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烈,增城最后的背影

2019-09-10 07:22詹谷丰
作品 2019年8期
关键词:张家东莞

詹谷丰

跪,是人体的一种卑微姿势,这个两膝着地,腰和大腿伸直的动作,是骨头的弯曲,所以,从古至今的英雄豪杰,都拒绝下跪这个耻辱的动词。我在遥远的时光里搜寻文天祥、岳飞、苏武、陶渊明等一生站立的好汉时,却不知道,一个宁可断头也不下跪的男人,近在咫尺。

张家玉的故居,离我每天上班的地方一河之隔,与我的肉眼,仅仅相隔一百多米的直线距离。张家玉那个时代,河上没有跨越的桥梁,船舶过渡缓慢,我认识这个宁折不弯的英雄,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张家玉的名字,记载在《明史》《明季实录》《明末忠烈纪实》《甲申后亡臣表》《崇祯忠节录》《明季烈臣传》《明史稿》《胜朝粤东遗民录》《东莞县志》《明季东莞五忠传》等数十种古籍文献中。这个明朝神宗万历四十三年(1615)出生在东莞万江万家租村头坊一个贫穷家庭的东莞人,宁死不跪,这个鲜血淋漓的情节出现在明朝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

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朝换代,都是在乱世的鲜血和遍地的人头中完成,一个国家的命运,也就是朝廷文武官员的命运。作为明朝的成进士和翰林院庶吉士,张家玉的人生已经在崇祯皇帝朱由检煤山上吊身亡的哀声中注定。

李自成的农民军势如破竹,是让皇帝肝胆俱裂的唯一原因。作为前朝的忠臣,张家玉不能不为朱由检的自缢素服默哀。所以,当李自成召见的时候,张家玉用作揖的方式,作为面对起义领袖的礼节。

与张家玉同时代的著名学者、诗人,有“岭南三大家”之一美称的屈大均在《文烈张公行状》中,有声有色地描述了张家玉面见李自成时长揖不跪的场景:

十七年三月,京师陷,周公殉节,遗书与公曰:“玄子尔雅温文,貌若妇人女子,然中怀刚毅,定知大节不移。”书未至,公已骂贼。初,贼李自成欲授公官,公致书,欲自成宾礼之而不臣,而题其门曰:“明翰林庶吉张先生之庐。”不然,临以刀锯,将形影相笑而乐蹈之。自成见公于中左门,贼令公跪,公曰:“前上书不肯上疏,请宾不肯请臣,今日当以宾礼相见。”

张家玉那个时代,还没有发明可以真实记录人物场景的照相机,后人只能在黄脆的史料中找到线条模拟的人像。张家玉在所有的文献资料中出场的画像,身形和五官面貌,与一个在武力面前长揖不跪的阳刚男人形成了极大反差。相同或相似的形貌,真实地印证了屈大均的准确描述:“为人颀而长,貌英秀,好笑语,白皙,微须,眉目如画,好戴折角巾,光髻鲜衣,风流自喜。”

崇祯自缢,江山坍塌,在文武官员招安变节的大势中,张家玉依然视己为旧朝臣子,而面对夺取了大明江山的霸主,张家玉不肯称臣,他用“长揖不跪”明确了一个旧臣子与造反胜利者的关系,维护了自己的气节。

在权势面前,任何的违逆都必然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代价。在文献中读到此处时,我为这个画像中温文尔雅手抱笏板的书生担心忧虑,我不知道历史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候,是否会出现人性的转折?张家玉的骨头,是否会改变站立的姿势?

张家玉面对李自成长揖不跪的行为,没有逃脱威势惯常的逻辑,在接下来的对话和结果中,张家玉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因长揖不跪。自成笑而答之,曰,“我定要尔做官。”公曰:“我定要不做官。”因数自成十罪。自成怒,命伪锦衣卫四人持出斩之,公大笑而退。自成释公,令悬挞之于五凤楼,皮开血迸,七日不食,垂死。

在屈大均的著作中,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和明朝旧臣张家玉,各用了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字,掩盖了两个人内心的剑拔弩张和严刑拷打的血腥残酷。张家玉为了拒绝做官,竟然列举了李自成的十宗大罪。十宗大罪,都是自古以来万恶不赦的行为,它的厉害,远远超过了作揖不跪的礼节羞辱,所以,接下来的五凤楼七日大刑,在所难免。

张家玉列数李自成的十宗大罪,我在张磊先生的《张家玉抗清》中找到了出处。不礼、不义、不廉、不耻、不仁、不爱、不智、不信、殃民和残杀,这二十个汉字,化为一把刀剑,刺伤了李自成的尊严。

一个书生性命的顽强,超出了我的想象,七日不食,已是人类生命的极限,悬吊和鞭挞,更是雪上的冰霜。所有的文献中,均没有张家玉悬吊之后的求饶和呻吟,在一个拒绝下跪和官职诱惑的英雄那里,沉默,是痛苦的唯一表现,古籍文献,也用沉默折射了受刑者的坚强。

牛金星是张家玉人生中第一个出现的劝降者。这个为李自成造反打下江山的大顺宰相,婉言劝说,晓以利害。我在“公不为所动”的文献记载中推断,此时的张家玉,遍体鳞伤,他对自己的明天,已经不抱有生还的希望。

在阎王的生死簿上,许多死里逃生的名字,都只有用“命不該绝”这个理由解释。由于阎王爷的网开一面,张家玉的名字没有被阴森的生死簿收留,日后史书中的岭南三忠之一者张文烈,就在“贼出东关,乘间”的历史缝隙中逃出了生天。

张家玉被李自成悬吊在五凤楼的时候,他所尽忠的明朝已经在太祖朱元璋的发源之地,仓皇地构建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旧宫殿。只不过,这个时候的王朝,已是强弩之末,福王朱由崧,用弘光的新桃,替换了思宗朱由检崇祯的旧符。

逃过一劫之后,张家玉回到了家乡。东莞的鱼米水土和温暖气候,是治疗一个忠臣精神和肉体伤口的最好良药。他在十月的暖阳里拄杖行走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了门口的东江,他觉得脚下的路,正在直通南京,他上马杀贼的抱负,即将在金陵城下施展。他甚至还用亲切的粤语,朗诵起了刘禹锡的《石头城》。在“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思古幽情中,突然沸腾起江山兴亡,忠臣报国的热血。

张家玉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忠臣去往南京的方式,不是舟马的自由行走,而是枷锁镣铐的解押。福王的朝廷,以张家玉没有反抗李自成的罪名,将他囚入了死牢。

这是张家玉人生中的一次冤屈。我在史书中读到的英雄,大都与冤屈结缘。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明季东莞五忠传》,居首的袁崇焕,就经历了千古奇冤。英雄的磨难,大同小异,所幸的是,张家玉的不白之冤,很快就得到雪洗。

张家玉蒙受的不白之冤,被刑部列为五等之罪。《明史》用“阮大铖等攻家玉荐宗周、道周于贼,令收人望,集群党”一句轻轻带过,而《明季北略》则有“此盖大铖等恶家玉附东林,捏为此书。并以污蔑宗周、道周而甚可程、学濂之罪,即以中伤可程兄可法,而复大中之仇。时北京死难诸臣多东林,惟家玉、可程未死,学濂不即死,故大铖于诬陷庶吉士周钟劝进闯贼外,复欲陷家玉、可程、学濂”等事实揭示真相。

如果说张家玉面见李自成长揖不跪,拒绝出任大顺官职遭遇不测,九死一生,那么在阮大铖诬陷通贼而被定为五等之罪,则是有惊无险。在随后的情节中,出现了为张家玉洗刷冤屈的贵人。《文烈张公行状》和《明季东莞五忠传》《影响中国的东莞人》等文献,均用“后为有力者解救,得释”和“公至南京,有为力辨者,得复原职”一语带过。我在《张家玉抗清》(张磊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一书中,找到了这些解救忠臣的义士:“好在大臣朱国弼、南京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礼部尚书陈子壮和留守司监军副史苏观生等一班手握兵权的实力派,极力保奏,说张家玉宁死不屈,义薄云天,只揖不跪,被吊五凤楼,七天七夜不死,今来投奔皇上,怎么反被逮捕呢?福王得知真相后,立即释放张家玉,还请他喝酒解惊,官复原职。”

有石头城之称的南京,并不是抵抗清军的坚硬屏障。第二年五月,清军攻破金陵,张家玉先到杭州,然后与郑鸿逵、黄道周、苏观生等退守福州,拥戴唐王朱聿键即帝位,用“隆武”的年号继承着死去了的明室的最后一息香火。在隆武元年的新政里,张家玉被任命为兵科给事中,监军永胜伯郑彩出征杉关。

隆武皇帝的敕书,对于忠臣来说,每一个字都透出威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尔家玉粤东人杰,海内名流,骂贼燕京,常山之舌尚在;请缨志壮,吞胡之气可嘉。兹兼尔兵科给事中,同永胜伯郑彩督兵入虔,安民定乱。尔宜会同督抚,统率有司,联络绅衿,招来壮士,宣朕德意,耀武扬威,务使义旗所指,山岳为摧……

在敕家玉募兵惠潮中,隆武皇帝更是推心置腹,尽显君臣之义:尔以少年英俊,朕以犹子视之。北京夙著大节,新城更见勇略。今朕中兴大事,是用托尔不疑。

张家玉的一生,从来没有辜负过他死忠的那个王朝,尤其是风雨飘摇苟延残喘的南明,他用一个书生的瘦骨,化成了支撑将倾大厦的一根栋梁。

清军铁蹄踏过,大明江山不复存在,百姓心中,世界已经成了清朝的天下。张家玉监军,所到之处,均刊布隆武皇帝诏书,让福建的百姓,知道山河虽然残破,但仍然是明朝的天下。

张家玉监军之后的首战,被后人用“许湾大捷”形容。

许湾,是明末清初时期江西抚州的一个古镇,在如今的地图上,“许湾”这个地名,已被“浒湾”取代。二十多年前,我曾经以一个新闻采访者的身份到过这个地方,却不知道,这个人流密集,水陆交通便利的古镇,是三百多年前一个血腥的战场,而指挥那场战役的英雄,几年之后,将是我迁徙之地东莞的一个乡贤。

弘光元年(1645),驻守江西抚州的永宁王,被清军四面围困,那道阻挡清军铁蹄的城墙,脆如蛋壳。救兵,让绝望中的永守王,望眼欲穿。

张家玉在永宁王的绝望中从天而降。张家玉的救兵,以风的速度,席卷而至。

抚州解围,当得起“大捷”这个词的褒奖。在王朝节节败退,大厦已倾的末日中,张家玉用一场胜利,为奄奄一息的南明,注入了一针止痛的吗啡。

张家玉的“监军”之职,是垂死的南明和隆武皇帝的眼光和预见,监军职务之后的兼理吏、户、礼三科事等任命,既是朝廷对一个忠臣的信任,也是一個行将就木的王朝溺水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隆武帝敕命的监军一职,犹如张家玉手中的银印,虽有皇威,却缺少含金量。由于没有兵权,永胜伯郑彩往往成为张家玉的制约因素。张家玉与郑彩关系的错综复杂,朝廷其实早有预感。在隆武帝的敕令中,“尔与郑彩宜谊切同舟,见无生于水火;忠怀击楫,心均协于逖琨;贲以银章之锡,用期金印之悬”等语言,就是最好的明证。

早在许湾大捷之前,郑彩闻徽州告急,按兵不动:“彩懦,观望不前,驻军邵武,月余,未尝一矢加虏。”而抚州一役,郑彩也畏战而不出兵,只是在张家玉的再三劝说之下和抚州失守,福州将唇亡齿寒的利害之中,才同意由张家玉领六千兵马驰援抚州。

许湾一战,张家玉的勇敢和军事指挥才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个出身贫穷,只能在族兄的官衙中读书,并由族兄支持才得以婚娶的崇祯十六年(1643)成进士,在国家危难的紧急关头,竟然成了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英雄。文臣和武将,这两种不同性质的角色,经常在国难面前集于一身。《文烈张公行状》在叙述许湾之战的时候,详尽具体,惊心动魄,却在文言的凝练中浓缩了引人入胜的情节。

许湾之战最激烈的时候,清军使用了诱降的手段,企图动摇和瓦解明军的军心。明朝旧将出身的清军参将王得仁和邓云龙,故意修书赵珩,大叙旧情,诱惑他投奔清营。清军的阴谋很快在明军各营中发酵,一时谣言四起,军心摇动。张家玉及时识破了敌军阴谋,他恰到好处地来到了赵珩的军营,紧执赵珩之手,拔剑砍去案桌一角,大声喝道:敌行间,离我兄弟,我等益当戮力为国吐气,军中敢疑谤者有剑!这个智勇双全的情节,记载在所有与张家玉有关的文献中,那些繁体竖排的汉字,让后人看到了一个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豪杰形象。

硝石镇,在隆武二年(1646)正月的寒风里,成了一块检验人生死的试金石。郑彩在硝石得到了清军即将迎战的情报,立即下令退兵。在没有与清军正面交锋之前,硝石,这个地名,就成了郑彩止步的生界。

郑彩下令退兵,连同战略要地新城,放弃守卫,主帅的命令,监军无法挽回。张家玉用新城为永定屏障,新城不守,永定必定难保,永定若失,福州将危在旦夕的战争因果劝说郑彩,郑彩不为所动。张家玉知道无法挽回,提出留一营兵力,愿死守新城。大敌当前,郑彩无心应战,张家玉的所有力劝,均化作鸭背上的流水。历史,见证了张家玉苦劝的结果:“彩怯,竟弃家玉而逃。”

在冷兵器时代,弓箭就是延长的刀斧剑戟,在刀光血影中,弓箭常常出人不意,制造杀机。英雄张家玉的一生,从未被刀斧剑戟伤及毫毛,却两次倒在弓箭的暗算之下。

新城之战,是弓箭这种兵器对张家玉的第一次伤害,幸好有智勇双全的勇士,借助棉被的防护,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中箭坠马折臂的张家玉。隆武二年(1646)的时候,两朝残杀,死尸遍野,然而张家玉却命不该绝,但是和张家玉一同奋战的新城知县李翔,却壮烈于敌人的刀斧之下。

新城失守,隆武帝的愤怒不可避免。在“统兵大将,佥走入关,独使文臣陷阵,何以自解”的斥责中,后人可以看到皇帝冲冠的怒发。而对于张家玉,皇帝的文字则是一张奖赏的笑脸:

尔许湾大战,建抚以复;新城之守,杉关以宁;威德华夷,共见忠劳,天地咸知。今者箭疮勿药,宗社赖之。特晋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广信,仍準带翰林旧衔。

皇帝的嘉奖,并不能抚平张家玉肉体的箭伤,他用无功的说辞,拒绝了冠冕的提升。张家玉的全部心事,都在杀人的战场上。他的想法,与皇帝不谋而合。

朱聿键在明末的挽歌中改元隆武时,所有的军权,均由福州守将郑芝龙、郑鸿逵、郑芝豹、郑彩等人掌控,黄道周、蒋德璟、苏观生、何吾驺、黄鸣俊、陈子壮、林欲楫、曾樱、朱继祚、傅冠等大学士均为文臣,张肯堂、何楷、吴春枝、周应期、郑瑄等各部尚书,均无军权。

张家玉被后世定为爱国诗人,他的许多诗作,都是马背上的吟诵。那些带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短句,充满了鲜血、生死、疼痛、悼念、哀伤、罹祸、阵亡、悲秋、自吊等黑色主题,他那些战争之前的山水田园及酬酢之作,虽然清新婉曲,却都是军中遗稿总题之下的艺术陪衬。

云净天空朔气寒,举头何处是长安?那堪几点孤臣泪,洒向枫林带血看。(《途中八绝》)

东泊西飘寄一身,头颅空带楚冠尘;千秋独有文夫子,同笑迎降卖国人。(《军中遗稿》)

丞相苏观生是看出了张家玉诗中奥妙的人,这个同张家玉共同籍贯,在陈伯陶的《明季东莞五忠传》中同时出现的东莞人,深知张家玉内心的悲苦,深知一个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者手下无兵的无奈,他用只有中兴的明主,没有中兴的雄师,如何能够打败清兵光复明室的诘问启开了张家玉心中的闸门。张家玉毫不含糊地表示,只有建立一支听命朝廷的强军,明朝的中兴才能有望。

两个同乡用东莞方言的对话,催生了张家玉的上疏。隆武帝当即颁旨,准张家玉三月假期,令其回广东,在惠州潮州募兵,赐营名“武兴”。

《明史·张家玉传》等文献用“请募兵惠、潮,说降山贼数万”“八月,至镇平,会山寇黄海如张甚,公单骑往谕,降数万人,购其党斩夹翼虎、秃爪龙、独角蛟三渠”等简略粗疏的文字记载了张家玉的募兵过程,却掩盖了其中复杂曲折的情节和惊心动魄的生死故事。

招募兵马的过程,其实就是剿灭土匪的过程。夹翼虎陈靖、秃爪龙赖伯瑞、独角蛟钟献达,是张家玉遇到的最大敌人。《明季东莞五忠传》“复用以寇攻寇策,悬重赏购斩夹翼虎陈靖、秃爪龙赖伯瑞、独角蛟钟献达三渠,降其众十余万归农。元吉复叛,破永定,使贼党执杀之,潮、惠遂平”的简略描述,具有巨大的想象空间,我在《文烈张公行状》和《张家玉传》中读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武侠小说中的惊险、曲折和计谋。

战场上的捷报,往往不是最后胜利的预告。张家玉募兵的成果,化作了皇帝脸上的笑容。“上喜,诏即帅之赴赣”,然而,军队士气低落。募兵数月,数万兵马,来自朝廷的军饷,仅“止得一千三百余两,捐纳止得一千五百余两,此外,分毫无有”,以至出现了“士卒方饥,不可以战”的局面。

救命的粮草未至,等来的却是清兵攻破汀州的消息。张家玉发兵救援,在赤山遭遇清军。士兵们由于饥饿,不肯出战,张家玉以忠义刺激士兵,得到回应:“我饥,非畏战,请一战以谢。”军队断粮,士兵饥饿,敌方已经探知,贝勒派遣四人,前来招降,不料适得其反,激怒了饥肠辘辘的将士,“众将起而剐之,碎其牌,遂潜绕虏背而伏,诱虏骑入山谷中,率劲弩驰射,斩获十余人,虏并走,公拔还镇平”。

这是1646年11月,汀州城破之后,皇帝朱聿键落入清兵之手,隆武,这个仅仅存在了八个月的短命王朝,随着唐王的失踪而宣告覆没。大树倾倒,张家玉并没有成为四散奔逃的猢狲,只是,祖父病逝的噩耗传来,张家玉的心,犹如被台风摇动的榕树。

皇帝身亡,弹尽粮绝,家丧在身,所有的压力,化成了一座大山,在极其痛苦忧愤之下,张家玉解散了武兴营,将士如鸟兽散,东莞,成了张家玉归心似箭的唯一目的地。

十万兵马,一阵风吹散,然而张家玉的抗清复明之心,从来未曾死过。

南明的江山,形同纸糊的灵屋,只待一簇火星点燃。一般的中国历史纪元表中,大明王朝,至1644年的朱由检土崩瓦解,只有在专业的工具书中,才能看到弘光、隆武、绍武、永历四个短命皇帝的人生夕阳。

回到东莞之后的日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它的长度,张家玉在万家租村头坊的祖屋里,看东江流水不息,眺金鳌宝塔高耸,却不可能预料到,数月之后,他的家乡,会成为一个战场,他的祠堂祖屋被铲毁,生灵涂炭。

有时候,张家玉出门行走,不小心走远了,竟然到了苏观生的村庄。那个时候,东莞没有公路,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马匹。张家玉那个时代,一个村庄,一条河流,都是远方。在清朝探花陈伯陶的《明季东莞五忠传》中,张家玉和苏观生,不仅籍贯相同,而且都出自一个名叫万江的地方。张家玉的远方,在如今只是咫尺。

张家玉信步走到大汾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苏观生的身影。那个时候的苏观生,以末世丞相的凄惶,逃到了广州。这个和张家玉,被后世并列入东莞五忠的英雄,不惜头颅鲜血,抵抗清军,匡扶明室。他同广东布政使顾元镜、刑部尚书李觉斯、何吾驺和侍郎王应华等人一起,推举唐王朱聿称帝。

十三天之后,桂王朱由榔在丁魁楚等人的拥戴下在肇庆宣布即皇帝位。一场同室操戈的乱剧,即将在南粤上演。

张家玉始终不在绍武和永历的现场,但是,以一个明臣的眼光,他看到了帝王和拥帝者的动机以及私心,所以,当苏观生以绍武的名义召他出任礼、兵二部右侍郎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用为祖父守孝不能拜命的理由推辞了。

作为明季东莞五忠之一,苏观生显然是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但是,在他以唐王的名义多次召张家玉出仕的时候,他也许没有看到两个政权并立的恶果,更没有预测到自己的死期。

桂王和唐王在三水手足相残的时候,清朝两广总督佟养甲和提督李成栋率领兵马,势如破竹,一路攻克潮州、惠州。当化装的清兵混进广州城内作乱时,朱聿和一众大臣仍在梦中。大乱之下,苏观生急令关闭城门,可是城内驻兵有限,有生力量都调去三水和永历朝廷自残了。雪上加霜的是,谢尚政叛变,收买广州城内的六营守兵,为清兵内应。当广州城门打开之时,唐王朱聿和忠臣苏观生的生命,就开始了倒计时。

朱聿被俘之后,關在东察院内,李成栋派人送去饮食,饥渴之时的朱聿竟然不屑一顾:“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趁守兵不备,唐王自缢而死。

苏观生则在巷战的失利中退回布政司府内,他挥毫泼墨,在墙上大书八个大字:大明忠臣,义固当死。又题绝命诗一首:

人皆受国恩,时危我独苦。

丹心佐两朝,浩气凌千古。

面对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苏观生慷慨赴死,他用“吾以一布衣,登两朝相位,死亦何憾”作了生命的遗言。

东莞是一个忠臣辈出的地方,我在繁体竖排的线装古籍中,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熊飞、袁崇焕、陈策、陈象明等一长串名字,那些永垂不朽的人物,都集中在一个被“县”这个汉字约束的范围内,忠臣之间,总是有着一些后世难以察觉的关联。

广州城破,绍武政权昙花一现,张家玉回乡守孝的平静日子走到了尽头。

武兴营遣散了,像一群放生了的鸟儿,无法回来。张家玉重新开始了招兵买马。

张家玉的行动,立刻成了广州城里佟养甲的情报。对于死心塌地抗清壮士张家玉的了解,两广总督佟养甲如同自己的掌纹一般清楚。他知道,招兵买马中的张家玉,就是一串在地下萌动的竹笋,如果不将它铲除在萌芽状态,出土之后将是他的大患。古籍文献中“养甲素闻家玉名”“闻公有能将英名,心惮之”的描述,即是印证。

修书劝降,是古代招降敌方首领的常见方式。我在霉变的纸页上,找到了佟养甲的两封招降信,那些从诱导开始进而杀气腾腾的文字,每一个都有难以抗拒的气势:

高山之仰,梦寐为劳。……迩乃既叨九里之润,敢邀一顾之荣,倘肯脂车,欢光羊石,则握手之欢,固不敢以侪偶相伍;如见拒已甚,何难立驱健儿,必以得见君子为快也。

两广总督的第二封招降信,用头发的现实与隐喻,直指人心,让张家玉的选择站在了百丈悬崖之上:

昨奉书左右,情词尽矣。不谓訑訑之声色,拒人千里之外也。台意所难,得无“剃发”两字乎?夫杨子不肯拔一毛利天下,轲也讥之。某以为苟利社稷,虽顶踵可捐也。官爵,贤豪所薄也;然得位行道,古人所快。老先生以为如何?

当官职爵位无法撼动张家玉的意志之后,佟养甲巧妙地用头发作了张家玉的两难选择。作为汉族人,张家玉当然恪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孝道,但是,在多尔衮两次颁发剃发令,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的命令之后,头颅和辫子,就成了国人无法调和的矛盾。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是生活在清廷统治下的所有汉人的生死抉择。

张家玉用寥寥数语,化作金石之声:

人各有心,不可夺也。玉之宝惜此发也,拔去一茎,即禅我以清朝天子,犹且不屑,拘拘官爵,岂足云乎?已矣,先生且休矣。

张家玉的严词拒降,并没有让佟养甲死心。在佟养甲的指使下,张元琳、李在公和王某以张家玉旧友的身份依次出场。

在东莞万江万家租村头坊的家门口,张家玉用庄重的明朝衣冠,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拒绝的态度。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人,却有石雕般的威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来回应这个时代的现实。这个特定的场景让张元琳心虚起来。惜墨如金的众多史书和文言,都生动地描述了这个小说一般的情节:

公峨冠出见,叱之曰:“与尔同作庶常,受恩于威宗烈皇帝,何故贰心!”愤咤作色遣之。(《文烈张公行状》)

家玉衣冠出见,责以大义。并曰:“孔门高弟,太祖孤臣,如家玉其人者,安可以不贤之招招之乎?生杀荣辱唯命。”(《明季东莞五忠传》)

在《答翰林张元琳书》中,张家玉更是用“女不幸以节见,士不幸以忠见”“与其摇尾偷生,不若昂头而死”“玉与此贼不共戴天,势如骑虎”等激烈语言,划清了忠与奸的界限。

张家玉正式起兵的时间是永历元年(1647)三月四日。

张家玉的举兵,与道滘密切相关。与万江紧密相连,不足战马半个时辰的距离。这片水乡,即将成为张家玉抗清最激烈的战场,成为他的满门尽忠之地。

在史料的记载中,道滘人叶如日,是张家玉抗清的导火索,是道滘尸横遍野的滥觞。“正月蕉利、道滘二乡生员莫子元、布衣何不凡等以船楫黄头郎四出捕虏,虏方搜括诸乡县金帛女子络绎走江中,斩虏渠数人,兵数百人,得所夺文武印信数十颗”。点燃引信的火星来自知县郑鋈,这个明朝进士出身的清知县,派人来道滘招降,不料被首领沉海,用一个遣使者的性命作了拒绝的表态,郑鋈则派副使戚元弼率兵进攻表示愤怒和惩罚。战争的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伪副使戚元弼率兵攻道滘,大战六日,歼虏二百余人。虏以书招降,陴士佯许诺,潜使人往沥滘、沙湾、市桥、古劳诸处乞救,得义兵千艘,入自虎门,大战,歼虏二千人,烧虏白艚三十八橹、哨船百余,得总兵陈甲,杀之。是役也,为虏入广东以来败衄之始。

道滘大战的结果,让张家玉吃惊和高兴。清兵可以数十骑兵马破广州,却不能以百余战船克一道滘,张家玉认为,“道滘之人可用,吾事济矣。”

道滘,这个东莞水乡小镇,历史注定了它在忠义的经典中,必有轰轰烈烈的一页,注定了它将用巨大的坟墓,让后人看到时光的血腥。

张家玉起兵的计划,得到了叶如日的积极响应。叶如日前来迎接的战船,停在了万家租村头坊的江边。

永历元年(1647)三月十四日,张家玉的军队在道滘誓师之后,朝莞城出发。屈大均描述了这一场面:

十四日,扬帆至东官,而使兵部主事韩公如琰率黄牛迳之众千人,参将李乙木率黄麻园之众二千人,族人世爵、光正等率其父兄子弟篁村博厦之众数百人从陆为助,战鼓未伐,南门已开,遂复东官,执伪知县郑鋈,斩伪典史赵元鼎以徇,以原训导张珆为知县,以原副使张公恂为指挥佥事,以安弘猷为城守。

义军进城,张家玉的大旗,插在了莞城的城墙上。《明史》《张家玉传》《陈子壮、张家玉、陈邦彦合传》《张家玉抗清成仁记》《民族英雄张家玉》《国亡家破见忠臣》《张家玉年谱》等众多的文献中,均忽略了一个重要情节,只有张磊先生的《张家玉抗清》一书中,有如下一段叙述:“……就连曾谋害过他的李觉斯也不追究,只抄没他的家产,以充军需。张家玉如此宽容大道,大快人心。李觉斯原系崇祯年间的刑部尚书,后随苏观生等拥立唐王于广州。李成栋破广州后降清为两广总督佟养甲效劳,特别卖力。”

张家玉的心慈手软,为自己留下了后患。

三日之后,广东提督李成栋率兵屠乡,血洗道滘,就是源于李觉斯的密报。

岭南三忠,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朽的名词,张家玉的名字,则是这个名词中的一个重要符号。

由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三个姓名组合而成的岭南三忠,在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的时候,他们以卵击石,悲壮激昂,最后以殉国的方式将热血洒在了南明的土地上。

岭南的土地、苟延残喘的南明王朝和佟养甲、李成栋率领的强大清军,是三忠关联的强力黏合剂。三个英雄之间,没有主从的关系,也没有皇家大纛的统领,他们只是用拒绝亡国的气节,展示爱国者的最后悲壮。

杨宝霖先生的文字,让我看到了岭南三忠在抗清大旗下的一次秘密集合:“永历元年(即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春,家玉与南海陈子壮、顺德陈邦彦相约,共同起兵抗清。”(《张家玉传》,《东莞历史人物》丛书,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在另一篇文章中,杨宝霖先生也有相似的记叙:“永历元年(1647年)春,顺德陈邦彥致书张家玉,约起兵抗清,张家玉派堂弟张有光带信给南海陈子壮,约起兵以为呼应。”(《至死不渝的明末抗清将领》,《影响中国的东莞人》,广东经济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

“忠”,是一个从“心”的普通汉字,一个笔画简单的汉字,却是用骨头作为屹立的支架。历史上所有的忠臣,都是朝代更迭乱世血腥中检验的坚硬骨头。现代汉语的解释中,忠臣,是忠于君主的官吏,而在南明乱世中,忠臣,则是“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时危见臣节,乱世识忠良”的产物。“岭南三忠”和“广东三忠”这样的字眼,像春天的花朵一般,盛开在书籍的汉字丛中。我无法在书上找到這个词组的发源,但我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简明广东史》中,看到了这四个汉字的脉络和走向:

在广州陷落后,南明兵部主事陈邦彦联合农民领袖余龙,起兵于顺德;监军御史张家玉起兵于东莞;大学士陈子壮联合增城农民军,起兵于南海。……当时闻风而起的抗清义军有数十处之多,“小者百人之奋,大者万人之斗”,而其中以陈邦彦所领导的“一军最强”。各方义军多归陈邦彦、张家玉和陈子壮领导。……陈邦彦、张家玉和陈子壮自顺治四年(1647)1月起兵至10月为清军所败,坚持抗战达10个月之久,拖住了广东清军的全部兵力,使之不能西进,挽救了永历政权,支援了抗清大局。后人誉称他们为“广东三忠”。

所有由文字构成的正史都简明扼要,缺乏情节和细节。忠臣的气节和鲜血,敌众我寡的不利形势和金戈铁马的残酷,最后都以生命和人头结尾。张家玉的抗清,英勇悲壮,最终也未能扭转局势,只能像陈邦彦、陈子壮一样,战死沙场。

“英雄”,是血洒疆场之后后人授予岭南三忠的冠冕。在繁体竖排的古籍中频繁出入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以卵投石”的成语。这个释义为自不量力自取灭亡的贬义词,让我心中涌起浪潮般的悲壮。《墨子·贵义》说:“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然而,在检验一个人忠奸的标尺面前,岭南三忠,都是反其道而行之的豪杰。“以卵投石”,在岭南三忠带血的头颅上,这个贬义词瞬间反转。

文史专家杨宝霖先生用一段简短的评述,为岭南三忠的人生选择,做了最准确的诠释:

张家玉久历戎行,深知自己和陈子壮、陈邦彦的起兵抗清不可能扭转乾坤,恢复明代,只是不愿意在异族统治下,苟且偷生,唯以死报国。另外,广西仍存在南明的永历政权,清广东提督李成栋正提兵西向。张家玉的起兵,扰其后方,阻其西进,缓永历政权的燃眉之急。在道滘起兵之前,陈邦彦有致张家玉信,略说:“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姑勿计。今主上殷忧,王师凤鹤,若得牵制敌骑,使数月毋西,则浔、梧之间,尚可完葺。是我不必收功于东,而收功于西也。”正可说明张家玉和陈子壮、陈邦彦起兵抗清的用意。明知起兵必死,明知必死却偏要起兵。

我在文献中读到张家玉收复东莞县城,“执伪知县郑鋈,斩伪典史赵元鼎以徇,以原副使张公恂为指挥佥事,以安弘猷为城守”的捷报时,却没想到胜利如露水一样短暂。

没有人预料到清军的报复来得这么快。三天之后,当大批清军乘船而下,将东莞县城铁桶一般围住之时,张家玉的兵马,还在道滘休整。

在清军的炮火之下,东莞的城墙无法再坚固。“东莞不守”的文言后面,是知县张珆阵亡,指挥佥事张恂战死,城守安弘猷及从弟有恒、贡生尹鉽血洒战场。战争的残忍,是读者无法从文字中看到的血腥,张恂在清兵的围困中拔剑自刎,他的人头,被李成栋手下的总兵官李胤香割下,不断滴洒的鲜血,像梅花一样开放在街道的石板上。

张家玉的援兵,在离莞城一江之隔的万家租被清军截住。张家玉的出生之地,瞬间就成了一个血腥的战场。文献用“万炮齐轰,飞弹如雨”形容战斗的惨烈。战斗以张家玉率部退回道滘结束。

清军虽然获胜,但损失惨重,伤亡三千多人,将领死伤二十多人。李成栋无法接受这样的胜利,恼羞成怒,下令杀人屠村。在史料的记载中,兽性大发的清军,将篁村、博厦、村头坊等村的男女老幼,赶尽杀绝,鸡犬未留。

人类的所有历史,都埋藏在时光深处,如果没有那些繁体的汉字和黄脆的纸页,篁村、博厦、万家租和莞城内的迎恩门、市桥、戴屋庄、聚贤坊、宝积坊、凤来里这些我无比熟悉的村庄街道,永远看不见血腥和人头。“三光”这个残忍的名词,我一直以为是侵华日军的专门手段,却没想到,我经常走过的这些地方,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鸡犬绝迹。

在敌强我弱的对峙中,道滘,这个东莞的水乡,就成了张家玉抵抗清军的最后营垒。

李成栋的进攻,首先从与道滘唇齿相依的邻乡望牛墩开始。

古籍文献,用“时参将杨邦达守望牛墩,与道滘相掎角。成栋既还,移师先击望牛墩,邦达战七日死”和“伪提督李成栋先击望牛墩,以孤其唇齿。大战七日夜,虏死数百人,率破之”略过了望牛墩的人头与鲜血。而道滘,则成了两军血拼的主战场,张家玉,则成了一个战败的英雄。

道滘水乡,没有莞城砖石的城墙,张家玉用栅门筑起了防御的屏障,李成栋指挥的清军,却用牛皮和棉被,做成进攻的盔甲。明军的炮火,不能穿透清军最原始的防护,人多势众的清兵,破栅门而入。道滘的血战,延续了三个日夜。战死者的尸体,堵塞了道路,以至《文烈张公行状》中有“虏死千余人,载尸回广州,舴艋不绝”的惨状描述。

在敌强我弱的战争状态下,道滘的失陷就是必然的结局。守备叶品题、何勉、叶时春、卢学德,千总何仕登的战死,并没有让惨胜的清军收手。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走来的清军,将卷刃了的屠刀,挥向了无辜的百姓。

壮烈的一幕,出现在张家玉的親人身上。张家玉的祖母陈氏、母亲黎氏、妹妹石宝拒绝受辱,跳河自尽,夫人彭氏,未能逃脱,被清兵捉住。这个刚烈女子,毫无惧色,大声呵斥清兵:“我张总督夫人,贼敢辱我!”彭氏夫人的怒骂,彻底激怒了敌人,那些失去了人性的士兵,割掉了她的舌头,砍断了她的手足,让一个弱女子在不屈中流血而死。

记载在文字中的死者,还有“如琰家属二十人并死”,家玉“胞弟兆凤、兆麟、兆虬、之弦等,阖门三十余口,皆骂贼不屈,被戮”。

张家玉兵败之时,西乡豪强陈文豹的八十老母,梦见一头黑熊,在闪烁的光亮中,来到家里。第二天,一身黑衣的张家玉突然而至。惊异中的陈母,认为张家玉“此天人之杰也”,所以,倾其家产,为张家玉募兵。

我在地图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张家玉兵败之后的落脚再起之地。从道滘到西乡,在没有公路汽车的旧时代,水路舟船,是张家玉退走的一条捷径。西乡,如今是深圳市宝安区下辖的一个街道,张家玉那个时代,西乡是与东官血肉相连的手足,当“西乡”这个地名在张家玉抗清的地图上炙手可热的时候,“深圳”,刚刚在城市的母腹中着床。

陈文豹用于保境安民的二千人团练,在张家玉到来之后,成了抗清复明的地方武装。而新安县的清军,则成了张家玉祭旗的对象:“旬日间,义旗复振,出复新安县,斩马兵三百余级,步兵一千五百余级。”

张家玉和陈文豹尚未来得及庆功,副使戚无弼和李成栋的义子贾九率领的清军,就已经在杀戮的路上了。清军进攻的线路,在《文烈张公行状》中有详细记载:“陆兵所经北栅、劳德、大宁、乌沙、沙头诸乡,凡十余处。”那些地名,如今仍然清晰地印在东莞的所有地图上,只不过,那些数百年不变的名字,如今都成了繁华的城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却无人知道,这些构成东莞重要组成部分的城镇,在属于“东官”的那个朝代里,每一寸土地上,都滚落着人头,流淌着鲜血。

戚元弼率领清军经过这些东莞的乡村时,遇到了堵击的村人,“老羸妇女,悉持兵仗,率于要隙,树木为干栏,人持数十短梃,梃末悉有钩,连缀数十短梃于一大梃,以长绳系之。虏至,被撒梃飞钩,死者人马不可计。”这种以弱胜强的奇异战术手段,在东莞的土地上出现,在张家玉的战术中上演,实在是不可一世的强大清军的噩梦。

在此后的争夺中,清军增兵,战场扩大到了水上及陆岸的北栅、白沙、河田、赤岗和东官,敌我双方,你争我夺,各有胜负。西乡,在张家玉抗清的战史上,最后以悲情的方式谢幕:

六月十七日,成栋陷新安,遂攻西乡,家玉谓文豹曰:“虚而示之实。”令砦上张旗鼓,佯书约战,而潜师别岛。成栋进攻燔砦,家玉与文豹反击,大创之,死者千余人,成栋弃舟走。数日复尽锐来攻,战三日,舟师败,文豹等皆死。

清军压境之下,投降、变节、下跪,是许多人的本能选择,比如张家玉的同乡李觉斯、王应华,他们用媚笑,换取了苟活。而张家玉、苏观生等拒降者,骨头坚硬,誓不屈膝,最终以沙场战死的结局,维护了人格的尊严。

降清之后的李觉斯,对张家玉攻下东莞县城没收他的财产充作军需怀恨在心,这个曾与张家玉同朝为官的崇祯朝刑部尚书,后随苏观生在广州拥立唐王的东莞人,变节之后,尽显疯狂,在写信劝降张家玉未成之后,又为清军提供情报。张家玉用“何天网恢恢,疏此老贼”的激愤表达了隐隐的后悔之意,没想到,李觉斯将刻骨仇恨化成的恶行还在酝酿之中。

再一次回到家乡万家租的时候,张家玉由曾经的胜利者变成了战败者。在文献中,张家玉只是以“且战且走,道经万家租”的方式亲近故乡,却没想到,李觉斯将他的故土变成了人间地狱。大屠杀之后的万家租,血腥弥漫,张家玉祖先的坟墓,尽皆铲平,家庙捣毁,所有张姓族人,被斩尽杀绝,一个人烟兴旺的村庄,成了一片砖瓦的废墟。

《明史·张家玉传》虽然轻描淡写,却也让后世看到了李觉斯的残忍和恶毒:

觉斯怨家玉甚,发其先垄,毁及家庙,尽灭家玉族,村市为墟。家玉过故里,号哭而去。

《文烈张公行状》则称:

我舟师先败,公且战且走,至于铁岗。夜经万家租,视家庙闾舍,悉为灰烬,亲戚宗族,屠戮过半矣。痛哭而去。

祖坟是一个家族繁衍和子孙后代兴旺的风水,那些经过仔细堪舆建在宝地上的庄严建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阴宅。挖人祖坟,无异于断人子孙,这是中国人生活中的最大恶行。

李觉斯挖坟掘墓的泄恨,是卑微人性的阴损。那些让英雄流泪豪杰号啕的手段,和谋略计策风马牛不相及。在《文烈张公行状》中,一个变节者的阴暗心理昭然若揭:

觉斯、梦日、胤香三人献计于虏,谓公之所居,以家庙为虎头,金鳌塔为虎尾,摧其首尾,彼将自坏。虏从之,并掘公祖墓。觉斯又使其子生员天麟为虏设逻兵,布游哨,下令有敢匿张氏者,杀无赦。于是张氏死者前后及千人,遂为忠义之族。

家族被屠祖墓遭掘之后的悲愤,张家玉用诗的文字留给了后人:

伤族罹祸

谁计忠成九族殃,行藏我亦似文方。但能完得君臣节,磨涅从他也不妨。

痛悼先茔被伐

庐室空馀一炬灰,祖骸仍暴委蒿莱。可怜忠孝难兼尽,血洒西风寄夜台。

道滘、西乡相继失守之后,张家玉手下,就只剩一些散兵游勇,他只好以游击的形式,招兵买马,扩充兵员,然后攻城略地。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然而却行之有效的军事策略,我在多种文献中看到了它的成功。“至铁冈,得姚金、陈谷子、罗同天、刘龙、李启新等五千人”“家玉走回龙门募兵,旬日间得万人”,然后,地图上的许多地方,就成了张家玉剑指的方向。“家玉遣总兵陈镇国、参将冯家禄等,往攻龙门,复之。至是进复博罗、连平、长宁”“遂攻惠州,克归善,还屯博罗”。

我在广东生活了二十多年,多次到达过张家玉战斗、兵败、募兵的所有地方,这些地名虽然都没有跨越广东的省境,却也是珠江三角洲一片广袤的地理,那个时代,河流、山岭、沼泽、土丘、水塘、树林,每一种地形,都是兵马的天堑,但是,张家玉总能跨越障碍,突破清兵的追杀,创造许多令佟养甲、李成栋胆寒的军事奇迹,即使失败,也是英雄断臂的悲壮。在“战死”两个字背后,后人依稀可以看到失败者的顽强和胜利者的胆寒:

虏三攻西乡而两败,两攻道滘而一败,死者凡万余人,东官之道滘,新安之西乡,虏闻之,至今咋指,以为鬼门关也。

一个“貌若妇人女子”的男人,其实是胸有大志的伟丈夫。少年时期,张家玉同人登黄旗山,在峰陡路险,众人面露难色的畏缩之中,张家玉发出过“我辈作人,非第一流不可”的誓言。成人之后,张家玉“好击剑任侠,多与草泽豪士游”,所以,玄子的名字,就成了一块吸附力很强的磁铁。张家玉募兵的大旗,吸引了众多好汉归附。

张家玉将四万兵马,分为五营,分别以龙、虎、犀、象、豹命名。猛兽的集合,是张家玉起兵抗清之后胜负成败的孤注一掷,它像一个人松弛的五指,此刻,紧握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在这样的背景下,离广州最近的增城,就成了张家玉锋芒所向的目标。

增城与东莞接壤,在永历元年(1647)十月的乱世中,却是一片悲壮的土地,是一支抗清义军的强弩之末,是张家玉人生的最后追封之地。

张家玉进军增城的时候,陈子壮、陈邦彦也在各自的地盘上呼应。李成栋并未盲目地四面出击,在击败陈邦彦,大破清远之后,才掉转兵马讨伐增城。

为了抵御李成栋的万余步骑,张家玉将兵马分成三路,依靠深溪高崖,掎角相抗。在十天的大战中,张家玉三战三捷,斩敌首一千九百级,马四百九十匹。

战争的走向由于一个无法预料的细节出现,导致了悲剧性的结局,胜利中止:

我兵过勇,空营逐利,势不可止。军法:出张旗,入卷旗,夺虏旗则挥而呼以入。是日,大旗总斩虏级多,喜而忘之,手挽数虏头,张旗入中军献功,西北诸营,望见张旗,以为虏入中军,皆走保垒,前军见后军走,亦惊曰:“虏出我后。”军遂乱,自冲西北二营以散,成栋以铁骑下蹂之。我军死者六千人,公中九矢,堕马。(屈大均《文烈张公行状》)

所有的文献中,均有这个情节的记载。一个举旗的细节,让军队自乱阵脚,溃不可止。我相信这个意料之外的细节,是一支军队败亡的蚁穴,然而,我更相信运数,即使没有这个细节,张家玉的失败,也会是必然的结局。

史料的记载中,岭南三忠,舍身奋勇,然而均以失败告终:

九月,李成栋攻清远,总兵霍师连战死。十九日,清远破,白常灿巷战死,朱学熙自缢死,陈邦彦自沉未逐,被执,槛送广州。

二十八日,佟养甲磔陈邦彦于广州。

十月,家玉与李成栋大战于增城,战十日,兵败,家玉投野塘以死。

十四日,陈子壮攻新会,不克;攻新兴,又不克,还守高明。

二十九日,成栋陷高明,子壮突围,至南海九江,清兵追及,被执。

十一月六日,佟养甲磔陈子壮于广州。

在不到三个月的短时间内,岭南三忠先后就义,历史的大势,是所有英雄的悲劇,没有人可以扭转乾坤。

沧海桑田,后人无法找到张家玉战死的现场。只有繁体竖排的汉字,可以为读者还原一个忠臣的遗容:

家玉中九矢,诸将欲掖之走。家玉曰:“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已至此,乌用徘徊不决,以颈血溅敌手哉。”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陈伯陶《明季东莞五忠传》)

数日之后,打扫战场的官军发现了野塘中的尸体,“颜色如生,须眉犹怒张欲动”,死者身怀银印,上刻“正大光明”四个字。无人识得死者面目。佟养甲闻讯来到现场,察看片刻,神情肃穆,说,“观此貌清正,必义士家玉者也。”

张家玉死时,三十三岁,随张家玉战死者数千人,竟无一人投降。

屈大均的《文烈张公行状》另有一个情节,其神化描述,令人惊骇,符合古典文学塑造人物的一般性手法和读者的阅读心理:

虏得公尸,佩一银印,文曰:“光明正大”。襄皇帝所赐也。养甲集诸降绅验视,李觉斯跪而贺曰:“此真逆贼张家玉之首。”一齿缺,以银镶之,发美,长二尺三寸许,今量之果然。虏悬之东门,经月,色不变。一日,养甲经其下,公怒睨之,双瞳飞出丈余,光芒四射。养甲骇栗,以为神。

如今的东江,桥梁飞架。从万江桥过江到达万家租村头坊,步行也只十多分钟。我多次在万家租寻觅,清兵血洗之后,张家玉的旧屋和张姓的祠堂、坟茔一扫而空,除了一对明朝的石狮子,万江,已经找不到张家玉的音容笑貌。

东莞先贤蒋光鼐将军收藏的张家玉像和东莞市博物馆馆藏的张家玉像,宽大的明朝官服让一个抗清英雄表情平淡神态儒雅,只有东莞市政广场上的青铜,真正让一个马背上的好汉怒发冲冠。相比纸页和线条,坚硬冰冷的金属显然更适合塑造骨头崚嶒的历史。

历史已经遥远,没有人能够从一尊青铜塑像上认识这个早殇的英雄。张家玉雕塑背后的金属铭牌上,忽略了桂王对张家玉太子少保、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英武殿大学士、增城侯以及文烈谥号的封赠,仅仅用“南明抗清将领,岭南三忠之一,诗人”的简洁文字,概括了一个英雄的一生。

责编:梁红

猜你喜欢
张家东莞
等腰三角形的对称性
东莞,东莞
东莞的森林
莞香
张家坤
秀秀台
2018年广东东莞荔枝收成看好
摄影家张家让眼中的锦屏
走进东莞
只对你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