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2019-09-10 07:22绿萍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宅桃花

绿萍

古人爱桃花,也爱为它作诗。“四月不读桃花诗,怎知江南春几许?”桃花和春风是一直脱不了干系的。不知为什么,我在古镇,每一次遇见的桃花总是不经意地闪现在河岸的石阶旁,三株两株,就那么静立着。桃花的模样一向为我喜爱,白的素净,粉的娇嫩,桃红的也丝毫没有艳俗之感。说不喜爱的人,往往是因袭了对它的偏见,觉得它的妖冶,附带着不可一世的迷离。就像“目如秋水,面似桃花”的息夫人,不发一言却无端引起了三国争战,太过美丽成了她的错,众人却要拿桃花来说词。记得阿城的小说里说过一句: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他一定觉得再没有比桃花更东方的意象了。反倒是舶来品的樱花一直让我无法存有好感,层层叠叠的花瓣沉重地倾向大地,像极一些人秘密重重的心结,让人心头不畅。可有人还是喜欢追逐一场江南的樱花雨,着一身和服,撑一把伞钻到树下去,等待狂风骤雨打下的一地落花。如果是和一株桃花留影,没有人会特意去寻找一把油纸伞,只是轻轻靠近,便有了花的仙气氤氲开来。

早春的清晨,露水未褪,水岸边几株初绽的桃花,清冽中略含一丝矜持和含羞的姿态。这一边的作坊里,一早采下的小半篮子花瓣,还笼着一层淡淡的烟气。女主人的纤手翻弄着香甜的糯米,木制的模具映出花瓣般的笑脸,最后撒上的几瓣桃花,瞬间在一片明净的洁白里沁出点点温柔的嫣红来。此时再饮下一杯青梅酒,呵气之间,这个春天便有了几分风雅。

老宅开始不安宁了。这个古镇当年以富庶名闻江南,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黄金狗”之说,形象至极。一天里走了几个老宅,从外观看门脸都不大,进去绕了一圈,越发感觉到纵深,边走边看,发现形制也大致相仿。一座旧时的老宅,说到底是一个家庭起始的群居之所,一家三代同堂,甚至四代、五代的人,围绕着马头墙内的空间,细数一个又一个人间烟火气的日子。群居让一个单独的个体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力量,尤其是这份温暖是来自血亲的温度,更是不可抵御的安心。同样是喜好家庭群居的北平,则是以一个个整齐规矩的四合院,聚合起一个门庭的热闹。相比之下,我更倾心于这里的格局,既有提供公共交流的待客厅、餐厅,又保留个人生活的起居空间,每个成员都可以任凭心情,随时流连于后花园中。公共的地方多是用来大宴宾朋,迎来送往居多,每个人的举止谈吐总是要敛约规矩些才好。所谓的诗书礼义,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里渐渐建立起来的。即使风尘碌碌地回归到家中的一张八仙桌,也必须座次分明,没有随意可言。所谓的家风,不是抄录悬挂的训诫之言,一个有声望的家族走出来的男女,即使在万千人中,也是那一个玉树琳琅、风姿迢迢的人儿。

现在,老宅留下的只有空壳,让凭着一纸门票进出的游人自由走动,观望。古宅多老树,根结盘踞,树身空洞多窍。假如它有记忆,一定还回响着起朱楼时候的场面——是日也,天朗气清,高墙内外灯笼高悬,宾朋满座——那是主人一生最风光的时候,也是老宅最风光的时候。再往后的结局,被遗弃的老宅犹如旧时代的弃妇,石阶缀满了苔藓,只有蝼蚁与它日夜私语,杂树从庭内蹿起,比墙还要高,茅草则在墙头上搔首弄姿。油光水滑的黄鼠狼,行踪诡异的大花蛇,还有鸟雀昆虫,毫无顾忌地自由穿梭,登堂入室成了主人。

老宅已经不再实用了。

直到有一天又被重新拾掇,它优雅的内核于是罄露于世,引得满场惊艳。一些当年的书画仍悬于高堂,让进门来的人一眼留意到主人的逸趣高雅。梅兰竹菊是最常有的,标示着自身对清洁格调的向往,闲云野鹤则是身处尘世之中对自由的向往。至于餐厅,早已烟消灶冷。一口老灶,几副桌椅,与寻常人家大抵相仿,除了宽敞些,没有人会刻意去修饰这个空间,只是让人联想起当年人丁兴旺、热气腾腾的场面来。在一户老宅的餐厅四周,我惊喜地见到了满布的芭蕉的身影。我自小对芭蕉的优雅存有好感。这种植物是为视觉而生,色彩和身姿都极美,舒展的叶片和翡翠般的绿意,总是惹人无限喜爱,它也为听觉而生,专等雨滴落下来,在夜里叫人肝肠寸断,辗转不成眠。走廊的扶栏上,餐厅的两侧,连同承接前后的院落里,从门楣到后墙,都用木头精心雕刻着芭蕉叶,据说叶片上闪烁的水珠,最先是用宝石镶嵌其上,让人想见当年翠色欲滴的灵动和妩媚。不经用的总是时间,如烟火,绚烂至极又倏忽即逝。

谁能记起在这里用过的最后一场晚宴,是在哪一年,都有谁在场?

旧时一个家族就是一个利益关联的团体,关上门说也无非是些家事,不足為外人道。终于有一日,老宅闲下来了,里面的人也闲下来了,一开始不知是谁拈出了一点细节,便有了风声,由此贯串出许多秘密来。秘密总是悄然藏在人不易知的地方,旧时月色下,人约黄昏后,宅子里一起成长的少男少女之间便开始了往来。红房子就是这样的场合之一。这栋红砖外墙的私家别墅在江南园林的内部,巧妙地融入了西欧的堂皇优雅。水晶吊灯下,五彩琉璃窗,你是翩翩少年郎,我是粉黛俏佳人,心旌随裙裾旋转飞扬。后来,世间的变数来临了,同一个时代里的每个人,一生也有了各自的走向和结局。那些当年的心事早已漫过了一茬茬年年蔓生的芳草,现在要有人追问,恐怕当事的人也恍兮惚兮,一头雾水了。追问到最后,恐怕得到的就像孙多慈晚年回复别人的无休盘问,捂着耳朵只喊“无聊”二字了。

有人说,每到月圆之日,夜半时分的红房子会突然灯火通明,里面传出留声机的喇叭声、高跟鞋的踢踏,还有男男女女的笑声,各种声响汇集,一直到天明盛宴结束,灯灭人走,渐渐隐退。第二天一早,有人特意进去探查了一番,可是毫无收获,偌大的舞厅沉默着,所有摆设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我们在白日进入的时候刚好听到这个传闻,有人紧了紧嗓子,吭吭咳了几声,人群如小鹿撞怀般慌乱了一小会儿。又一阵子,有人说,啊,过去了,飘过去了。大家惊讶地相望,好久神情才缓和下来。

每一个江南的古宅,都被心思玲珑的匠人设计成了园林,莲池轩窗,奇峰湖石,让游人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洞天。在抵达前,沿着蜿蜒的石路走了一段,藏书楼才在绿荫掩映中忽现于眼前。它的格局之大还是出乎我的意料。藏匿总是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关乎不太纯粹的背景和动机。藏书则大不同,只有书生才日思夜想着拥有。与书亲近久,宁为书矣。据说藏书楼的主人刘承干二十八岁那年,到南京参加“南洋劝业会”,因素爱买书,自称“生平嗜书,与世俗之珠玉货财同”,闲逛到南京状元楼一带便被众多书铺迷住。结果“实业”没有什么“劝进”,一掷千金买进了不少旧版书,引起书商们的注意。等这位小主回到家乡,各地专程送书上门的书商书贩就络绎不绝了,如此得了个“傻公子”的外号,据说这外号还是鲁迅先生取的。他吞海纳地在各地收书二十余年,1920年回到老家鹧鸪溪畔,费时四年兴建了近代中国最大的私人藏书楼。

主人早已不在人世,他的后代也迁离古镇,所有进入书室的门户都紧闭着。藏书纯属私有,汗牛充栋的富足之快哉不足与外人道,为片片纸本筑造一个个容身之处,开合之间止步于对书香不存热衷的人,因果不虚,毫厘不爽。我们的目光只能透过蒙翳着积尘的玻璃去抚摸过去的纸本,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现在我们进入博物馆,看到秦汉时期的简牍保留到今天,外观依然是笔挺整齐的装束,只是字迹开始漫漶,有些难以识辨。纸本书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一本书总是会历经反复的把玩,由新而旧,卷曲残破,在江南终年弥漫的烟水毫无声息的包裹里,纸片无一例外地逃不出沁出霉斑的命运,逐渐发黄,变软。最终,柔软的纸片和它最初来自于的草木一样,回归到了原始的状态——时间,改变了万物最初的模样。

回字形结构的藏书楼里,迂回弥漫着不同于周围草木的芳香,让到临的人无不诧异。据说楼里的每一册书中都夹带着这种名为芸香的植物。“芸香”,这个读来温软糯口的名字,听来似乎应该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如今出落得模样娉婷。百年过去,当年主人精心收藏的纸本上,油墨的香气早与芸香的气味相亲相融,彼此畅适相宜。漫步于这奇异的芳香之中,忽觉人犹在草木之中,神清气爽之至。

走出最后一座老宅的时候,天边红云暗涌。乌篷船缓缓地荡过眼前的河面,楫桨在船舷击起飞花般四溅的流水。船头的几只鸬鹚突然扑棱起翅膀,扎入水底,跃出水面的时候,尖尖的长嘴中衔着一只肥硕的鳜鱼,殷勤地奉献给主人。四周的气氛忽然欢快起来。河面上开始有星点的灯火闪烁,渐渐清凉的晚风里,隐隐传来老姑苏的评弹,温软的调子一声声地传入耳中,让人在这个黄昏似有一种被融化的柔情在胸中流动。

接连问了几个本地人古镇名字的由来,都笑着摇头说不知,如此一来让我有了几分揣度的神秘。传说远古时期的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预知到大限将至,便不惊动群体,一路不着任何痕迹地消失于茂林深处。象徙则隐,走得坦然洒脱,无挂无碍,那么,这一片我暂寄几日的桃花流水之地,当年是不是也希冀着成为世人难寻的隐地,而曰“南浔”?若真如此,我还是不惊扰它的静好,安静地离开。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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