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病房

2019-09-10 07:22一禾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哥莴笋骨科

一禾

“你昨晚就像一只羊子在哼,‘我要我原装的腿,我不要组装的嘛’。”护工小溪也许看惯了病房里的形形色色,我挣扎了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还这般奚落我。

像羊就像羊。我在心里说,我妈妈要是还在的话,我会狠狠地哭,老人在,我再怎么老,也是小。现在哭都找不到对象了。境界不够,强撑是撑不了多久的。已经关了几天的手机,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打开。

“猪坚强,你咋的了?为何关机?要探望你啊!”

“大家都很关心你,伤了哪里告诉我们好吗?”

“你吃苦啦,我们听了也没办法为你分担,哪天手术我们来看你。”我以“不探望就是最大的支持”一一回复后,终于不顾脸面地哭出了声。

股骨颈骨折,严重到打钉子都没有可能,只能置换关节了。这突发的变故,是难以面对的。我那么喜欢坐矮板凳(沙发我都懒得坐),我那么喜欢青草地(有一回看见一片青草地一个跟头翻过去,人家说我一反常态,我不觉得,只是老颈把子翻痛了),以后矮板凳不能坐,青草地上更不能坐一坐了。还有跑步、爬山,等等。生活从此就要改变。怨谁?

所谓好习惯就是好人生。信了。

方鸿渐被一只方凳子磕破了膝盖,那只方凳子是他出门时没有归位,回来就磕上了。《围城》里头的这个细节一直都记得。所有的果,都有因。我妈总说“做事要归根”,听了多少年只当风过耳。每天买莴笋都是人家削好了的,恰恰那天卖菜的老人没带刀叫我拿回家自己削,于是一脚踩在了自己削的莴笋皮上,当然我也不会傻到往一堆莴笋皮上踩,只那么一小片没在意,左脚朝内脱颖而出,滑了个九十度都不止的鹿回头,右脚再盖上去,整个身体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股骨上。不是我不知道用两只前爪撑一撑,而是整个过程快到如同魔术师变戏法一般的不可思议。股骨颈相当于别马腿生生地给别断了。

孩他爸说你自找的,说你多少次了每次择菜都不对着垃圾桶。

比如剥豆子,湿润的气息伴着青绿,那叫一个好,我的酸酸的小情趣不允许放个垃圾桶在面前,仿佛破坏了那个“好”。择菜也是的,垃圾桶离我越远越好,至于什么时候清扫,随心所欲。青葱的日子很喜欢当时电影里的一句台词:“阿克隆已经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了。”我就是那个阿克隆,即兴的阿克隆。是春天,看见墙根底下一颗紫色的蝴蝶兰开得正欢,忽然想起家里一只刻花玻璃瓶正好与之匹配,于是丢下手头事即兴找到那只花瓶,又洗又涮注满清水忙了好一阵子,当兴致勃勃去墙根底下拔来蝴蝶兰的时候,脚下咣当一声,那只价格不菲的花瓶被我一脚踹了,肠子都悔得青。

忙忙碌碌懵懵懂懂,每天都是一个旋转的陀螺,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审视,已经转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些天仰望天花板,输血输液,引流管导尿管氧气管,床头的铃声此起彼伏,护士小姐来来回回。骨科病房在九楼,窗口近在咫尺,望得见天,天很蓝却无法走近窗口。闻得见窗下江面传来的汽笛声,却望不见长江。所有的日常都在床上,唯有此刻,时间和空间的深刻感知,才那么入心入肺彻心彻肺。

去响水涧看油菜花;去凤凰山看牡丹;在家门口看蚕豆花。蚕豆是一粒一粒自己点下去的,因此一点一点看它破土发芽长大开花。蚕豆花简单的黑白两色,晕上淡淡的紫,越看越像是谁的眼睛。从未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个春天是这般美好,宿命一样成为这一跤的铺垫。

每天静脉滴注甘露醇并且速度巨快,甚是疑惑,我小声嘀咕“甘露醇是降低颅内压的”,护士小姐似乎看出我的职业,说:“它也有消炎消肿的作用。”人一老,知识就也跟着老了。今天实习护士来打点滴还说:“给前辈操作有点紧张呀。”我是前辈了?不承认不行。看她们燕子一样的身影,年轻真好!

工作服的白燕尾帽的俏,伴随了几十年。不同的是,那个年代的工作服没有腰身,细竹竿子一样的我们,穿上了往往就找不到人。退休了还从单位搬回了积压的两套簇新的工作服,和她们的一样漂亮。偶尔看她们工作服的领头和燕尾帽的一侧,斜斜的一抹粉红或一抹淡紫,格外动人。无论是什么级别的护士,说话的声音一律的好听,她们喊“赵丽洲”的时候,“赵丽”两个字急促,“洲”字稍稍延长,字尾转一个小弯,轻轻上扬,听起来十分悦耳。原来家住安庆,带着淡淡的黄梅腔。想想以前我们在病房里,把患者好端端的名字一律喊成了冷冰冰的床号,并且喊得理直气壮。实实是对人的大不敬。

赵丽洲和我的床紧挨着,胳膊一伸就够得着彼此传递的一个梨一个苹果。

赵丽洲比我姐还小,我叫她姐姐,她先生我称老哥。说起创作,老哥也很了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第一次创作了一首歌词就获了奖,是一首关于南陵的歌,我让他把当年油印的歌本子拿到病房,看后我尤喜欢其中几句:“城北黄盖墓,城西金銀桥。李白顺冲别儿去,杜牧题诗柳拂桥。”

每每望着赵丽洲高高抬起又坠了六斤砣的那条腿,我都惊诧不已。更惊诧不已的是她小腿的胫骨、腓骨断了不算,脚后跟还横穿一根跟筷子差不多粗的不锈钢,就这样头低脚高位,十天十夜动弹不得,堪比受刑,叫我想起荷马史诗《伊里亚特》里的“阿喀琉斯之踵”。 赵姐姐脸上从不缺笑意,照常吃饭睡觉,鼾声均匀,再难受顶多也就“啧啧啧”几声。

老哥说我们算是有缘,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受的伤,又是从不同的病房转到一起来的。起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在电话里说谎,她明明睡在弋矶山医院的骨科病房里,却在电话里告诉人家:“我现在在南陵丫山姐姐家,你不要找我,过一段时间回来我联系你。”

那天中午赴朋友邀约,她和老伴骑车出门,半道上遭遇车祸,人已经在医院了,朋友那头还连连电话打来,说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人还不来。回话说:“儿媳妇在吵架,不得来。”朋友接连几个电话都被搪塞过去。我一时还反不过劲儿,你为什么不说真话呢?“不能说嘛,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反应慢的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为朋友担着呢。在儿子面前就说我们中午出去,是到超市买鸡蛋的。这是怎么做到的?叫我敬佩到不行。“你也能做到。”说实话我做不到,我当然不会埋怨朋友,如果朋友埋怨我怎么还不来,我恐怕会说出真相。

骨科病房十五天,赵姐姐一家都叫我程老师,着实让我羞愧。平时说的格调,我们一般以为是时尚的事。说高贵,一般也会以为是钱和权的事,珠光宝气的事。其实有格调的人,高贵的人,就是把自己放低,放得像水一样的低,上善若水从善如流。有情义有担当。我愿意赵姐姐的谎言,如吃了一顿美味后齿颊留香一般,叫我回味得长久些。

二次手术后,那个不可思议的阿喀琉斯之踵不再折磨她了。脚背上被汽车轮子擦去的皮肤,也勉勉强强七扯八拉,总算又盖住了脚背。

没想到赵姐姐反而轻叹一声,最终又回到了女人的问题上来:“以后夏天不能穿裙子了。”这个我有办法。我说可以让老哥给你搞人体彩绘呀,脚背上的凹凸不平,适合点上梅花瓣,小腿两侧的疤痕可以画竹画兰。话犹未了,赵姐姐已经鼾上了。

夜晚的病房越发安静。床头的铃声也不再那么叫我心烦意乱了,听了这些天,我越来越觉得这曲子好像美国彼尔彭特的《铃儿响叮当》。也许是我的幻觉,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小节,就像无边的雪原上狗拉雪橇一溜烟跑着给谁送礼物去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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