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福海差一天满十二岁,跟着师父马二爷出了第一趟外会。
嘛叫出外会?平日里在饭庄子掌灶的师傅,遇上有大户人家家里娶亲呀,老太太做寿呀,被请去做几桌酒菜,就叫出外会。
这几年,马二爷一直在红星楼掌着中馈,而且还是头灶。福海打小就是马二爷收下的徒儿,爷俩吃住都在一起。他们两个人是老乡,老家就隔着一条大河。就像绍兴出师爷,北京出格格,他们那地方,净出厨子。要算起来,福海的爹娘把他从乡下送到这儿,也有三年多了。
这三年,福海在后厨没干别的事儿,净蹭勺了。嘛叫蹭勺?嘿嘿,就是刷勺子刷锅。平日来红星楼吃饭的,多是些老主顾,懂吃会吃,一个比一个能讲究,穷事儿忒多。要是吃着哪道菜味儿不对,敲盘子扣碗,吹胡子瞪眼,连后厨带前面堂头都得给骂个狗血淋头。因此,才有了蹭勺这一说。灶上的师傅炒完一道菜,为了防止串味儿,当时就把炒勺一扔,另换新勺炒下道菜。福海就得赶紧把大勺捡起来,用锅底灰,最黑的那种,在勺上慢慢地蹭,把油料全蹭干净喽,才能拿水冲。
这活儿苦不苦?苦哇!可是真长能耐。怎么呢?你想啊,那勺上粘的,可都是锅底的浓汤。要是能尝上那么一口,弄清楚各个大师傅的风味,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佐料,放了多少,得顶多少日子的苦功夫。
话是这样说,可绝不能让别人瞧见。灶上的手艺,都是偷学来的。自己的师父倒不会怎样,可别的师傅,准得抡圆了给自己一嘴巴。好小子,敢偷着学能耐了!
福海听师父说过,蹭勺三年,后面,还有颠勺三年,刀功三年。至于火候儿,就更甭提了,那得靠一辈子去悟。也有不开窍的,学了三十多年,都成老疙瘩了,胡子都白了,还在后厨帮勺呢。福海心想,甭说两个三年,就是再来他两个,也值了。只要上了灶,那就算熬出头了。像师父这样的大厨,连掌柜的都得好言好语伺候着,不敢惹他老人家生气。等他也出人头地了,就把乡下的爹娘全接过来,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这趟外会,早在几天前,马二爷就得了信儿。来人是个管家,递了帖子给吕掌柜,说是请饭庄马二爷出个外会,是腊月初七,家里少爷的生日。
马二爷下巴上的胡茬动了一下。他原是打算初七歇一天,到城外归化庙找老和尚要点儿小腌萝卜条。归化庙每年腊八施粥,配小腌萝卜条。萝卜是山上和尚们自己种的,极脆生。到腊八,才腌了一个多月,咸淡适口,又不蔫,那滋味儿,嘿。马二爷虽说是头灶师傅,可还真做不出来。这个外会,他本有心拒绝,可看见吕掌柜笑吟吟地把管家从柜上让进里屋,又是吩咐沏茶,又是摆点心,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哪,谁不想往白花花的大洋上奔呢。爷倒也爽快,当时就问明了几桌几席,要什么排面,家里人有什么忌口,开列了单子,吩咐早些备齐食材。
管家双手作一揖,道声“打扰”,戴上毡帽走了。外面呼呼的风,真冷啊。
送走了管家,掌柜的问马二爷到那天准备带谁去打下手。二爷说,就福海吧,也不小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后厨里徒弟们知道了这话,都炸了锅了。论年龄,福海最小,来得最晚。论能耐,是,这小子是挺活泛,也练出了点儿本事。可他再能,还能能过那些练了八九年的师哥去?凭什么就带他去啊?这上哪儿说理去?正闹腾着,马二爷端着一缸子高末打大堂走了进来,谁都不敢言语,全蔫了。二爷一走,一个师哥眼尖,看见福海背着一筐大白菜进了后院,噌地就冲了出去。
福海一看来头不对,对师哥们打几个笑哈哈,转身撒了丫子。要不然,这顿打,准又挨上了。在勤行里,师哥欺负师弟那是天经地义,就是师父看见了,也不能说什么。后厨里那么些大白萝卜、铁棍山药,不论抄起哪个,往腚上来一下,疼不说,关键是还不留印儿,哭冤枉都没处哭去。
到了腊月初七这天,福海早早起来,倒了痰盂——师父夜里老是咳嗽,烧了热水,伺候师父洗脸烫面,这才赶往红星楼。来的路上,师徒二人一人喝了碗豆腐脑,吃了俩芝麻烧饼。饭庄子前面还上着板子,没开门。两人打后门进去,一看,后厨也没几个人。红星楼主要做的是晚上的买卖,日上中天才开张营业。
马二爷提了提炉火,福海又坐上一壶热水,给师父沏了杯高末,酽酽的。
“福海,到了那儿,少说话多干活儿,有点儿眼力见儿。”马二爷嘱咐徒弟。
“哎,师父,到了那儿我全听您的。”福海的语气跳跳的。这是他头一回跟师父出外会,心里又紧张又高兴。
过不多时,掌柜的一家也起来了,从楼上下来。有小伙计跑到后厨,又是熬粥又是切菜的,红星楼这才热闹起来。
吕掌柜走过来和马二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福海只好站起来,垂手立在一边。
片刻,有人砸门。福海赶紧跑过去,卸了门板,将来人领了进来。那人捏捏通红的鼻子,说是南城刘府特延请红星楼大师傅馬二爷前去掌灶。
马二爷一挥手,说声“知道了”,便将那人打发了。仍是坐着喝茶,和掌柜唠嗑解闷儿。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店里的伙计学徒也都来得差不多了,门外又有人喊。这次是两个人,请二爷前去。
马二爷又一扬手,“催什么呀?”这才慢慢起身,将茶缸交由福海捧了,外披一件棉布褂,走到后厨。指挥着,将十几把尖刀、菜刀、骨刀插进褡裢里。另将一些锅勺漏铲等粗使家伙交给那两个来人。和吕掌柜一招手,就出了红星楼大门。至于碗碟一类易磕易碎的,昨晚打烊后已是先运过去了。
那二人在前面引路,大步朝南,过南市,过新街,又拐一个弯儿,这才进了胡同。这块都是有钱人住的地儿,福海以前还真没来过。胡同里又有小胡同,小胡同尽头就坐着一户四合院,独一份!
门前有人正在打扫,还有人抹着糨糊,往门楣上贴什么红纸。马二爷和福海不由正门,却打偏门进去,由人领进厨房。
这时,前几天到红星楼去过的那个管家也从外面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说声“受累”,就请马二爷先看过食材。管家推开一扇小门,里面竟然还有一间仓库。嚯,他们府上这厨房,比红星楼的都大。要这么宽敞干吗?整个一二居室。
马二爷和福海跟着走进去,一瞅,还真是吃家。看这田黄鸡,四五斤,普通饭庄子都没处兑换去。还有那篮子里,小帽似的,鸡枞菌子,还鲜着呢!鲫鱼,个个一拃长短,巴掌大,黑背青脊,赛鱼市上的俩!连师父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他这辈子倒是吃过、见过、做过,可这么些好东西放一起,甭说红星楼,可着全城也没处找去!
“您都是从哪儿淘换来的啊?”福海突然冒出一句,再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福海,不该打听的别打听!”师父狠狠剜了他一眼。
福海自知失言,赶紧低头,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
管家倒仍是乐呵呵的,说:“那么就请二爷和这位小兄弟多费心了。一会儿,您生了火,我派人再给您送几个暖瓶来。府里有上好的茶叶,您也尝尝。中午就请您二位随意,厨房里有什么但吃无妨。晚上六点,咱们准时开宴。”
“您放心,准误不了您的时辰。”马二爷拍着胸脯应了,送管家出去。
回来,又进到里间,摸了摸海米,捏了捏羊贝子。行,能成一桌好菜。
要说做菜,先得有好食材。食材好了,厨子心里也爽快,愿意费心思,愿意好好整治,不能糟践了东西。
“福海,洗手,干活儿了。”马二爷痛快地说。
“哎。”福海赶紧拿碱面把手好好刷拾刷拾,给自己和师父系上围裙。厨房里有一口大锅灶、两口小灶,足够了。福海先把大锅点着,倒上一锅水,烧着。
马二爷将四只整个的田黄鸡提出来,放进一个大瓷盆里,腌上入味儿。福海在旁拾掇活鲫鱼,开膛破肚。锅底的火很快烘了起来,水咕嘟咕嘟的,屋里这才有了点儿热气。福海赶紧把外面的蓝布衫脱了,生怕溅上鱼鳞,染了腥气。他可就这一件新衣裳,还是师父给他置办的。原准备留着过年穿,为了出这趟外会体面点儿,才穿了出来。
鱼拾掇好了,也交给师父洒上料酒葱姜,暂搁一边。
又要切肉,全是小羊肉。切肉片,切肉条,切肉块,切肉丝,切肉丁。福海蹲在地上洗菜。水凉,手冻得通红。
大锅里的水咕噜噜开了。福海向外撤一把柴火,揭开锅盖,舀一舀子水倒进盆里。胶东大白菜,又黄又嫩。韭菜,这么冷的天儿还水碧碧的,准是暖洞子里种出来的。
福海在水里洗濯着,听着师父在案板上噌噌切肉的声音,突然说:“师父,我要上茅房。”
马二爷转身扬扬手,“赶紧的,快去快回!可不许在院子里瞎逛!”
“嗯。”福海答应着跑出厨房。
这座四合院一共两进,分前院和后院。厨房是一个东偏房,在后院。福海在院子里直直腰,拧拧胳膊,朝前院走。他记得来的时候在门房边看见有个茅房的。太阳已经出来了,高高的,驱了晨寒。后院北屋的屋门掩着,门前停着一辆锃亮的小自行车。墙角一溜花盆,也不知是什么花,冬天里还这样旺艳。
福海从茅房提着裤子出来,在前院待了好一会儿。多气派呀,宽敞庭院,白石台阶,合抱粗房柱,乌油油的。墙上青砖雕着梅鹿呈祥,鲜桃捧寿,大影壁。要在以前,说这样的四合院只住一户人家,打死他也不信。福海和师父马二爷住的院子比这个小一半,足足住了五户人家。他和师父就挤在西厢房那一间里,连隔壁男人喝多了夜里打老婆都听得见。
福海好奇,羡慕,东瞄西看的,磨蹭了好长时间才由廊厦走回后院。后院更安静,这么大的院子,打从刚才进来就没看见几个人。
福海手搭凉棚,抬头望望太阳,估摸估摸时间,回厨房。一转身,看见后院北屋门上的棉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男孩脑袋和上身来。好俊的中分,油光瓦亮的。白净脸,上身着格子西装,正合体。福海再低头看看自己,布鞋,穿走了样儿,船似的撑着;厚棉裤,膝盖处抹了羊油一般地亮堂;那件崭新的蓝布衫,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男孩看着也就八九岁,比福海还要小。
今儿应该就是这主儿过生日吧。福海在心里寻思,还想打量打量,不提防被师父提着袄领子就给揪了进去。
“干你的活儿!小没见识的,瞎踅摸什么!”师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一根葱横着从空中摔过来,被福海躲过去了。
福海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剥虾。锅里蒸着松花蛋,有股子香味儿。一口小灶已经起了火,坐着耳锅,炖的是羊肚儿。田黄鸡也腌得差不多了,翻个个儿,一会儿就得先过油炸一遍。
说话工夫就中午了,这家平日里管做饭的老妈子来,打听这顿饭是自己来做还是马二爷赏几个手艺。
马二爷想了想,说还是他来方便些,也好叫屋里提前尝尝滋味儿,看看适口不适口。
老妈子欢欢喜喜答应了,兀自去前院忙着收拾排摆。
二爷嘱咐福海打下手,磕蛋清,切葱姜,兑芡粉。自己热锅滚油,烫烫乎乎,大火爆炒了四样热菜。看看是:爆三样、扒肉条、酱鸡块、糖醋里脊。又打了一个虾仁疙瘩汤。趁着火热,放上鏊子,烙了十幾张巴掌大小的薄单饼。喊人递了上去。
马二爷解下围裙,拿一根大葱,裹进剩下的饼里,哧哧嚼着,用手指指案板上用过的四个大勺,“福海,尝尝。”
福海先是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就冲了过去。这是师父有意栽培他啊。
他闭着眼,把四个炒勺里的汤汁全尝了一遍。
“小子,好好咂摸咂摸。下午师父做肴,多长个眼,回去可什么也别言语。”马二爷嚼着葱白,大口喝着酽茶。
福海拼命点头,捣蒜一样。
“你呀,灵透,脑子好使。好好干吧,日子长着呢。”马二爷拍拍福海的脑袋,把最后一段葱扔进嘴里,忙活去了。
下午的天短,更要紧着预备。田黄鸡已经炸过,下进耳锅里焖着。要想脱骨酥烂,没有一个下午办不了。黑木耳泡发了。缓开黄花鱼上的冻冰碴。提前炒出韭菜鸡蛋,当馅子用。海蜇切丝,皮蛋切瓣。姜取汁,蒜砸好。
福海忙完这些,又去给山药去皮,白菜扒心,还要记着给师父换茶续水。一抬头,看见厨房的门开了。那男孩怯生生走了进来。福海呆乎乎地看着他,竟忘了手底下的活儿。男孩脚上踩着一双摩登的小皮鞋,太阳一晒,闪眼。小手肉乎乎的,豆腐一样白嫩。
马二爷是老厨子了,见过世面,赶紧弯下腰问:“少爷,怎么跑这儿来玩了?”
男孩不理他,鼻翼扇扇的,就那么站着。
“这儿烟熏火燎的,快回吧。”马二爷手上粘有肉馅,想拍拍男孩的头,又缩了回来。
男孩还是不搭理马二爷,倒是往后退了几步,就那么看着他们两个人。
得,管不了,接着忙活吧。
福海接着扒他的白菜心,马二爷双手在盆里搋着肉馅。这是做四喜丸子用的。男孩倒也老实,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马二爷哐哐地捶肉,一双眼睛好奇得不得了。福海心想:“这有什么好看的呢。你要是愿意,咱俩换换该多好呢。”
肉馅捶好了,倒出来,在案板上摔了好长时间。越摔越筋道,最后抟成拳头大小的丸子,收进小盆里。福海将豆腐切了块,也收进一个盆里。主家有交代,专门要的南豆腐。北豆腐点得太老,不嫩。南豆腐水一样,入口就化。这男孩怯怯地走到福海跟前,用手捏了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又吐了出来。生豆腐有股豆腥气,一般人吃不来。
“腥吗?”福海忍着笑问。
男孩点点头。
“佐上点儿这个。”福海说着捡起一小段葱白,放到他手里。
“辣。”男孩瞪大眼睛吃惊地说。
福海笑了,“不辣不辣,好大葱的葱白都是甜的,能当果子吃。”
男孩半信半疑,轻轻咬了一小口葱,又抿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好吃吗?”
“嗯。”男孩小声说,又退到一边,倒不碍事。
福海见状,把身下的板凳让给他坐了,自己将一只腾出来的竹筐翻个个儿,坐在底上。
“我说,要是嫌冷,就去灶口烤烤火,那儿暖和。”马二爷大声嘱咐男孩,将几块炸糕滑进油锅里。
男孩点点头,竟然学着福海的样子帮手着撕起冬菇和鸡枞。
天儿已经不早了,得加点儿紧了。前院热热闹闹的,已经有客人来了。
“福海,先切菜心,切羊肚。”马二爷吩咐徒弟,自己用长筷子拨着油里的炸糕,捞出来,沥了沥油。福海看见男孩眼巴巴往这边瞧,就用油纸夹了一块炸糕给他递过去。
“当心烫。”福海小声说。
男孩刚接过去,还没递到嘴边,就听见门外有人喊:“扶风,扶风,跑哪去了?”
男孩拿着炸糕,手忙脚乱的,刚要站起来,厨房门就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高跟鞋,狐皮大衣,猩红色披肩,散着乌黑的长头发,在地上挑着干净地儿落脚。
“妈。”男孩怯懦地说。
“呦,小祖宗,一会儿工夫蹿这儿来了。”女人边说边打量,看见福海,上下扫了一遍,鄙夷地转过脸,骂那孩子,“怎么随随便便就跟没来路的野孩子玩儿?看看你身上,脏死了。”
师父赶紧扔下那边的油锅,赔着笑,“一个小学徒,让您见笑了。”
女人撇撇嘴,拉着男孩就要出去,临走还白了福海一眼。炸糕掉在地上了,福海捡起来,却看见男孩已经走远了。
福海回来,接着切白菜心子,心不在焉的。
“当心,看手!”马二爷喊了福海一句,叫醒了他。
快张灯了,管家来看了看,又走了。福海将炖扒鸡的耳锅从灶上端下来,闷着盖儿,又去和面。
“往面里多磕几个鸡蛋。”师父嘱咐他。
福海揉着面,看见师父将一条微山湖大鲤鱼去鳞去刺,飞刀切片,溜进锅里。那手艺,绝了。豆腐,装进碟儿,撒皮蛋,撒姜末,洒米醋,于上菜的木盘里品字摆开。嫩得能掐出水儿的白菜心,快刀薄丝,点香油,点秋油,点陈醋,浇蒜末。羊肚丝,专选葫芦一块,其余弃之不用。葫芦是指网胃,薄且透亮,筋而不老。海蜇,脆脆地拌上,亦入传菜木盘摆放妥帖。
约摸差一刻六点,福海燒大灶火,马二爷翻炒热菜。满屋酸甜苦辣,油气扑鼻。椒面横飞,葱蒜翻洒。大火不时蹿出锅底,舐向锅内。肉鱼鸭蔬,嗌嗌作响,烹炸有声。
得了一道,便唤福海摆盘摆碟,菜肴拨进盘里,炒勺亦随之更换。不知不觉,十冬腊月天儿,师徒二人都出了一身热汗。
“福海,再去抱把柴火来。”马二爷一边翻炒一边说。
“哎。”福海走出来,到柴房去。前院后院已经张了电灯,亮堂堂的。好多人忙里忙外,跑进跑出。飕飕的凉风,把汗一吹,人哆嗦着,站都站不稳。福海抱着柴火从柴房出来,嘿,又瞧见那个男孩一个人蹲在台阶上玩,看着怪孤单的。在前院当你的寿星多好,屋里暖和,又得吃又得乐。男孩看见福海,抿嘴笑着,想跟过来。福海却低下脑袋,装没看见,匆匆走进厨房。“呱嗒”,关上了门。福海心想:“我一个野孩子,一辈子都是个小力巴、跑堂的,哪敢再跟你玩哟。你这不是给我惹火吗?”
福海也不去想他,赶紧把柴火扔进灶里,火嘶吼着冒出来。师父那儿,正噼里啪啦地炸着大虾。还差一卖锅包肉,一卖木樨肉,这热菜就齐活儿了。屋里满满当当,摆着各色菜肴。二爷沥出虾油,下辛盐佐料,小火稍焖,盛盘!刷锅换勺,依次下肉片、下鸡蛋、下木耳、下黄瓜,热热乎乎,木樨肉出锅!锅包肉原已炸好,重又下锅翻炒,淋芡汁,颠勺出菜!
只听前院急急忙忙跑来管家,隔窗喊声“上菜”,几个仆人就端着木盘,依次呈了上去。
共是四甜点:酥油炸糕、清蒸南瓜、拔丝山药、芝麻蜜三刀。
四冷碟:拌白菜心、拌肚丝、拌海蜇、皮蛋拌豆腐。
九热菜:烧二冬、熘鱼片、木樨肉、锅包肉、油焖大虾、赛螃蟹、软炸里脊、脱骨鸡,攒底的是四喜丸子——福禄寿喜。
鲜汤一道:一品鲫鱼豆腐汤。
主食备下的是三鲜菜蟒,已上笼屉汽蒸。
单说菜蟒一样,是面摊成薄饼,上覆鲜馅料,卷成长条。因形似大蟒,故而得名。古时候讲蟒化为龙,逢此公子生辰,正是望子成龙的好寓意。
不表前面如何热闹,且说厨房一处,熄了火,冷了油,马二爷和徒弟福海并排倚在墙根,大口咕嘟着凉茶水。
“福海,饿了吧,去看看,案板上有块熟羊肚,吃了吧。”马二爷转身对福海说。
福海站起来,不去案板,却由筐里摸出一个心里美萝卜,举起来,啪地摔在地上。拾起来,草白瓤,给自己一块,给师父一块。又甜又脆,赛过梨!别说,呛了一天油烟,来上这么一口小萝卜,心里还真美。
很快,菜蟒也端上去了。福海看见屋外来人,说是前院有请二位掌灶师傅。不用说,这肯定是吃美了,要见见下蛋的母鸡。福海听他也称自己为师傅,心里觉得高兴,脸上却先自红了。
那人带着,马二爷和福海来到前院正屋。在门口,二爷回头,仔细替福海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烟灰,并掸去头上一根菜叶。二人这才解下围裙,走了进去。
屋里摆着三张大圆桌,一桌女席,两桌男席。起座喧哗,觥筹交错。正中桌子正中间,坐着今天的寿星,男孩已是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更是油亮了,一个老妈子站在旁边伺候着。福海看了男孩一眼,低头在桌上扫了一圈,眼睛就被桌上一个大蛋糕勾住了。发面烙饼那么大个,插着九根洋蜡,在灯光下散发出诱人的色彩,引人垂涎。乖乖,这玩意儿得什么味儿啊?
师父和主家忙着寒暄,自然是什么受累受累应该应该的话。不多时,马二爷长作一揖,告辞。看见福海还愣愣地看着桌上,悄悄掐了他一下,攥着他小手就出了屋子。
临出门,福海还回头盯着那蛋糕。男孩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要站起来说什么,却被一只不知哪个长辈搛来的大虾堵住了嘴。马二爷扭过福海的脑袋,拉着他紧走两步,下了台阶。“别看了,那东西咱们吃不起的。”
“有什么好的,我不稀罕。”福海撇撇嘴,痛痛快快地往外走。师徒二人由来时的偏门出了四合院,马二爷却又折回去,把自己平日喝茶的茶缸子端了出来。本来,这事儿他交给福海去干就可以了。
两个人呵着手,缩着脖子,回了住处。那些锅碗瓢盆全留在了刘府过夜。明天,红星楼自会有伙计去收拾的。
回到住家,进了屋,炉子已经灭了。福海和马二爷连蜡都没点,倒头就睡。马二爷躺在凉炕上,刚睡着又醒了。也不知怎么的,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硬得慌,硌得身子疼。二爷翻个身,又翻回来平躺下,对福海说:“福海啊,有些事儿师父还得跟你说。人哪,一人一个命。别看别人。喜鹊浮不了水,窝窝头盛不上酒席。咱们老实干活儿,旺旺香香的,不比什么都强?”
回头看看福海,哼哼唧唧的,也不知睡着还是没睡著。马二爷也只好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福海睁开眼,准备给师父去烧水,却看见师父已经起来了,站在炉子边上,拨着锅里的面条。
福海赶紧穿好衣服,从炕上跳下来。洗了手脸后,师父已经把面条盛出来了。
马二爷将面条推到福海面前,肉丝、鸡蛋,冒着油花儿。“福海啊,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天是腊月初八,你十二了。爹娘不在跟前儿,师父就给你过了吧。你这个名字起得好啊,福如东海!来,趁热,把寿面吃了。”
福海盯着碗里的面,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难为师父他老人家还记着,一时泪眼婆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哪料师父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碟,也推到福海面前。“还有这个,师父知道你稀罕,也快吃了吧。”
福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小块那个什么蛋糕。上面的奶油已经蹭去了一大半,还粘着几根茶叶末子,好像在茶缸子里掖过似的。“师……师父,您从哪儿弄来的?”
“吃吧,吃吧,快吃吧。打听那么多干吗?”马二爷说着站起来,一边披上大褂,一边将桌子上一根前天的老油条塞进嘴里费劲嚼着,推开门,出去了。
今儿是老历腊八了,他得到城外归化庙,找老和尚要一坛腌萝卜条,回来好熬腊八粥啊。
选自《少年文艺》(江苏)2019年1-2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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