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节选】

2019-09-10 07:22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克劳迪雷蒙马戏团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阿列尔①从一个刚死去的智利人家里出来。这个人死在远离故土的地方。

再过一会儿,天空将泛起灰色宣告1976年第一天的到来。阿列尔也远离故土,法国的下个破晓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家乡是另一个时间,智利时间;那里的桌前会有几把空椅子,幸存的人举起酒杯,刚开始庆祝该死的一年过去。

阿列尔·多尔夫曼沿着巴黎这个僻静郊区的街道,走得很慢。

他钻进火车站。他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在空荡的车厢里寻找另一个人类。

他找到了唯一的一个乘客。在那人对面坐下。

阿列尔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说,《小丑》,开始阅读。

火车启动了,没过一会儿,对面的男人说他宁愿做一个小丑:

“我想做个小丑。”他用英语说,望着窗户的黑色方格。

阿列尔没从书页上抬头。用英语回答道:

“一定是个悲伤的职业。”

“是的,”男人说,“反正我很悲伤。”

于是他们对视。

阿列尔说:“我很悲伤。你很悲伤。”

男人说他们可以做一对很好的小丑。阿列尔问在哪个马戏团。

男人说:“随便哪个。我们国家随便哪个马戏团。”

“你是哪个国家?”

“巴西。”

“见鬼!那我可以跟你说西班牙语了!”

于是他们谈论起各自遗失的故乡,火车缓缓驶向巴黎。

“我很悲伤,”男人说,“因为我希望我们能赢,但是打心底里我不觉得我们会赢。”

最后,他们扬起拳头,互道再见。

克勞迪奥最好的朋友阿尔瓦罗邀请他观看自己的甲虫马戏团表演。克劳迪奥给我描述了那个马戏团。有一小块草垫,周围是晾衣夹组成的栅栏。阿尔瓦罗用金属线、小木块和细绳做了一套甲虫喜欢的玩具。可怜的小虫子很笨拙,穿着战士盔甲,不过克劳迪奥在阿尔瓦罗的马戏团里看见它们完成高难度跳跃:在吊杆上玩平衡,危险的高空跳,在旋转木马上打转,向观众致意。

一天晚上,阿尔瓦罗留在克劳迪奥房间里。第二天早上,床铺原封未动,两人衣服都没脱,睡得很死。

克劳迪奥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打开窗户。满月。我们整晚唱歌,讲故事,谈论女朋友。就是这样。”

克劳迪奥同意喝汤,但是要用叉子。

他喜欢解谜和迷路。

他表示:“那个漂亮的公园特别适合迷路!”

他会问:

“爸爸,几点了?三玛利亚星②都在天上了吗?南方十字星呢?是不是真的所有我们发明的东西都已经被发明我们的人发明过了?”

克劳迪奥三岁时身体很弱,他死去又逃了出来。

他不停喘着粗气,额头烧得像火;但在窒息和高烧中他还尽可能做出没事的样子,咬紧牙关微笑。

“妈妈,我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没看到我很好吗?”

他被送进医院时几乎没呼吸了,全靠氧气罩支撑。他乘着氧气舱,穿过清凉湛蓝的宇宙飞上月球。

他拒绝我们给他的奶嘴:“宇航员不用奶嘴。”

他喃喃自语:“天上有一群马在飞。”

然后担架车把他送往手术室。长长的担架车上他显得更小了。他对每个人说再见和谢谢,电梯门阖上了。

他从麻醉中醒来时饿坏了。

他晕晕乎乎地说:“我想吃牙齿。”他想从床上坐起来但没成功。等他能坐起来了,就在被单上画了一只母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肺才完全恢复。他把一根铅笔叼在嘴上,说:

“我是个小绅士。我抽烟,咳嗽。所以我总是咳嗽,咳嗽。”

出院时他已丢掉恐惧。睡觉不用奶嘴,也再没画过床单。

胡安·鲁尔福能在几页篇幅里说完他要说的话,纯粹的骨头和毫无油脂的血肉,然后他就保持沉默。

1974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鲁尔福告诉我,因为在公共行政部门工作太多,他没时间如愿地写作。为了有时间必须弄一张病假许可,为了许可必须去找医生。鲁尔福说,一个人总不能去医生那里说“我感觉非常悲伤”,医生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开病假许可。

有人喊了一声:

“卡斯特罗先生找你。”

我探出头。等候大厅里坐着一个年轻人,腿上放着一个包裹。他跳起来拥抱我,手里紧紧抓着那个包裹。我不认识他。他对我说我们得单独谈谈。

我们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坐在我对面,望着我。

“请说。”

“我是乌拉圭人。”他对我说,接着补了一句,“和您一样。”

“那很好。”我说。

“您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吗?”他指指包裹。

“完全不知道。”

他把包裹轻轻放在桌上,前倾的身体几乎要碰到我的脸,耳语道:

“是一个炸弹。”

我往后缩了一下。卡斯特罗重新坐下来。微笑着。

“一个炸弹。”他重复了一遍。

我瞄了一眼门。确信抽屉里放了一把手枪也没用。

“我站在穷人的一边。我站在人民的一边。”卡斯特罗说,“您呢?”

“我完全同意。”我向他保证。

他一只手放在包裹上:

“您想让我打开吗?”

包裹里跳出一堆打字机打出的文稿。

“炸弹!”卡斯特罗狂喜地大喊,“这部小说会让政府倒台!”

还好这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疯子。

我在蒙得维的亚做《时代》时,有一个巨人定期来报社巡视。他每周都从疯人院跑出来,势不可当地走进编辑部,穿着破旧灰色工装裤,头剃得光光的,随便在哪张办公桌前坐下。他会威胁说:“我要把这儿全打碎。”大家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他脸朝下趴在一张桌上,我们轮流抚摸他的背。他就会安详地笑起来,然后离开。

有一个人来告发帝国主义阴谋,因为每次他打开家里厕所的龙头,就有蚂蚁爬出来。有一个人是雕塑家,习惯洗劫城市各个广场的天使雕塑。他会在夜里任何一个时刻到来,外套里装着青铜或大理石的翅膀或小手,请求公众事务发言人的庇护。还有那些发明家。有个矮小的意大利人抱了一大卷羊皮纸来。那是他的灭火炮筒设计图,能在没有水的地方朝火焰喷小石子灭火。

阿查瓦尔担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出版社文学主编时,有天下午接待了一位两鬓斑白、穿定制衣装的绅士。

绅士带来一本未经编辑的小说手稿。

“我是这部作品的作者。我把它带来是因为你们要出版它。”

“嗯……”阿查犹豫了一下,“感谢您费心带来。我们的评审会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绅士微笑道,“我说你们会编辑出版这本书,是因为你们会编辑出版它。”

阿查同情地表示赞同。他说他也希望这本书能由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也很愿意考虑……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绅士说。

“是的是的。”阿查说。他开始解释每套丛书都有主编和评审,他不能越过别人做出任何决定。

“我说我带来了我的小说因为它要在这里出版。”绅士又重復了一遍,毫不动摇。阿查瓦尔也毫不动摇地解释说,这家出版社是为了出版大学教材创立的,小说作品隶属学生阅读丛书或者在大众中流传的经典文学系列,国内国外的作品都有,但是无论如何,他会尽己所能……

“阿查瓦尔先生,”绅士说,“我感谢您的解释。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带我的小说来这家出版社是因为我知道它会在这里出版。”

阿查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点了一根烟,然后温和地问他:

“我能知道是谁说它会在这里出版吗?”

“上帝说的。”绅士回答道。

“谁?”

“上帝。三天前他在我面前显灵,对我说:把小说拿去就行了,会出版的。”

阿查瓦尔从来没接待过这样强力推荐的作家。

雷蒙多·格莱策失踪了。总是这样的故事。他被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中抓走,从此音信杳无。他拍了一些无法原谅的电影。③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2月。我们带着各自的孩子一起去海边吃晚餐。深夜,他向我说起他的父亲。

雷蒙多家来自波兰、俄罗斯边界上的一个小村庄。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两面国旗和两张领导人画像,根据风云变幻选择使用。俄罗斯军队走了,波兰军队来了,诸如此类。那地方战乱不断,人们遭受无边寒冬和无尽饥饿的折磨。只有坚强的人和狡猾的人能幸存。大家都把面包碎块藏在地板底下。

对那个饱经患难的地区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糟糕的境遇变得更糟。没死的人早上起来也是腿脚飘忽,胃里打结。

1918年,慈善夫人协会从美国寄来一卡车鞋。周围村落的饿鬼都来了,咬紧牙关争抢鞋子。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鞋子。那地方没人穿过鞋。身体强壮的人开心地抱着新鞋盒手舞足蹈地走开。

雷蒙多的父亲回到家,松开包在脚上的破布,打开鞋盒,试了左脚。脚抗议了一下,但还是穿进去了。穿不进去的是右脚。所有人一起用力还是无济于事。这时候母亲才注意到两只鞋的鞋尖朝着一个方向。父亲赶紧跑回分发中心。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于是他开始追踪右脚的那只鞋。

此后几个月,雷蒙多的父亲走遍各个村落,追查那只鞋的下落。

走了很多路,问了很多人,他终于找到了。在山那边一个遥远的村子里,有人拿了同一号码的两只右脚鞋。那个人把两只鞋都擦得锃亮,放在隔板上。那是全家唯一的装饰。

雷蒙多的父亲拿出那只左脚鞋。

“啊,不。”男人说,“既然美国人是这么寄来的,就应该是这样。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责任编辑:沙爽

* 本文节选自《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① 即弗拉迪米罗·阿列尔·多尔夫曼·泽利科维奇(Vladimiro Ariel Dorfman Zelicovich,1942— ),或译阿利埃尔·多夫曼。犹太裔智利-美国学者、小说家、戏剧家。1970至1973年任萨尔瓦多·阿连德文化顾问。

② 猎户座腰带(Cinturón de Orión)三颗排成直线的亮星Alnitak、Alnilam和Mintaka。

③ 雷蒙多·格莱策(1941—1976)为阿根廷左翼纪录片导演。致力于呈现拉丁美洲的现实与问题。以《墨西哥,冰封的革命》(México, la revolución congelada,1971)在卢加诺国际电影节摘取金豹奖。该片一度在阿根廷、墨西哥等国被列为禁片。其他作品有《特雷利乌屠杀》(Ni olvido ni perdón: 1972, la masacre de Trelew,1972)、《叛徒》(Los traidores,1973)等。他于1976年5月27日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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