惑,她笔下的大千世界都体现出生命存在的困境,她善于用自己真诚细腻的文笔挖掘生活中隐微的情感蕴涵。
曹雪芹生逢末世而奇苦极郁,张爱玲生逢乱世而悲凉感怀。《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此时封建社会已逐渐走向末期,清王朝的专制与官僚地主的剥削阻碍了资本主义萌芽的生长,制度的腐朽没落与道德的衰微沦丧注定了封建社会自身的矛盾与斗争。而张爱玲身处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笼罩着猩红色的繁华,殖民文化与种族文化碰撞交织,腐朽与新生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因此,张爱玲在经历时代动荡与家庭兴衰、目睹人性的丑恶、饱尝巨大的精神痛苦后,也成就了其独特的悲剧意识。在承继《红楼梦》的悲剧意蕴的同时,张爱玲对其进行了现代化嫁接,她的作品专注于创造变态的人性世界。
二、文人品格的精神契合
曹雪芹力图透过浮华的生活表象,对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进行审视与叩问。由于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红楼梦》被蒙上了因果报应、宿命虚无的尘埃。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投胎转世,历尽人间情爱甘苦,最后终归“太虚幻境”。张爱玲的作品也同样体现了这种虚幻,她越是渲染曾经的美好繁华,越是描绘缠绵缱绻的情爱,也就愈发明确了“人生如梦”的主题。张爱玲实现了与曹雪芹精神的互通,他们把人间的悲欢离合置于历史长河之中、宇宙空间之上,因而具有渺远的时空感和浑厚的历史感,加重了哲学的意味。他们笔下的尘世是充满喧嚣浮华的,而精神却指向虚幻和苍凉,由此会让读者产生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社会和人生的体悟。张爱玲晚年一直幽居在洛杉矶,与外界联系很少。在最后的20多年里,張爱玲远离人世纷扰,潜心于《红楼梦》和《海上花》的研究和翻译工作。张爱玲一生佳作无数,却唯独只有一部学术著作——《红楼梦魇》,她素来不喜理论,却对红学研究有颇深造诣。沉浸在“红楼”世界里的张爱玲是幸福的,她终于可以背离浮世的戏剧悲欢,抛下岁月的绝望煎熬,转而朝向自己的内心,与梦中人的命运彼此认同。张爱玲曾感慨过人生有三大憾事,“三恨红楼梦未完”,她如此坚定决绝地批驳续写者而捍卫曹雪芹,是将经年痴迷的情愫转嫁到了学术研究中来,并通过《红楼梦魇》得以真实再现。
与张爱玲往来较多的同时代作家和学者中也不乏红学专家,正是由于共同的学术与价值追求让他们产生了精神互通。宋淇和他的夫人邝文美都是张爱玲的挚友,他们通过翻译工作相识。宋淇后来成为人们公认的红学专家。张爱玲与“新红学”鼻祖胡适的关系也十分亲密,两人经常有书信往来。通过交谈,胡适对张爱玲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极为赞叹,并鼓励她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译成英文,他对这位极具才华的晚辈寄予厚望。此外,张爱玲向来对张恨水的作品赞赏备至,而张恨水可以称得上是最出色的《红楼梦》效仿者。张爱玲的“红学”情结也影响到当代“张派”作家群体的创作,著名作家白先勇就在很多场合谈到自己与张爱玲同出曹雪芹这一师门。这些深受红学影响的文人们,经常在他们的作品里寄托自己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体现出超越时代的价值追求。
三、审美风韵的再现承继
张爱玲本人将《红楼梦》视为一切之源,她真正承继了《红楼梦》的审美风韵,并融入到她的笔墨和灵魂中。《红楼梦》虽以写实见长,却有着传神写意的美学追求。曹雪芹创造出的一系列意象,潇湘馆里的凤尾森森、怡红院里的绿蜡红妆,让平凡琐碎的生活笼罩在深远醇厚的美学境界下而变得情趣盎然。意象即象中有意、寄意于象,红楼梦中所具有的纷繁复杂的意象体系使得作品空灵隽永。张爱玲笔下意象的运用同样不落窠臼,弥散的“红楼”气息丰富了小说的审美意蕴,使读者获得审美愉悦。月亮、镜子、花草等意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频繁出现,月亮的亘古苍凉、镜子的虚幻易碎营造出迷惘与苍凉的艺术氛围,也增加了文本被无限阐释的可能。熟悉《红楼梦》的读者一定知道月亮和镜子同样也是曹雪芹惯用的意象,例如林黛玉和史湘云在月夜所联之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以及“风月宝鉴”的虚幻与悲凉,。
此外,张爱玲还承继了《红楼梦》的悲剧神韵,在创作中追求一种悲剧性的美学效应。《红楼梦》可以说是佛道观念主导下的悲剧,它的悲剧性激发了我们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思考。张爱玲的悲剧性人生体验让她更加深刻而完整地领略曹雪芹笔下的深沉意蕴,悲剧观念是两人创作的共同精神内核。回归张爱玲小说文本,我们会发现其中的人物永远都是挣扎在金钱与情欲编织的大网中,无力主宰自身的命运,比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自身就是悲剧,同时也是悲剧的制造者。新时代的洪流吞噬着旧世界的一切,张爱玲既不呼唤新生,也不批判过往,而是把一幕幕世俗的人间悲剧冷峻地陈列在读者面前。《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色·戒》中的王佳芝、《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花凋》中的郑川嫦,一齐演绎着平凡人的人生悲剧。同时,张爱玲有意识地避开波澜壮阔的情节矛盾与冲突,在平凡人庸常与琐碎的事态中酿造悲剧。张爱玲忠实地承继了《红楼梦》的审美风韵,成为她构筑小说世界的艺术养料,其“苍凉”的审美风韵正是对《红楼梦》悲剧神韵的延伸。
四、结语
20世纪50年代夏志清先生以其迥异流俗的眼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张爱玲大力揄扬并将其拉回至读者的视线。此后的六十多年,关于张爱玲与《红楼梦》的研究虽断断续续地开展着,却难具学术针对性。
张爱玲同曹雪芹一样,都经历了时代人生的盛衰之变,她与同时代的红学专家往来频繁且与曹雪芹有着相似的文人品格与精神气质,因而她的作品承继了深远醇厚的审美风韵,充斥着强烈的“红楼”情结。张爱玲前期的小说散发着浓烈的“红楼”风格,后期则摸索着质的传承,从无意识的自然流淌转化为深入思考的刻意求索。《红楼梦》犹如一片丰厚的沃土,滋养了一位又一位作家,而張爱玲的作品,也会像《红楼梦》一样,以它最平实自然的方式,影响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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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何诗慧,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