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长篇小说)

2019-09-10 07:22周岂衣
作品 2019年6期
关键词:一川雪莲李嘉诚

1.讣告

高考过后,我们“状元班”的群再无动静,形同虚设。大家各奔东西,不再有联系,有的甚至下落不明。

忽然有一天,“状元班”的群里出现了这么一条消息:

各位同学:

告诉大家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失踪的老马已经被警方找到,死在离他家不远的那条河道里。是投河自杀。

老马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特此沉痛告知,同学们多保重!

发这条信息的人是马小淘,她和老马同村。

——噩耗如惊雷,各种伤心和惋惜伴随着高考前的那段回忆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没想到“状元班”这个群,在沉寂了几个月之后,却通过老马的死讯,重新被激活。

老马是我們高考集训时“状元班”的学生,叫马永泉。

大家之所以叫他“老马”,除了他姓马之外,还因为他是个复读生。为了能考进中国美院(以下简称“国美”),他硬是在“山上画室”复读了整整四年!他成了我们状元班里唯一一个成年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顶替老师手把手教我们画画的人。

老马出生在单亲家庭,在他出生之前,他爸爸就抛弃了他妈妈。他一生下来就背负起一个任重道远的使命。

有一种说法叫作“父债子还”。

他爸爸欠他妈妈的债,老马得替他爸爸来偿还。估计他和他爸爸长得很像。饱受怨气和愤怒的妈妈,总是无缘无故地冲着他恶骂、拿他撒气,一边把他当成出气筒,一边又鞭策他早日成才,盼他出人头地好回报她。

为了老马的学费,他妈妈从纺织厂工人变成了保姆,又从保姆变成了现在的水果摊老板,她把所有积蓄全都花在老马的学习上。

老马从小就喜欢画画,除了画画,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他向他妈妈保证,他一定会考进中国美院。总有一天,他的画会以千万一幅的售价被世人疯抢——也不知道老马的这个自信是从哪儿得来。

问题是,当初老马这么说的时候,他妈妈还真就相信了他,并给予他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支持。

第一年参加高考,老马因文化分少了一分而不幸落榜。如果相差几十分或更多,他说不定也就认命了。但是,差了一分,他觉得很不甘心。

第二年,他来到山上画室参加考前集训。

山上画室是针对中国美院高考冲刺生准备的一所培训学校,坐落在杭州城西郊外一座山的半山腰。

我们平时所说的“山上”,是指培训学校的名字,也有在山上的意思。

山上画室离中国美院总校区大约半小时车程,离中国美院分校区,仅山上山下之隔。估计培训学校当时把地址选在这里,也是经过严密考虑的。

据说正副校长也都是从中国美院出来的毕业生,和母校一直维持着良好、密切又深刻的关系。很多深谙人情世故的家长都是冲着这层“良好又密切的关系”,才把孩子送到山上参加培训。

在山上画室接受考前集训,一个季度的学费相当于三年高中所有学杂费总和的好几倍。但每年都有做着“国美梦”的学生源源不断地来到山上。

每年到山上画室报读的学生有两千名左右,学校会择优选出一百名学生进入状元班,再进行特殊训练。

根据历年来的高考经验,只要进入状元班,在参加国美校考时,专业分几乎都会百分之百过线。

老马连续三年进的都是状元班,他的专业底子不错,每年校考都是高分过线,但每次都在文化课上落下几分。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又来参加复读的老马,校长没有再收他学费,知道他家条件艰苦,就连住宿费和餐费也给免了。

我们拼死拼活通过一轮又一轮的考试和筛选,才从两千名学生当中杀出重围,挤入一百人左右的状元班。而老马根本不用拼,只要他来,便是状元班的学生。

所有的老师都认识老马。所有的老师也都知道老马连续三年没考进国美,不是因为他成绩不好,而是他运气不好:每年就差那么几分。每次都认为只要他稍稍再加把劲,完全可以冲进国美去。

我感觉这一年跟我们一起集训的老马,把他全身的劲都铆上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待在画室的时间,基本都是从早上七点开始,直至夜里十一点结束,回到寝室再接着做做作业、洗洗弄弄,每天睡觉和休息的时间实在不多。纵然如此,对有些同学来说,学习的时间还是嫌不够,永远不够。

有一个深夜,已过零点,同学们都准备睡了,我忽然想起我的钱包忘在画室了,饭卡也在那钱包里,我必须去找回来,不然第二天起床连早饭也没得吃。

我摸黑穿过三层楼的过道,状元班的画室在三层楼道尽头的转弯处,窗口朝向西面的荒山。学生宿舍和老师的办公室都在南面那栋楼里,因此,站在宿舍楼里根本就看不见我们的画室。我绕过走道,再朝右转个弯,便可以看到我们的画室。画室里还亮着灯,我想可能是最后一个走的同学又忘记关灯了。

画室里居然有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埋头苦画。不用他转过身,我也认得出来,他是马永泉。

“这么晚还不回去休息?”我走进画室,问老马。

“哦,马上——!”老马吓一跳,抬起头受惊似的看着我,极不自然地用右手背去推了推他搁在鼻梁上的那副高度的近视眼镜。

他的一双手脏兮兮的,沾满颜料。那是一双极度敏感又自卑的手。我看着他赶紧收起画板,站立起来,好像做贼似的,双手来回搓了又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你不会告诉王老师吧?”老马说话很小心,有点低声下气。

“告诉王老师干什么?”我有点纳闷。

王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和当红歌星王力宏同名同姓,但他极不喜欢和王力宏串名,就把名字隐去,到哪儿都让人叫他老王。所以,我们学生有的叫他王老师,有的便称呼他为老王。

我觉得马永泉问得有点奇怪。他在画室里画画,我为什么要跟王老师去说,有这个必要吗?

“你不说就好,谢谢!”老马收拾着东西就要走人,也不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深夜来画室。

“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吧。”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很快找到钱包,然后对他解释,“我饭卡和钱包忘了。”

老马笑了笑,有点释然地说:“原来,你是来找钱包的?”

“你还以为我来干吗的?”

“还以为你是来检查画室的呢。之前我已经被王老师抓到过两次,他警告过我,要是再让他抓到,就要给我处分。”

——哦忽然想起来,我这周的身份还是班长。

状元班的班长,一直都推来推去的没人当。大家都在忙于复习,班主任只得推出轮流制,这周刚好轮到我。班长的职责,有点像临时“巡逻警察”,时不时要去各个寝室与画室之间走走逛逛,比如检查一下同学们上课时间有没按时到,作息时间有没回去休息,如果发现有什么异样的情况,就向班主任及时汇报。

我看着瘦成纸片模样虚晃晃的马永泉说:“估计王老师是怕你经常熬夜不睡觉,万一昏倒在画室里,都没有人会来救你。你还是要注意休息,真没必要这么拼。”

“我不拼不行,”马永泉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和你们不一样。”这句话,马永泉经常挂在嘴上。想来也是,在我们状元班上,没有人比马永泉的压力更大,这可是他复读的第四年。要是这次再考不上国美,估计真的会疯掉。

听说他母亲已经崩溃过几次。前两年还对他抱有希望,但从去年开始,他母亲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能力和运气,认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是诳语,拒绝再为他付任何复读费,逼着他自己去找工作,去赚钱。

可是,老马还是不甘心。

估计校长也是被老马的这份坚持所感动,才会破例为他免去所有的学杂费。

走道上的灯灰黄灰黄的。老马走路的时候背部佝偻着,风吹起他的衣衫,两只胳膊一左一右飘来荡去,仿佛两只移动的空袖管。和他走在一起,你会觉得像和一个老人走在一起,会莫名地有些心酸。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在同一栋楼,从斑斑驳驳的玻璃大门走进去,往左拐是男生宿舍通道,往右拐是女生宿舍通道。老马跑在我前面帮我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他站在分界线的左边一脚的位置上,轻声对我说:“我就不送你了,晚安。”

我知道他不会送我。他没那个胆。哪怕再往右边迈出一步,他也是不敢的。感觉他在这个学校里,除了埋头画画还是画画,平时几乎不和人来往,尤其是女生。每次迎面碰到他,他总是一副惊恐万状、唯唯诺诺的模样,好像偷了人家什么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会被人识破。

临近校考那几天,老马更是废寝忘食。有一次天蒙蒙亮,王老师去晨练,经过画室后面的荒山,从荒山上回头望,看见画室的窗口还透出些迷蒙的灯光。他一下就恼火了,噔噔噔就往画室跑。跑到画室,看见老马一个人佝偻着身体,仿佛打了鸡血似的,仍在画板上挥笔泼毫、精神抖擞。

“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老王怒吼着,决定要好好处分老马一回,让他长点记性。

根据老马的这种情况,学校要开除他是构不成的。老王这次还是要对他进行处罚。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学生来说,最大的处罚莫过于罚钱。老王决定罚马永泉两百块,不然,勒令他自动退学。

为了凑齐这两百块,老马跑到山下的肯德基去打了好几天零工。我能想象那几天的老马,忍着饥饿、嗅着汉堡和烤鸡翅的香味、又不能拿起手中的画笔……他一定处于崩溃边缘,饱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撕扯和煎熬。

有天中午,他为一桌客人送餐,走路虚飘飘的,估计精神状态不好,注意力也就很难集中,双腿一软,一大盘子的汉堡、薯条和饮料撒落一地。客人知道他是个打零工的学生,倒是没怎么责怪他,但他那天的工资却分文未领,白干了一天。

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和马小淘凑了点钱给老马,让他把那两百块罚款给交了,赶紧回到画室来画画。老马开始推拒,后来还是拿了,说以后一定会还给我们的。其实老王并不想真的罚他两百块,只是让他长点记性,让他别再动不动就熬夜,万一熬出人命来,作为班主任的老王可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后来老王把那两百块还给了老马,老马又还给了我和马小淘。

自那天起,每晚十一点过后,画室的大门便挂上了一把新的大锁,每到夜自修下课之后,必须由专人负责把门锁上。这样,老马想去画室熬夜也没门了。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勤学苦练复读了四年的老马,最终还是没有迈进梦想中的国美大门,上帝却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2.暗恋中的马小淘

马小淘是我室友,大家都喜欢叫作“小马哥”,是因为她的打扮和表现出来的中性风格,短发,直腰,胸和臀部没一点儿起伏,走路大步流星,戴黑框眼镜,度数有点深,厚厚的镜片正好遮住她脸上冒出来的几颗青春痘。她穿的T恤和外套永远都是两个色,白或者黑,下身永远都是一条破洞牛仔裤,脚蹬白色或黑色球鞋。

她的气质和形象有点像李宇春。可她不会唱歌,一句都不会。有一次听她哼过一首《同桌的你》,居然没一句唱准,调跑得上天入地。

“小马哥”被人叫得多了,我还是喜欢叫她马小淘。我觉得“小马哥”这个称呼经常叫,会让马小淘真的由女生变成男生,从心理学来说,这叫“心理暗示”,是会发生潜移默化的,我可不希望马小淘真的变成男生。我认为女生就该像个女生的样子,就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被人叫成“哥”或“兄弟”,很不雅。

馬小淘对我“一见钟情”,不是因为我是她命中注定的室友,而是因为我会唱歌,还会弹吉他。她特别喜欢听我边弹边唱。在我唱歌的时候,她对我崇拜得不得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拉着我去篮球场旁边的那块空草地上弹唱。她会在草地上铺开几张旧报纸,然后买点小零食,或手拿一本素描书,舒服地躺在报纸上,认真又虔诚地听我弹完一曲又一曲。偶尔,她也会合上书本,跟着我的节拍吹起口哨,但没有一个调子是吹准的。她在听我弹唱的时候,目光总在路旁边飘来飘去。如果看见有同学走过来,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马小淘就会装出一副极其谦逊的模样,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去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我:

“嗨——你们好,这是我室友,她叫周岂衣,你们也可以坐下来一起听……”

后来我才知道,马小淘心里最想碰到的人,是李嘉诚。

这个李嘉诚可不是香港首富李嘉诚,而是马小淘心中的李嘉诚。对马小淘来说,李嘉诚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李嘉诚的专业成绩远没有马小淘好,那时候的他,没有考进状元班,还在普通班上混着。

为此马小淘好几次去向老师提要求,她想要退回到普通班去。老师没有同意。她便一直恨自己,要是少考几分就不用被选进状元班了。

对马小淘来说,进不进得了状元班,考不考得进国美,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要一直和李嘉诚待在一起,要是每天都能够看到李嘉诚,她就万事大吉、心满意足了。

每天早上七点,我们准时起床。马小淘可以比我们晚十分钟,因为她不用化妆和打扮,只需要套上T恤,用十根手指扒拉几下短发就好。

有几次,我发现她在穿衣服之前,先要偷偷地穿上一件束身的裹胸,把微微隆起的那点儿胸部给勒得又平又紧。我有点奇怪:这是为什么?她为何要每天这么费劲地把自己的胸给勒紧,这不美观,而且对身体发育也不好。

我一直没有问她。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我为了赶快完成速写作业,下课后没去食堂吃晚饭,早早就回了寝室。

寝室里就马小淘,她也没去食堂吃饭,倒在上铺打电话,其他两个室友都没回来。可能我这么早跑回来,让她有些尴尬。但她又舍不得挂断电话,只好硬着头皮接着往下说。

宿舍比较小,四张床,两张下铺,两张上铺,马小淘在我的上铺。靠窗边有一张共用的桌子和一条吱嘎作响的凳子,桌子上堆满了室友的东西,我只能默默地猫着腰坐在下铺的床上做作业。这样,我就看不见上铺的马小淘,马小淘也看不见下铺的我。

但,耳朵管不住。

马小淘和那个人的通话,都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马小淘一直在哀求:“下周日不行?如果不行,那就下下个周日,行不行?”

“那下下下个周日呢?”

“谁啊?”

“李嘉诚——,你太没良心了!”

伤透了心的马小淘大哭出声。我扔了包纸巾到上铺。直到一包纸巾用完,她的眼泪还没止住。

作业做不进去了,听着室友在伤心哭泣,我要是还能继续无动于衷地做作业,也显得太冷漠了。我该如何去劝慰她呢。

我放下素描本,对马小淘说:“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另外两个室友吃好饭马上也会回到寝室里来,我想马小淘也不希望全寝室的人都知道她受了伤。

“嗯,我们走吧。”马小淘一个鲤鱼打挺从上铺坐起,然后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如此迫不及待,仿佛她早就在等着我召唤。

从寝室走出去,往左绕过一条林荫小道,是片没有人打理的荒山,安静宜人,很适合散步聊天。

伤了心的马小淘,估计憋了好久了,几乎是倾倒式地把她和李嘉诚的故事全都说给我听——

“我和李嘉诚是初中同学。上初中时,我就喜欢他了。我喜欢和他一起玩,喜欢待在他身边。他梦想以后能当个画家,因此,我也随了他考进同一所美術高中,然后,又一起报名来到山上作最后的冲刺训练,为的是两个人都能考进国美。

可是在分班的时候,他却因差了几分被分到了普通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感觉最近李嘉诚越来越不想看见我,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差,总是冲着我乱发火。我想,跟他分不进状元班也有关系吧。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几次要求退回到普通班去,老师不同意,还说我傻。

周岂衣,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你是有点傻呢,能进状元班,说明你离梦想又跨进了一大步,谁会愿意退回去呢?画室老师把我们状元班的学生都当重点来培养,进国美的希望肯定要比普通班的学生要高出好多倍。”

“可是,状元班上没有李嘉诚,我每天都魂不守舍,学习也没劲,老师在上面讲解我也听不进去,总是分心,我早晚也是会被淘汰回去的。”

为了保证状元班每个人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全校前列,学校对状元班实施了“末位淘汰制”,每个月举行三次校考,三次考试平均分最差的那个将被淘汰出局,回到普通班继续努力。而普通班三次平均分最高的那位,顺利进入状元班。

我隐约感觉到傻里傻气的马小淘,可能会故意让自己考砸。

“你可别犯傻啊,”这么想的时候,我对马小淘说,“我们还是要好好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别的事还是等高考完了再说吧。”

马小淘说:“为了他,我就傻到底了。你不知道,没有他在身边,我眼里的世界全都是灰的,没有色彩,没有情绪,每天都提不起劲。”

“现在你们在同一所学校嘛,只是分了班而已,要见还是能够见到的。”

“完全不一样,自从分了班,我感觉他都不怎么想理我了。一定是因为分班造成的。”

“为什么分了班后他就不想理你,是嫉妒你吗?”

“也不是,他一直就对我不冷不热的。初中的时候我们玩得很好,到了高一,他就开始嫌我烦,说我头发长、见识短,还说我经常和他在一起玩会惹别人说闲话。我就把头发也剪短了,干脆把自己打扮成男生模样,继续和他一起玩。”

“以前你留长发?”我很诧异。

“以前一直长发,我给你看照片啊——”

马小淘打开手机相册,让我看她以前的照片。

我完全惊呆了,这哪是我身边的小马哥?照片上的女孩,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浅紫色上衣,粉白色的纱纱裙,眼角眉梢笑靥如花……那时候的她多好看啊,清秀怡人,含苞待放。

“我觉得长发和裙子太适合你了,可是现在你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大家都分不清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太可惜了。”我说,“你应该恢复原来的样子。”

“已经习惯了,剪短发,套件T恤和牛仔裤,简简单单、无拘无束,方便极了。”

“可是你连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了。”我说,“李嘉诚真会喜欢你打扮成男生模样吗?”

“以前我留长发、穿裙子,李嘉诚也没怎么喜欢我,我早就不奢求李嘉诚真喜欢我。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只不过是想做他最贴身的好朋友,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贴身不等于贴心,你真傻。”

“我也知道我很傻,但我就是喜欢。这些年,我每次进食堂就会打两份饭菜,上课前我会为他准备好画笔和颜料,连水也是我为他打好的,他也习惯了我为他服务。只不过,最近分了班之后,我没办法再跑到他教室去为他服务了,我们下课的时间也不一致,我没法准时为他去打饭,去帮助他做点别的什么,他好像也在渐渐疏离我……”

我都要被马小淘感动了。这是什么同学啊,分明是主人和保姆,少爷和仆人的关系。她这是图什么呢?和李嘉诚在一起真就那么快乐吗?可是我眼前的马小淘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都替她感到难过,心酸。

那天以后,马小淘每天都要和我说李嘉诚,天天说。

她说他们俩从初中到高中这么多年来的交往,每个细节都不漏掉,有的细节昨天刚说过,今天又说一遍,明天还会再说。我成了她最忠实的倾诉对象,耳朵里每天都被“李嘉诚”这三个字充满。

渐渐地,我发现我的耐心在消退。除了上课之外,我的作息时间几乎全都贡献给了马小淘。可是,我还要复习,这是在集训阶段,我们每个人都肩负使命,好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沉湎于倾诉中的马小淘。

那天中午刚下课,我和马小淘从画室出来,去食堂吃饭,正巧碰到李嘉诚和一个穿浅粉色T恤的男生一起,谈笑风生地从我们身边经过。马小淘立马追上去,拍了下李嘉诚的肩膀说:“嗨,你的包拉链开了,我帮你拉上。”

李嘉诚就地一个转身,从肩膀上猛地滑下双肩包,然后甩向另一只肩膀,极不耐烦地扭过头瞪一眼马小淘,说:“这你也要管,好烦!”

那个粉色T恤朝我们嘻嘻一笑,顺手就把李嘉诚的包拉上了拉链。其实李嘉诚的那只包软塌塌的,估计里面也没装什么东西,拉链也只开了一个小口,不拉上也没多大关系。只是马小淘眼尖,对李嘉诚身上的任何细节都能够观察入微。也难怪,她的眼里只有李嘉诚,李嘉诚的一举一动都能在她身上引起地震般的波动。

看着李嘉诚他们扬长而去,马小淘摸了摸后脑勺,稍稍有点尴尬地靠近我,讪讪地对我说:“你都看到了,他就那样。”

他都那样了,她还那么喜欢他,死心塌地追随他,從初中追到高中,追了他整整六年!我也是无语了。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马小淘对李嘉诚的冷漠无情,居然一点恨意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抱怨之意,倒是对那个“粉色T”充满怨恨。

她说,那个“粉色T”好讨厌,天天缠着李嘉诚,形影不离的样子好烦人。

3. 恶魔李嘉诚

人生总是会有很多错位。

第二个月的月考分数出来,马小淘如愿以偿地落榜了,以全班倒数第一的成绩,被末位淘汰出局,离开了状元班,“圆满”实现了她想要退回普通班去和李嘉诚一起学习的愿望。

然而,阴差阳错的是,李嘉诚却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次的月考中成功晋升到状元班。

这个结局,是马小淘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李嘉诚同学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李嘉诚平时的美术成绩一般般,这次能够挤进状元班,是意外之喜。

至于马小淘的进与退,估计李嘉诚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马小淘在消息公布出来的瞬间号啕大哭,伤心得肝肠寸断。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考砸了哭,劝她下次月考继续努力。只有我知道她伤心哭泣的真正原因。

后来,我又渐渐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和真相。再后来,我发现知道另一个人的真相和秘密越来越多,很累人,也很麻烦。

总之,我不是一个很喜欢八卦的人,感觉整天揣着别人的秘密搅过来搅过去,连正常的学习时间都会受到影响。

而马小淘硬是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让我把李嘉诚的上下课行踪和在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每天都要给她汇报一遍。她把我当成了李嘉诚身边的“线人”。

虽然马小淘从状元班调到了普通班,但寝室还是没有搬,还是和我睡上下铺。她这么堂而皇之又理直气壮地给我布置任务,我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对我无条件的信任,她把她的秘密直言不讳地全盘告诉给了我,而且,是只告诉了我,如果我不帮她这个忙,就是不仁不义。

我只能叹息,谁让我是被马小淘选中的那个最亲密无间的室友呢?

李嘉诚在人群中确实很耀眼,高个子、高鼻梁、大眼睛,不爱说话不爱笑,总是紧绷着的嘴唇,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酷,看上去有点目中无人,这是只属于他的气质,别人不可模仿。

在很多场合,只要李嘉诚一出现,就会迅速吸引住好多女生。女生们故意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挤眉弄眼,有点孔雀开屏、蝴蝶求偶的意味。也有的甚至做好随时献身的准备,以飞蛾扑火之势向着李嘉诚而去……

这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真正能够吸引女生的是一个男生的气质,而不是巧舌如簧、甜言蜜语。而这种气质多半是天生的。男生的天生气质和女生的天生丽质,同样重要。

然而,对于女生们的大胆暗示和追求,李嘉诚并不为所动,自始至终保持着一副冷酷的面孔,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始终冷冰冰又酷酷的,但,他在心里到底怎么想,在想些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把我每天观察到的这些情况,会在每晚入睡之前向马小淘咬着耳朵汇报一遍。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为了不影响另外两位室友王琳琳和冯小小的休息,我们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纵然如此,她们还是觉得受到了影响。不仅受到影响,还受到了委屈,觉得同为室友,我和马小淘并没有把她们俩当成好朋友,我们背着她们窃窃私语的行为,是对她们的不信任和排斥,对她们事事隐瞒、处处提防。

为此,王琳琳专门找我谈了一次话。她怯生生地问我,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瞒着她们,为什么我每晚只愿对马小淘一个人说,而不愿跟她们分享?在马小淘还没搬进来住之前,我和王琳琳曾经有一段日子每天一起上课、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去小卖部、一起散步,也一起聊藏于内心里的小秘密和从同学们那儿听来的各种八卦……但,自从马小淘搬进来之后,我和王琳琳就疏远了。

王琳琳是个极度自卑的女生,矮个子、短腿、肥腰、虎头圆脸,有人背后为她取了个绰号叫“女版武大郎”。面对深受委屈的王琳琳,我心生内疚。

为了表明对王琳琳的信任,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把马小淘的秘密如实地说给王琳琳听。我希望她能够理解,不要再误会我有冷落她的意思。

我又哪会想到,聽我说完这些,王琳琳先是露出无比惊愕的表情,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想不明白,我说马小淘跟李嘉诚的事情,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劝了她好一会,她才止住眼泪。

王琳琳红着眼睛说:“周岂衣,我告诉你,李嘉诚不是个好东西!”

李嘉诚怎么不是个好东西了?王琳琳又怎么会知道李嘉诚是个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过一段很深的交往,又怎么会对对方下这么个定论,难道——?

这不可能啊!李嘉诚是个冷酷又骄傲的王子,而我眼前的王琳琳就是个其貌不扬的丑小鸭。两个人无论从长相、身高还是气质,都有着天壤之别……我一定是想多了,这怎么可能?!

我说:“王琳琳,你可别这么说人家,他又没惹你。”

王琳琳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抽啜着说:“他就惹我了,上上个周末,他约我下山去玩,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说是从他朋友那里借用的出租房,我们就在那个屋子里……发生了……”

说实在的,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啼笑皆非的,因为,我压根就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王琳琳再次强调她和李嘉诚真的“发生关系”了。

人家都已经“发生关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再看王琳琳严肃又伤心的样子,也不像是杜撰的,我才瞠目结舌,全身都紧张起来。

王琳琳说,李嘉诚和她发生“那种关系”之后,跟她说,他找她只是玩一玩的,没别的意思。并跟她保证,以后不会再找她玩了,让她也不要再去找他,此事到此为止,就当没发生过。

也就是说,李嘉诚找王琳琳并不是因为喜欢王琳琳,而只是拿王琳琳的身体来玩一玩,玩完了就结束了。离开那间出租房时,李嘉诚让王琳琳一个人先回学校去,他说他要留下来等他朋友谈点事再走。

王琳琳说,李嘉诚就是不想和她一起走回学校,他怕被别人瞧见他俩在一起。干了那种事,他毕竟还是心虚的。

这么说来,李嘉诚还真是个坏东西!我有点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拿这件事怎么办。

我说:“王琳琳,你真傻,怎么就答应了李嘉诚,你明知道他不会喜欢你!”

“我咋知道他就不喜欢我呢?”王琳琳反过来质问我。这个时候的王琳琳又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你说,他既然不喜欢我,干吗还要约我出去玩?我还以为,他总有那么一点点是喜欢我的,我哪知道,一点点都没有……”

“你也别太难过,吃一堑长一智,这种人以后躲他远一点就是。还是多花点时间去画画吧,很快就要考试了。”我也只能这么劝慰王琳琳,不然,还能怎么办。

王琳琳站了起来,估计是双腿蹲太久蹲酸了。她看上去有点虚晃晃、软塌塌的样子,侧身扶住墙,背部微驼,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更矮更小了。

好像总有些人,生来就要受人欺侮。感觉王琳琳就是这种人。

十八岁的王琳琳,个子才长到一米五,就连高跟鞋也救不了她。不过学校也不允许学生穿高跟鞋,她也就只能这么矮人一截。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王琳琳长这么矮,是由于她小时候营养不良而造成的。直至有一次,看到她爸爸和妈妈来学校,我们才明白过来,她的矮个子完全取决于她父母的基因。她爸的身高不到一米六,她妈的身高也才一米四五左右,基因如此,她还能长多高呢。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王琳琳和她爸妈站在一起,感觉就像从小人国里走出来的。

王琳琳还有个弟弟,个子也长不高。她爸妈就更加着急了,不希望全家人都这么矮下去,特别希望儿子能够长得高一些,看上去正常一些。于是,四处打听。后来听说有一种激素在人体内注入可以催长身高,他们又不敢贸然去尝试。

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拿王琳琳先做试验。如果王琳琳注入激素后,个子长高又没副作用,他们才敢放心地让儿子用。

那时候的王琳琳刚读小学,隔段时间就要被她妈妈带去医生那儿打上一针。她说那个医生很老,手指冰凉,手背上布满灰蓝色的经络和老年斑。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那个医生微微地颤抖着苍老的手指,把长长的针筒从她肚子里一点点注射进去的时候的恐惧了……但她必须忍受。

打了几针之后,倒也没出什么事儿,只是丝毫没见长高的迹象,后来,只能放弃了。

王琳琳说,那种激素很贵,打一针就要花去好几千块钱。她妈妈从小就不喜欢她,总是动不动就拿她出气,动不动就揍她,指着她的鼻子骂:“白给你打了那么多针,一点都不争气!”

王琳琳已经够可怜的了,不知道李嘉诚安的什么心,有那么多女生明里暗里都喜欢着他,他跟谁不好玩,偏要找王琳琳去玩。这种事对李嘉诚来说,只是一种突发奇想的消遣玩乐,可是对王琳琳来说,却是抹不去的伤害。

我对李嘉诚的好感一落千丈,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还装出冷冷酷酷的模样,全都是骗人的。那么多女生喜欢他真是瞎了眼。

王琳琳要我替她保密,我也不好把这事告诉马小淘。我只是跟马小淘说,我不想当她的“线人”了,李嘉诚是个举世无双的恶魔,我不喜欢这个人,这种人最好离他越远越好。

马小淘一听急了,追着我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李嘉诚是个恶魔?

我知道李嘉诚可是马小淘的偶像,我这么骂他,她心里肯定不会舒服。

我就说:“你还是换个人给你通风报信吧,我觉得你去找那个‘粉色T’比较合适,他们是室友,李嘉诚每天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个‘粉色T’的眼皮底子下。”

马小淘“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去找那个人呢,这个人比谁都讨厌,说话娘娘腔,还天天黏着李嘉诚,你看他们俩成天勾肩搭背、眉来眼去的,就像同性恋。”

4. 林一川的秘密

那节色彩课上,“粉色T”破天荒地没跟李嘉诚走一起。他是和上课铃的响声一起进来的。他的后面跟着熊老师,两个人手上都抱着一大叠油画临本。

原来“粉色T”是去帮熊老师做好事去了。他今天穿的粉色是深粉,接近于玫红色。几乎所有同学都把心思放在画画上,都穿得灰扑扑的,女生们也都素面朝天,连涂个口红的时间都没有,穿的衣服也几乎和男生差不多,都是黑白灰。那天“粉色T”身上的那件深玫粉简直就像在沙漠里开出一朵花来惊艳。

他把油画临本重重地放在讲台上,故意很夸张地甩了甩双手,像俯视人间的公主那样微笑着,目光掠过我们,神情骄傲又自信。然后,迈着他的小碎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熊老师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句:“谢谢林一川同学。”

我才知道“粉色T”的名字叫林一川。

熊老师是新来的,听说又是中国美院的毕业生,长得白白净净、又瘦又高。他不仅双腿细长,两条手臂也长,比长臂猴还长。他张开双手的时候,你会被他的手指吓着,细长得就像十根苍白的筷子在空中舞动。

就这么精瘦细长的一个人,还老爱自嘲地说:“我要减肥、我要减肥,我不能吃太多的哈,我真的很会发胖……”

不过,我们很快就知道,那不过是他在跟我们开玩笑。他不能吃太多,并非真的为了要减肥,而是根本就吃不了很多。

他好像得过一种什么病,吃什么拉什么,吃多少拉多少,任何食物进他胃里只是去到此一游,完全留不住。醫生说是他的肠胃消化功能出了问题,给他配了很多药,他吃了几年都不管用。

后来他这么告诉我们,他的病是活生生在考国美那年考出来的,他说那时候那个焦虑啊,尤其临近高考那段日子,几乎没一个晚上睡好过,天天活在焦虑中,焦虑得每一根头发都白了。想当年,考上国美也是他的梦想,可他连续两年没考上,就差那么几分,他不甘心,复读两年,第三年才考上。

有个同学问他:“老师,你最后那年考了多少分啊?”

熊老师推了推厚重的近视眼镜,看着虚无的远处略微沉思了一下,摇头晃脑故作轻松地说:“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正好卡牢。所以呢,本熊现在想起来,还是每次都要替自己捏一把汗哪,这要是又少考几分,不——!”他竖起一根细长的食指,往半空中抖了几抖,说,“只要少掉一分,或者,就半分好了,咔嚓——!我的理想又要崩塌了……”熊老师轻轻地拍着胸脯,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

“还好还好,老师你的理想还是实现了,没塌。”大家嘻嘻笑着,在心里还真替他捏一把汗。

可能熊老师平时总爱跟我们开玩笑,年纪又轻,我们跟他说话也就特别随意,大家在一起交流也都很放松,没有一点拘束,想到哪就说到哪,有时候说错了话,他也不会生气,一笑了之。

熊老师扮了个鬼脸,仰着脖子深吸一口气,说:“这就是命,我呢,就是这么不偏不差,正好,没塌,还好那次没塌,本熊今天才会有资格玉树临风地站在这个讲台上,可以手把手地教大家画画,缘分哪。”

于是大家集体鼓掌,画室里一片欢笑声。

不知哪个调皮的同学又问:“熊老师,你说考国美那年把头发都考白了,我看你的头发全都是黑的呀,哪里有白头发?你骗我们。”

“染的。你们都是学画画的,要善于去观察细节。”熊老师这次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反问我们,“难道大家都没看出来吗?我的头发看起来过于乌黑,但却不再亮丽,没有一点点光泽。这就是使用染发剂的后果。染发剂可以帮助我把头发变黑,但,它的化学成分也能够破坏发质和皮肤,甚至还会致癌。不过,我不得不染发,顶着一头白发,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我和林一川把手上的临本都发完了,熊老师把他手上的那本递给我们:“你们俩一组吧,就临这本。”

这是我和林一川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画画。我在人群中找了一眼李嘉诚,他和一个新来的漂亮女生组合在一起,背对着我们,似乎早已将林一川这个天天在一起混的室友抛之脑后了。

“临什么好呢?”林一川显得有点兴奋,让我选一幅。

我翻着临本,都是些风景油画,毕沙罗、西斯莱、凡·高、莫奈、雷诺阿、马奈……全是些印象派的油画大师的作品。

纠结了几分钟,我决定选莫奈的睡莲。仿佛是在给自己出难道,不过,就当接受一次挑战也好。

林一川撇了撇嘴,说:“你倒是会选呵,你看这些睡莲线条扭曲,颜色又模糊不清的,从何下手好呢?画完这幅估计我俩都得错过吃饭时间了。”

我没理林一川,但在心里也觉得,自己分明是在故意为难人家。但已选了,只好先在画板上铺了几块大色调,然后让自己安静下来,慢慢深入。

到了下课时间,果然就我和林一川还没画好,别的同学都交了画走了。熊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我们跟前,问我们:

“怎么样了你们?要不先去吃饭,晚自习再过来接着画?”

“不行唉,”林一川嘟囔着,“老王晚上要给我们来补课,说是要跟我们讲米开朗基罗,那可是我最迷的画家哎——。”

哦是老王的课,我差点忘了。想起来那应该是上周三白天的课,那天老王有事请了个假,说是在今天的晚自习为我们补课。

“你也去听听,”林一川对我说,“如果你以后也想成为著名画家,讲米大师的课还是值得一听的。”

我不以为然。每次上老王的课,我总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因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在百度上找到。这么说吧,你在百度上用十分钟就可以看完的内容,老王在课堂上翻来覆去要讲个把小时,甚至更久。

但林一川的意思是,老王的课你可以不听,但讲米开朗基罗的课一定不可错过。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迷米大师,真的迷得不行,如果人生可以由我选择,我会十万分乐意去做米开朗基罗一样的人,那我的一生就算不白活了。”

“那你的一生注定就要白活了。”我很不屑地看了林一川一眼,暗自在心里说。

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喜欢林一川,言谈举止像个小女人嗲兮兮的,口气倒挺大,居然还想着要去做米开朗基罗,做梦吧。

“哦对了,你为什么老是喜欢穿粉色,你所有的T恤都是粉色系的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

“嗯哼——!我的目的达到了吧,这就叫反差美,也叫粉色效应。”林一川得意地说。

“臭美吧你——!”看他那德性,得意成啥样了。

“No,这可不叫臭美,这叫个性。你听着,周岂衣,我可不骗你,也从来都不骗人,我是个独一无二的人,非常非常有个性。”

“啊那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而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其实也挺大众的。”

林一川掩鼻而笑:“好吧,我暂时说不过你。收工,去吃饭。吃完饭,陪我一起去听老王的课。”

“老王的课你爱上不上,干吗要我陪你?”

“好吧,那就我陪你。”

“我才不要你陪呢。”

“那下课后,我陪你接着画睡莲总可以吧?”

“我干吗要你陪呀?”

“哦又说错,那就你陪我好了。”

“你这人真奇怪。”

“奇怪了吧,我说我是个独一无二的人你还不信。”林一川始终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这样行不行,晚上我俩回画室画画的时候,我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你,你看,够哥们了吧?”

“切——谁爱听你的秘密呀?”

“好吧,那就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我们总是要把睡莲画好的对吧?不然我们都交不了作业,弄不好的话呢,下一轮我们当中就会有一个被打回普通班去。”

去食堂吃饭永远都是件麻烦事儿,每次都盼望着打菜的窗口再多开几个、多开几个、多开几个,但就是不开,永远只有那两个小窗口,另外的五六个窗口就这么关闭着,永远关闭。食堂里的人总说他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想不明白的是,在招收学生的时候再多也不嫌多,每个房间都被学生塞得满满当当,而食堂卖菜的却永远就那几个人,永远不肯多招几个帮手。每到饭点,上千学生排起了长队,浩浩荡荡,蜿蜒曲折,一直排到食堂外面的大草坪上,大家都顶着烈日。如果遇到下雨天,队伍就会从窗口一直排到食堂大门外再拐个弯延续到教室的走廊上,或者就是撑起无数的雨伞,那排场就像是演电影的。

我去得晚了,又见两条乌央央的队伍,只能望而却步。想着等排到窗口的时候菜也凉了,不如去小卖部买点零食随便解决。

学校里有个小卖部,据说是校长的亲戚开的,生意超好。我和室友平时也经常会到这个小卖部去买点纸啊,笔啊和颜料什么的,最多的就是去买泡面。不想去食堂排隊,我们就吃泡面。

有一次王琳琳的妈妈给王琳琳寄了二十箱康师傅过来,比小卖部的囤货还多,估计吃到高考结束也吃不完,王琳琳便经常豪迈地请我们去吃泡面。我买了些别的小零食,决定回宿舍去帮王琳琳吃掉一碗康师傅。

推开宿舍门,一股浓重浑浊的泡面味道扑鼻而来。几个室友都在,原来她们也和我一样,懒得去食堂排队,都跑回来吃泡面。

那天马小淘笑着问王琳琳:“你妈是否直接想把你吃成木乃伊?”

冯小小一边吃着王琳琳的泡面,一边质疑马小淘:“吃泡面能变成木乃伊,这是谁说的?”

“天天吃、天天吃就能啊,里面全是防腐剂,以后死了尸体都不会烂。”马小淘又吸进一口面条。

“我妈每天都巴不得我赶紧死掉、烂掉、化为乌有,她可以从此眼不见为净。”王琳琳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仿佛在说着与她并不相关的事。

冯小小说:“你妈不至于那么狠吧,要不然直接让你饿死得了,还给你寄来这么多箱康师傅,说明她还是爱你的。”

“这是爱吗?世界上还有比康师傅更便宜的东西吗?她对我弟弟可舍得,为了他能长点儿个,顿顿鱼、虾、骨头汤下饭。要不是她目中还有点法律意识,早把我给掐死了。”

想起王琳琳说起她妈妈为了她弟弟长得高一些,先拿她来当试验品打激素针,我的心里就直冒寒意。天下还真有这么狠毒的父母。

比起王琳琳我真是太幸福了。想来也是惭愧,我有疼我、爱我、宠我,任何事情都在替我着想的爸爸和妈妈,还常常不知足,还觉得不够快乐。自从认识了王琳琳,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我爸妈也像王琳琳的爸妈那样对我,我是否还会像王琳琳那样坚强地活下来,还可以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王琳琳表示,她其实是个毫无理想的人,她说她从来就没喜欢过画画,来山上画室参加集训,不过是她爸妈给她安排的。在她老家有个少儿培训中心,无论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大部分家长都要把孩子送去那儿参加美术培训。一个暑假的学费是一年在校生的好几倍,她父母认为培训学校才是最赚钱的机构,又知道那里最缺的是美术老师。她父母认为只要王琳琳能够拿到国美文凭,就有资格回去教那些孩子们画画,还可以照顾弟弟。这大致就是王琳琳将来的生活。

我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今后会走向哪儿,但目前的目标是绝对一致,考进国美。

考进国美是山上画室所有学生的共同理想,除马小淘之外。马小淘来山上画室是冲着李嘉诚,她的最高理想是和李嘉诚待在一起,她的眼里只有李嘉诚,李嘉诚是她的全部,是她整个的世界。她才不在乎考不考得进国美。

马小淘又问我是否见到了李嘉诚。

我说:“当然见到了,都一起上的课。”

马小淘说:“那他怎样了,你就不能说得详细点吗?”

“我哪有时间时时刻刻盯着他,今天我又不和他一个组。”

“和他一组的那个人是谁?”马小淘还在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个新来的女生,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新来的女生?长得好看吗?”马小淘的眼睛都红了,好像随时都要喷出火来灭了那个漂亮女生。

为了不过于激起她的嫉妒心,我说:“也就那样,一般般吧,没你长得好看。”

马小淘知道我在敷衍她,撇了撇嘴,说:“那你呢,你和谁一组?”

“林一川。”

“林一川?”

“就是那个粉色T恤的男。”我忽然有点烦乱,说,“马小淘,你每天这么没完没了地查问别人累不累呀?你可不可以把时间多花点在画画上?”

“你不想帮我了吗?是不是不愿意帮我了?是不是连你也烦我了?”马小淘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我能帮你什么呢?我实在帮不了你马小淘,你还是好好画画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见李嘉诚,就加把劲,争取考回状元班来,到时你就天天可以和他一起上课、一起画画了。”

马小淘说:“周岂衣,我高看了你,不讲义气!”

马小淘又在生我气了。但这样的义气我好像实在讲不下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王琳琳,王琳琳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仿佛根本不在意我和马小淘的对话。但我敢打赌,我和马小淘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她都听进去了。我不知道她在心里想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马小淘是怎么想的,老是这么追着一个对自己一点好感也没有的男生,到底有何意义?

每次我们闲聊,哪怕聊得热火朝天也不插话的王琳琳,那次忽然开口对我说:“周岂衣,你们说的那个林一川我知道。”

“你认识他啊?”我问王琳琳。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反正他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同类人。”

“本来就不同类嘛,他是男生,我们是女生。”

“我不是指这个——。”

“指哪个呀?”

王琳琳又不说话了,低下头去吃泡面,好像在思考她下面的话该不该说。

“他是个Gay!”下铺的冯小小替王琳琳说了出来,故意说得漫不经心。

冯小小说:“王琳琳你干吗遮遮掩掩的呀,直接跟她们说了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说的是林一川?林一川他是个Gay?”我和马小淘异口同声。

“我可没说哦。”王琳琳吐了吐舌头,又抬了抬眼皮子,有点不想惹是生非的样子。

“有啥不好说的嘛!”冯小小满脸不屑,“林一川自己都到处在说的,他恨不得想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是个Gay,他就是个Gay!”

“为什么?”

“耍酷呗,他觉得这是时尚。”

马小淘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林一川天天黏着李嘉诚,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李嘉诚啊——”

估计马小淘又要逼着我去为她干些什么了,我吞下最后几根泡面,立即把康师傅盒子往垃圾桶里一扔,拔腿就往外面跑。

5. 我們都是猪

宿舍和教室之间有条林荫小道,两边种满法国梧桐,硕大的树叶卷曲着从树上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然后在地上互相追逐、奔跑。

听人说,这种树也叫“悬铃木”,但大多数人喜欢叫它们“法国梧桐”。不知道它们最初又是怎样从遥远的法国,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扎根。

每次经过这些树的时候,我就会想,等我再长大一些,等我大学毕业之后,我也想去法国留学,或者去那儿生活。但,我不想只做一棵静止不动的树。我还想去世界各地自由行走。

暮色中鸭掌形状的树叶透出柔和暧昧的光线,仔细看,就可以看见树叶与树叶之间悬挂下来的几颗小铃铛。

穿过林荫道,我身上的泡面味道基本已得到净化,整个人也变得清新脱俗了一点点。我匆匆忙忙走进教室。好吧,我又迟到了。虽然我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离上课还差七分钟,但是,老王已经赫然在讲台上正襟危坐着,他的出现才是上课的标准时间。教室里又开始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猪圈味。

“你们都是猪吗?”老王拍着讲台吼。

已经不止一次了。

看来上一节的理论测试,全班又都考砸了。我挺难过的。大家对美术课还多少有点兴趣,但理论课却枯燥又乏味,听课时总是提不起劲,也记不住那么多的理论知识。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的时间去学习那些空头理论,直接学画画不就得了?

“为了考试、为了考试、为了考试,你们来这里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考好试,尽量考进国美去,不,是死活要冲进国美去,才不辜负学校对你们的教育、不辜负父母对你们的期望,还有昂贵的学费!一寸光阴一寸金哪,同学们,你们现在虚度,就等于一辈子虚度;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就注定一辈子一事无成、碌碌无为。看看你们的卷子,一张张空白,我都不用批卷了,你们真是替我省心又省时间啊,我倒想看看,你们的脑袋是否都被门板给夹了……”

在老王连珠炮似的骂声中,我们都低着头作沉默状,谁也不敢吭声。

说实话,相对那些见了女生就色眯眯,或者上完课就走人,管你考不考得好的老师,老王算是一个正常的、稍微有些急功近利的好老师。状元班是这所培训学校重点中的重点,作为班主任的老王,每次当他走上这个讲台的时候,就会感觉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所有目光的聚焦点。如果,他带的这个状元班的学生都考不好,那么,就意味着所有学生都考不好。要是普通班的学生成绩考得比我们班好,他就更没有脸面了。因此,他经常急躁、焦虑,动不动就跟我们苦口婆心地说上一大堆做人和学习的大道理,说完之后发现事实上对我们没啥用、我们根本就没听进去的时候,他就冲我们吼。

吼完这次考试的事,老王又朝马永泉吼了一通。

马永泉昨晚上又跑去画室熬夜临摹到天亮。画室的大门被锁住了,他居然翻窗进去。

老王说:“你是猪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罚了你两百块还是不长记性,人又不是机器,人是需要休息的,休息好了才有力气继续学习,才可以考出好成线,你怎么就不会长点记性呢?连个基本常识都不懂!你看看你那薄成纸片的小样儿,再这么熬夜下去,别说去参加考试,你考前就得猝死在画室,或者摔死在路上你信不信!你如果真的不想活了,也可以,我们都可以成全你,你自动退学回你老家去死,但是我请求你,不要死在我的教室里,这份重责我可真担不起……”

据说,最近的马永泉,每天都喝廉价咖啡和红牛提神,一天到晚几乎不睡觉,两只眼睛红得就跟兔子一样。复读、重考,复读、重考……就像紧箍咒一样箍着他,让他变得焦虑不安,一躺下来休息就觉得是在犯罪。这可是他的第四年复读!

当同学们在互相鼓励和打气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对老马说“加油”二字。就像一辆已经飙到极速的老旧的破车,怕只怕再加一丁点儿油,就会直接散了架。每个人都会有一根最后压垮自己的稻草。我们所有人对马永泉说话都小心翼翼。王老师害怕那根稻草,我们也怕。

临近高考,大家都知道,不用功的学生会让老师感到头疼,但很少有人知道,铆足劲发起狠心疯了一样用功的学生更让老师头疼。不只是头疼,还时刻处于惊恐状态。

反正,老王自从当了我们的班主任后,就天天处在头疼当中。

当他吼完,觉得实在没什么可以再骂的时候,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肯定又得拖课。我的睡莲估计今晚是画不成了。

“都给我坐好了,现在开始上课——!”

老王在干咳几声之后,立即切换了话题,仿佛他身上装了个遥控,可以随时摁下开关转换频道。

讲台上的老王开始侃侃而谈。画了一天的我们竖起疲惫的耳朵听着——

在大段的开场白之后,老王终于讲到了米开朗基罗。

他说:“米开朗基罗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造就了雕塑艺术的最高峰,他一生未娶……”

老王看我们坐在那里一个个死气沉沉、有眼无珠地看着他,就把嗓门又提高了八度:“米开朗基罗,你们总该知道的吧,如果连米大师也不知道,那你们真的就是一只只猪。只要画过素描的人,每一个都会临他的《大卫》。《大卫》这幅作品,充满男性特有的力与美和不可模仿的高贵气质,堪称完美之作。我刚说了,米开朗基罗一生未娶,他在有女人的屋子里哪怕多停留一分钟都会感觉到痛苦,个中原因你们知道吗?一个连和女人多待一分钟都会觉得难受的大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女性作品出现呢?”

老王静默地看着我们,像是在独自沉思,又像在等着我们当中有人站起来回答,他的目光在我们头顶旋转停留了大概一分钟,便又接着往下讲:“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因为米开朗基罗在画女人的时候,用的也是男模特。对了,他不仅画得好,情诗写得也一流。他曾经有一首情诗是这样写的,我来给大家念几句:

我卑微的尘躯不再享有,

你迷人的脸庞与美丽的双眼,

但任何力量都抹不掉共枕相拥时,

两个灵魂相融所迸发的火焰。

“——这就是米大师写的一首情诗。同学们你们认为这首诗写得怎样,称得上一流吧?但是呢——”

老王又干咳了一声,接着说:“他这首情诗不是写给某位女士的,而是写给一个男模的,他和那个男模是好基友。”

说到这里,老王忽然大笑起来,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好玩的是,米大师死后,出版商在出版他的这些情诗时,擅自将诗中的男性称谓一律改成了女性称谓。对了,你们最喜欢的作品《大卫》,估计也是他的一个基友,但,到底是谁,却不得而知……”

没等他说下去,有个不明物体突然飞了过去,像圆滚滚的小石头,但又不是。老王没来得及躲闪,踉跄着退后几步,背部几乎贴住墙上的那块黑板。他的目光满地搜索,也没发现那个不明物到底是何物,继而,他抬起头问:

“谁?”

没有人作声。

老王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最后充满狐疑地投向窗外。

窗门没关,半开着。窗外一片漆黑,什么动静也没有。

停缓片刻,继续讲课——

“在我的理解,米开朗基罗这个人是很花心的,基本上跟他合作过的几个男模,他都跟他们有暧昧关系……”

又一个不明物体飞了过去。

这次老王没被击中。老王有点警觉,但他还是没有发现不明物是从哪飞过去的,谁干的。他又干咳一声,掸了掸衣服下摆,继续说:

“其实,和米开朗基罗暧昧的男模还是很多的,但是,真正能够深得米大师宠爱的,是一位叫托马索的男模,小他三十四岁。据说,一开始俘虏米大师的是托马索健硕的身材。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对于一个画画的男人来说更是个视觉动物。被俘虏了芳心的米大师,在托马索面前不仅是个大画家,还变成了一个大诗人——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我想米大师能够在艺术史上熠熠生辉,被人称为天才,这和他与众不同的经历也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也绝不是说,在性取向方面与众不同的人,就必然是天才,在这方面,大家切切不可模仿。好好的男人不做,非得要自我阉割去当个娘炮,实在太不可取——!”

老王低下头去看手机屏,估计是在看时间。他已经拖课二十多分钟了。

不明物趁机又飞了过去,这回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臉上。老王紧捂着脸。事不过三,他十分恼怒,一股无名火在熊熊燃烧着,但却没法冲着某个人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干的。

讲台下的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鸦雀无声,一个个瞪大眼睛,直视着讲台。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比认真地听课,每个人的脸上,全都是无辜的表情。

老王皱着眉,朝所有茫然无辜的脸,挥了一下手,说:“下课——!”

同学们如释重负般立起身,呼啦啦一片,瞬间作鸟兽散。

抬腿间,踩到一粒什么东西,我用脚底心蹭了蹭,低下头去看,是一颗被我踩扁了的栗子,熟的。

我回过身去看老王,他正俯身查看讲台底下,用他的目光在搜寻那可疑物。我已经看清楚了,那可疑物就是煮熟了的栗子。它们击中或没击中老王之后便滚了开去,被我踩中的,便是其中一颗。

我急匆匆走向画室,林一川已经先我一步到了画板前面,正在帮我重新挤颜料。

他说:“你的颜料已经干了,不能用了,我帮你挤个新的。”

我说了声“谢谢”,心里还在想着那颗熟栗子,到底谁干的?

林一川嘻嘻笑着,说:“不用谢哈,应该的,我举个栗子给你吃——”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颗糖炒栗子,毕恭毕敬地举在我面前。

“啊原来是你干的?”我惊愕地看着他。

“真聪明,你说,我们都这么聪明,怎么会是猪呢?”林一川仍然举着那颗栗子,撇了撇嘴说,“我们不是猪。”

“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啊?那也不能用栗子去报复。”

“倒也不为这个,我们本来就是猪,整日被关在这个猪圈一样的学校里,没有自由,任人宰割,连个透气的时间都没有。”

“那为啥?”

“为米开朗基罗。”

“哦你是说老王说他同性恋——?”

“是啊,同性恋咋了?踩着他尾巴啦?”

“米开朗基罗本身就是个同性恋啊,老王又没说错。”我为老王抱不平。

“他话是没说错,但他不该用这种嘲讽的态度摆课堂上去这么说人家,你懂不懂?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恋爱的自由,爱谁谁,他凭啥带着这种讽刺、挖苦的口气去评说米开朗基罗?人家可是顶级的大师,轮得到他老王来鄙视?他不就是一所培训学校的老师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那么愤怒,你也是吧?”我脱口而出,带着点刻薄的挖苦的试探。不过,话一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我和林一川无冤无仇的,干吗要去揭穿害他处于尴尬境地,毕竟这是他的个人隐私,一般都不太希望被别人识破。

可是,令我意外的是,林一川不但没有丝毫的尴尬和忌讳,反倒面露惊喜地看着我,说:“嘻嘻,周岂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仿佛遇到了同盟,不,是遇见了千古知音的那种感慨和惊喜。

这倒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并不想出卖室友,只是说,我猜的。

原来冯小小还真说对了,林一川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去守住这个秘密,他甚至巴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林一川带着惊喜的表情一路穷追。

“第六感觉。”

“你真厉害!”

林一川很快走过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仿佛他这一拍之后,我们就是知根知底、患难与共的真哥们了。

“你知道吗?周岂衣,我们这类人自古以来都是情商、智商极高的,你看米开朗基罗多有才华。还有达·芬奇,几乎就是个万能人,建筑设计、天文学、解剖、音乐,还发明过很多东西,包括武器。他画的那幅《蒙娜丽莎》,据说是由一个着女装的男子为原型,那诡异的笑容倾倒了无数人,也欺骗了无数人,全世界的人都以为那是个女的。在我们大中国也是,比如屈原、郑板桥,还有东汉十二个皇帝里就有八个是同性恋,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旷世奇才……所以啊,我以后肯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林一川绕了个大圈子,借着伟人的光华为自己盖棺定论,仿佛他的身体里与生俱来也和那些伟人一样,潜藏着无限的光芒,不需要刻意去隐藏,只需要时刻铭记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身份,注定会在某一个时刻里散发出来,打开它骄傲的翅膀去天际翱翔——这便是林一川的真理,是他身为一个Gay的身份却又自信满满的源头。

“周岂衣,你可别错失我这个朋友啊,我们一起加油。”林一川笑得豪迈又爽朗,向我举了举他的拳头。我发现他紧握的拳头是右手,画笔握在他的左手上,他一直都在用左手画画,之前我居然都没注意到。此刻我像是发现了又一个巨大的秘密。都说左撇子有过人之处,莫不是这个林一川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可我不太喜欢他的三角眼,还有他那张比纸还白的小方脸,为了和其他男生不同,在人群中提高辨识度,他已经开始在留长发了。

“还是先把这幅睡莲画好吧。”我说。

“好吧。”林一川侧过身去,他的左手在画板上一点一点涂抹,敏感而细腻,感觉他确实是有些灵气的,只是他太骄傲了,天天得意扬扬又自我满足的模样令人不是很舒服,仿佛他身上开满了鲜花,藏不住的芬芳四处流溢。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作谦虚的,林一川就是这种人。

开始沉下心来画画的时候,画室里便安静下来。

忽然有人推门,又是马永泉,只见他躬身而入,雙手抱着一箱红牛。

林一川说:“老马你这是找死的节奏吗,刚挨了老师批评,你又去抱了箱红牛进来,是否又准备不睡觉了?”

马永泉耷拉着头,并没朝我们这边看一眼,直接走向他的座位,我听见他咕哝着说了一句:“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句话,我已听他说过无数遍。

“真是一只猪!看他瘦成一张纸片,连走路都在飘,还一天到晚红牛红牛地灌下去,不整死才怪——!”

林一川说这些话,对老马分明是一番好心,他一定不会想到,老马真的会在高考后死去,死于梦想破灭。

我们临完莫奈的睡莲,已经夜里十二点。我的双手冰凉,感觉有寒气在向体内浸入。林一川不断地打着哈欠,说:“赶紧回去睡觉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在画睡莲的时候,我老是瞥见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得了帕金森。再看他完成的那幅睡莲,还真是厉害,让人眼睛一亮。

莫奈的画,笔触都是短短的,貌似歪歪扭扭,实则放纵肆意、自由不羁。林一川的肩膀在不停抖动的时候,歪歪扭扭的线条居然被他抖出水中倒影的感觉。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调出来的那些颜色,是一种让人非常舒服的灰色调,但整体画面又感觉很明亮。他把对比色运用得极其巧妙。

我一直觉得调颜色是件很难的事情。每次画画时,我总是调不出我想要的颜色。记得刚开始学画的时候,老师会给我们每人发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各种颜色的明确调法。

比如水果的亮面是白色加淡黄,暗面要加一点紫,天空的颜色是大量的白加浅灰蓝再加樱花红……我刚开始时,对这些纸条也感到有点不屑,画画怎么可以用这种公式来套呢。但刚开始画的时候,我又发现这些小纸条还真是好用,只要按照上面写着的调法,就能画出基本标准的颜色了。渐渐地,便有些依赖于这些小纸条,没了它们就不知道该怎么调色了。到了大家的画画水平都入了门,有所提高的时候,老师也就不发这些小纸条了。那段时间,我发现没有了小纸条的我,竟然什么颜色都不会调了。于是,只得又从头开始慢慢琢磨调色的方法。而林一川他就不一样,他在这方面极其理性,他从来就拒绝用小纸条调色。他认为,靠小纸条来调色的行为笨得就像一头猪,而老师发给我们小纸条的这种教育方式比猪还笨。

有时候,我觉得林一川这个人确实有着过人之处,他并不是属于特别努力勤奋的那类人,但却掌握着一套他自己的学习方法,悟性、灵性都很高。

林一川看了一眼我的画,毫不客气地评论:“你的每一根线条都画得太实了,你得学会虚。”

“怎么个虚法?”

“这个嘛,就得你自个儿去琢磨,我总觉得艺术这个东西多半靠天分,是没有办法手把手去教会的,得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好吧,回去睡觉。”我收拾画架,困得不想再说话。

这个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马永泉已经喝掉了第三罐红牛。他忽然对我说:“嘿,周岂衣,麻烦把你们的临本留给我吧,我也想临一下莫奈的睡莲。”

“喂,你真不要命了?还想再临一幅,都什么时候了?”林一川大呼小叫着,又是瞪眼又是皱眉,但他也拿老马没办法,总不能把人家绑回去。

此刻的老马正在临凡·高的向日葵,脚边一大堆东倒西歪挤了一半的颜料,调色盘是最廉价的塑料制品,几支画笔斜躺在地上,凄凄清清,有点废墟的感觉。估计这幅临完还得一两个小时,再继续临莫奈的,差不多又要天亮了。

我看着马永泉佝偻的侧影,和他身后的那箱红牛,忽然想,他这么拼命到底值不值得?老马的存在总是会激起我的悲悯和诸多疑惑。我们每个人都在高考这条路上冲锋陷阵般奔跑着,就算真的都能考进国美,那又怎样呢?后面的命运,我們又能把握住多少?想想每天都在辛苦教我们画画,并引导我们考进国美的熊老师,他连续复读三年才考进了国美,然后呢,也没见他就从此功成名就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只不过当了我们的美术老师。据说这份工作还是临时的,学校随时可以解聘他。难道这就是熊老师当初拼死拼活地考进国美之后想要的结局吗?难道这也是我们需要去实现的梦想?

我把临本交给马永泉,对他说:“你还是要注意休息,可别把自己真的整垮了,到头来啥都干不成。”

马永泉回了句:“没事,谢谢你。”

马永泉仍在不停地画着。南方的秋夜虽然有点凉了,但还没到穿棉袄、毛衣的时候,他却早早地穿上了他那件军绿色的旧棉袄,像一个加班到深夜的人,总是喜欢披一件又厚又长的棉衣当成棉被来驱寒,有点呕心沥血的感觉。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他,脸与画板仍然贴得很近,估计镜片的度数又增加了几度,他还没来得及去配。画板上的金色向日葵欣欣向荣、灿烂无比,就像一个人在做着一场无比热烈的梦。在马永泉的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心事和隐忍,我们无从知晓。

“你不是我,怎知我走过的路,心中的苦与乐。”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藏匿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6. 一场虚构的爱情

在我的三个室友当中,最神秘莫测的人是冯小小。她虽然和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却不在状元班。她在她的普通班里,据说总是以公主自居。

她经常跟我们说,她很烦,因为全班的男同学几乎天天围绕着她,追求她,给她送花、送水果,向她各种示好……这让她的生活有点乱,有点应接不暇,影响着她的考前冲刺。她表示,她之所以考不进状元班,多少也是因为受到了太多人爱她的干扰。

作为室友的我们,总是要一次次地轮番去安慰她:“有人追求总是件好事,分配好时间就行。”

但我们却从未见过她与哪个男生去约会,甚至走在一起;也没听说哪个男生想要请她去吃个饭,或送她个什么礼物。她总是独来独往。

画室里已挂上高考倒计时大圆表。同学们都忙得快要飞起来,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复习复习复习,画画画画画画……而冯小小却每天都要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她精致的妆容上。

她说:“无论将来考不考得好,何去何从,保养好自己的容颜才是最重要的。女子有才当然是件好事,但是,若拿才华与美貌去相比,男人们往往会选择美貌。”

也不知道她这是受到谁的影响,如此坚决地相信着一个女人的美貌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有一段日子,冯小小像疯了一样,反复对我们强调又强调,每天都要追着我们说好几遍,她说她已经恋爱了,正陷入因早恋带来的甜蜜困扰中不可自拔。

我们对她的那位白马王子心生好奇。

“他是谁呢?”

“到底会是谁呢?”

我们一起请求冯小小向我们透露一下信息,好让我们在食堂或某个公众场合去偷偷地仰慕一下。

冯小小神秘又略带羞涩地说:“啊他不在这所学校呢,他是浙大的学生,是个富二代。哦对了,他爸爸给他买了辆大奔,我每次回家都是他开着大奔来接我的。”

“哇好羡慕啊,你太幸福了——!”我们三个的表情极其夸张,极尽所能地装出一副流口水的模样。

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来说,最令人羡慕的事莫过于和一个大学生交上朋友,而且对方还是富二代,每次约会都开着大奔来接送……想想都要飞起来。

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冯小小坐进大奔的场面,也没亲眼看见过她那位神秘的男友长啥样,甚至都没听见过她和男友通过一个电话,就连微信朋友圈也从未见她晒过她和她男友的照片……总之,除了她自己的口头表述之外,她谈恋爱和约会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被我们发现。

冯小小的解释是,因为她很怕羞,不敢让老师和同学们看到,因此,她男朋友开大奔来接她的时候,总是预先在私信里说好,男朋友提前悄悄地把车停在山脚下,她自己再偷偷地走下去会合;她也不敢当着我们的面接听电话,因为他男朋友总爱在电话里跟她说些肉麻兮兮的情话,她觉得让我们听到不太好,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每次打电话,她都是趁着我们三个都不在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接听或者打给她男朋友。

那天冯小小说,她的生日快到了,她男朋友又为她买了一对漂亮又昂贵的耳环。

我们问她是什么样子的,能否让我们看一下,饱饱眼福。

她支吾着说:“应该是钻石的吧,用白金镶起来的那种。”

“你戴上我们看看嘛。”马小淘穷追不舍。

“我还没打耳洞呢,你看——”冯小小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耳垂。

“奇怪了,那你男朋友还送耳环给你干吗,你又不能戴,还不如直接送个戒指给你得了。”马小淘说。

王琳琳说:“去打个耳洞,马上就可以戴。”

冯小小故意哭丧着脸,有点娇气地说:“可是,我怕疼唉,还是等考完试再说吧,耳环我先收着。”

“让我们先看看嘛!”马小淘锲而不舍。

“我已经收起来了嘛,拿进拿出不方便,再说也不安全。还是下次,下次吧。”冯小小求饶般看着马小淘。

“好吧好吧,放过你啦——”马小淘嘻嘻笑着,又故意朝我们挤眉弄眼的。冯小小瞥见了,脸刹那间红通通一片,厚厚的粉底液也没能遮住她的羞意。

在这所学校,再没有人比冯小小更注重保养的人了。她怕晒黑,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往脸上脖子上涂抹防晒霜。哪怕从寝室走路到画室,仅仅几分钟时间,她也怕会被晒黑。哪怕阴雨天,她也会认真地涂上防晒霜,她认为只要是白天,就会有太阳光,她是绝对不允许自己被紫外线伤到的,一丁点都不行。

马小淘起床到出门只需要花去两分钟,冯小小则需要差不多两小时,每天她在她脸上描眉、画唇、涂粉底的时间,远远超过她画任何一幅习作的时间。

“冯小小,要是你稍稍再努力一点点,把每天化妆和卸妆的时间都花到学习上去,相信你一定可以考进状元班去。”有一天,她的班主任这么对她说。

“考进状元班又怎样呢?就算真的考进国美,又能怎样呢?”冯小小反过来问班主任。

班主任一脸惊愕,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她:“你来这儿学习,不就是为了考进国美的吗?”

“我考不进的。”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学习啊。”

“学习难道不是为了考学?”

“不一定,就像有些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明确的目的才能够活下去。这年头,有太多的人都在拼了老命地追逐所谓的目标,达到了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一件得不偿失的蠢事,就像我妈。”

“你妈怎么了?”

“我妈死了。”

——对话戛然而止。

班主任放弃了追问。

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冯小小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但,没有人知道冯小小的妈妈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因何死去……

不过,没有妈妈的冯小小,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孤僻自闭的人。相反,她很乐观,感觉她就像是被一群长辈宠着爱着长大的娇气可人的孩子。

冯小小从淘宝上搜出一对耳环,白金的链子,坠子是粉石的钻石,戴在模特耳朵上闪闪发光。

她举着手机,让我们看:“喏,款式、颜色和大小,就跟这对接近,但,淘宝上这对一定是假的,我男朋友送我的那对是真的。”

我们包围在手机旁边,再次发出羡慕的赞美声。虽然我们从未拥有过钻石,但都知道钻石的金贵和所代表的意义,这么两大颗粉钻,再加上白金链子,得花去多少钱啊——,戴在耳朵上晃来晃去该有多闪!

冯小小又恢复了骄傲,她微眯起双眼,那样娇媚又快乐地笑着,完全陶醉在她的自我满足和我们波浪式的惊叹声中。

再怎么忙碌,也得吃饭,也得为自己充电。可是,食堂的饭菜实在太难吃,顿顿像猪食。反正老王也说了,我们都是猪。猪只要能够吃饱就行了。而猪比我们幸福的是,可以吃饱了就睡,睡够了起来就吃。我们呢,吃饱了要复习复习复习、画画画画画画,画饿了就去吃,吃飽了又接着复习、接着画画,睡觉的时间少得可怜。

偶尔,我们也会想起我们是人,要恢复人的思维和需求。我们不是猪,我们也不是机器。于是,我们几个总会抽个空当约在一起,偷偷跑下山去,找家小吃店改善一下伙食,吃点自己喜欢吃的菜。

我们都是学生,身上只有爸妈给的一些零花钱,因此我们谁也请不起谁,每次都是AA制。冯小小跟着我们下山去吃过一次。以后我们每次叫她,她都推拒。每一次拒绝我们的理由,都是她男朋友已经约了她要一起去吃饭,吃饭的地点每次也不一样,都是一家比一家高档、优雅,又有情调。总之,都是我们的零花钱够不到的地方,只有她那个富二代的男朋友才会请得起,会开着大奔带她去。

有一次,我们刚吃完大排档回到寝室,冯小小也刚被她男朋友送回来,马小淘一边抹着嘴巴,一边无限向往地对冯小小说:“要是啥时候,我们也能坐一坐你男朋友的大奔,把我们也带去吃一顿多好啊——!”

冯小小立即说:“那怎么行呢,我会羞死的。”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要是我也有男朋友,也能开着大奔来接我去吃饭,我一定会让他带上你们也去大吃大喝一顿……多开心的事啊!”

冯小小沉思了一下,还是婉言拒绝了我们,她说:“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隐私,尤其我现在还只是个高中生,不便于大张旗鼓地去到处宣扬,这样不好,对吧?”

我们也会觉得冯小小很奇怪,因为她总是自相矛盾,既然她说高中生谈恋爱是隐秘,不便到处宣扬,但她又每天把她和男朋友约会的那些事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述给我们听。要是她自己闭口不说,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她已经谈恋爱这件事。

可能因为过度注意防晒,每天都往脸上涂各种霜啊,乳啊,粉底液啊,睡觉前又没彻底洗干净,把毛孔给堵塞了,冯小小的脸上长满了痘痘。这可把她给急坏了。

那天中午,我们几个都没去食堂吃饭,又躲在寝室里吃王琳琳的泡面。

吃完泡面,离上课还有时间,冯小小让我们陪她去医务室看脸。

马小淘故作嗔怪地说:“你男朋友请你吃饭一次都不叫我们,看脸倒要叫我们去了。”

王琳琳也笑着说:“我还有点作业没完成,待会儿就要去补做。”

冯小小挽起我的胳膊,对着马小淘和王琳琳说:“我又没让你们去。”

我被冯小小绑架一样挽着胳膊到了医务室。

医生是个从大医院退休下来的老奶奶,被校长请到我们学校的医务室里工作。她戴着老花镜,看我们走进去,跟她说明了情况,便皱了皱眉头,鼻翼动了动,她在冯小小脸上瞄了几眼,说:“你怎么舍得在自己水嫩嫩的皮肤上涂这么多劣质的霜啊乳啊的,你要知道,这些东西涂你脸上只会对你的皮肤有伤害啊。回去把脸洗洗干净,少吃些刺激上火的食物,少熬夜,少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不用配药吗?”冯小小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可是,我很痒啊。”

“回去用水洗干净,你就不会痒了,痘痘自然会消失。别再往脸上涂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给摧残的——”

回来的路上,冯小小低着头,一声不响。

为了缓解冯小小的尴尬,我跟她开玩笑:“你是否每天都在想你的男朋友?”

冯小小的脸上泛起些红晕,羞涩地笑着:“当然会想啊,他也是这么天天想着我的,他说自从认识我之后,连上课都没心思了呢。”

“好羡慕你们呐。”

冯小小朝路两旁看了看,忽然凑近我说:“周岂衣,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啊。”

“嗯。”

“我们那个了……”

“哪个了?”

“那个呀——!”冯小小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接着说,“开始,我好紧张,下面感觉还有点疼,后来慢慢地就好了。”

“哦——!”我有点目瞪口呆。

倒不是为冯小小干过这件事儿,而是,她为什么要主动把这事儿告诉我。是要我分享她的快乐吗?

“然后呢?”

“继续这样好下去呗。”

“你就不怕怀孕吗?马上就要考试了。”

“不会,他戴了套的。”

“哦。他可想得真周到。”

“嗯,他很爱很爱我。对了,这个周六他已订好了房间,我们又要去约会。”

“周六晚上不是有课吗?而且周日学校也不休息。”

“没办法,”冯小小撒娇似的,嘟了嘟她丰满的嘴唇,“只能逃课了。”

“好吧,为爱逃课,值得。”

“祝福我吧,周岂衣,我真的很幸福——!”冯小小羞涩的笑容里,全都是美好的憧憬和期待,满脸的青春痘,犹如充满欲望的小火苗,在阳光下四处闪耀、蠢蠢欲动。

“祝福你冯小小,好好爱吧,愿生活如你所愿!”我拍了拍冯小小的肩膀,她比我矮半个脑袋,零乱毛燥的长发披在肩膀上,显得她的双肩更窄更瘦了。忙于高考的女生們几乎都把头发扎成了马尾巴,或者干脆剪短,因为我们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打理头发,而且,在画画调色的时候,如果披头散发,也着实不方便,很容易沾上颜料,洗都洗不干净。但对冯小小来说,她一定不认为那是披头散发,而是长发飘飘、仙气十足。

冯小小说:“谢谢你的祝福,周岂衣,我虽然不能如你般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和始终宠着你、爱着你的父母,但,现在的我有一个深爱我的男朋友,也算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和补偿吧。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知为何,想起冯小小的妈妈死了,她已经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要是她妈妈还在她身边,知道她恋爱了,有了自己心爱的男朋友,该会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可是,她妈妈已永远地离开了她。

我在替冯小小感到难过的时候,冯小小却露出她那两颗小虎牙,在天真地对我笑着,完全陶醉在她美好的向往中。

她说:“他还会开着大奔来接我的。”

我以为冯小小这个周六要逃课去和她男朋友约会的事情,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她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因此,我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泄露秘密。

直至,周六傍晚马小淘忽然微信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下山去,她想要去看看冯小小的男朋友和他的大奔,我才恍然大悟,冯小小把她的秘密分头告诉了三个室友,然后,又分别对我们说,不要再告诉别人……

周六晚上又是老王的课,我又被马小淘这么一撩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动了逃课的心。反正,老王的课总是枯燥乏味,上课之前还要被他挨个骂一遍猪,不如逃课。

我问王琳琳去不去,王琳琳说她不去。她的长相和身材在我们班上辨识度太高,又坐在第一排,因此,她很难随随便便逃课。我跟她说,万一老王发现我不在,你就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头痛,或者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王琳琳对我露出羡慕的表情,她说她也收到了马小淘的微信,害她上课也没心思了,但她还是留下来坚守岗位,让我们把侦探到的消息回来向她如实汇报。

冯小小去宿舍收拾东西,我和马小淘先下了山。我们在山脚拐弯处的树丛里席地而坐。从学校通往山下的路就这么一条,无论人或是车,都必须从这里经过。

山脚下有个没人管理的荒芜的停车场,每到周末,总有些车子会来这里掉头,有些车子直接开上山,有些车子就停在这里等。

冯小小说她的男朋友从不把大奔开到校门口,那么,他一定就会把大奔开到这个停车场来慢慢等她。

大家都在忙着上课,路上空无一人。停车场也是冷冷清清,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一辆破旧的电瓶车远远地停在梧桐树边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蹲在一边,看起来是个捡破烂的人。经常会有些捡破烂的人,经过这里,蹲在路边休息片刻,然后再出发。

树林里有鸟叫声,还有虫子在落叶间蠕动、爬行……我和马小淘都注意到了,立即站起身来,掸了掸屁股和裤腿,选了块干净点的岩石继续坐着。两个人坐在尖锐的石头上,几棵大树正好挡住我们,路上经过的人,绝对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而我们通过树间的空隙却可以把树林外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冯小小来了——

我们都以为冯小小不会出来得这么快,因为她每次出门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没个一两个小时,她不会出门。没想到这次冯小小的动作竟然这么快。难道她是听了医生的教诲,不再花时间往脸上乱涂那些劣质化妆品了?但她是去约会的,绝对不会不化妆就出门。

我们看着她走过来,她走得有点急——这也难怪,人家是去约会的嘛,心里着急,走得也就急了。

再看,再看,便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她穿着校服——我们人人都有一套校服,但学校并不规定我们必须天天穿,于是,校服便被我们长时间地冷落在箱子里,只在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拿出来穿一下,或者实在没衣服换了的时候,也会翻出来。在山上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从未见过冯小小穿过校服,何况这次她是去约会,怎么会让自己穿上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校服?但是,我们确确实实地看见她在这个美好的傍晚居然穿上了校服。她把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扎成了一个朴素的马尾。

啊她走得更近了,她居然素面朝天,脸上没有任何化过妆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忘了自己是去约会,忘了要去高档的饭店或宾馆,忘了要坐进大奔去跟心爱的男朋友约会的恋爱中的女子?

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冯小小跑下山去。是的,冯小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跑步,越到后来,越是接近百米冲刺的速度。

她跑向停车场。停车场空荡荡的。大奔还没有来。她朝着那辆电瓶车跑过去,非常快速地跑过去,仿佛跑慢了就会受到惩罚。

那个戴草帽的男人站起来,身上全是火药,四处喷涌。他一个巴掌就劈在冯小小的脸上。

冯小小捂着脸,哀求地叫着:“爸——!”

又一个巴掌劈过去,冯小小朝旁边一躲,躲过了,这更激起帽子男人的愤怒,不仅动手,还动起了脚,冯小小被一脚踢中,一下子跪趴在了地上……我们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现身的,可是,过度的吃惊让我们没有控制好自己,我们尖叫了起来,声音很快传了出去。马小淘早就按捺不住了,率先冲出树林,冲锋一样冲过去,拉起跪在地上的冯小小说:

“叔叔,你为什么要打她?”

我也走出树林,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往后退。我看见冯小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她显然是被我们的突然出现给惊到了,也羞到了。

她大声尖叫着,声音里全是不由自主的失控的情绪:“不要你们管,他是我爸,他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走开——!”

那男人已把电瓶车发动起来,冯小小极其熟练地纵身一跃,便坐上后座,撇下呆若木鸡的我和马小淘杵在停车场一动不动,看着他们俩像逃离现场那样扬长而去。

电瓶车消失了。“突突突——”的声音一直在我耳畔响着,久久不息。

原来,这就是冯小小向我们杜撰的大奔。她根本就没有在谈恋爱。那个男朋友也是她虚构的,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开着大奔接送她、爱着她、呵护她的男朋友,她只有一个脾气不好,動不动就要揍她、骂她的穷爸爸。

我和马小淘沮丧地走回画室,在路上我们想,其实,冯小小向我们虚构了一个开大奔的富家公子和她谈恋爱这件事情,我们多少是有点心知肚明的,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忍心去揭穿她。想来,我和马小淘这次偷偷逃课潜伏在树林里偷窥的行为,与其说是满足好奇心,不如说是要一份证据,要一个答案。我们又怎会知道,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水落石出”原是如此的不堪。

我能想象没有了妈妈的冯小小,生活中一定会有很多的不顺心和不开心,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惨不忍睹,以至于,她不得不生活在幻觉当中。

记得有个人对我说过,当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极致的恐惧或抗拒心理却又没有办法去改变它的时候,就会产生出一种和与现状截然相反的幻觉中的情景来安慰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被冯小小逼真的描述弄得稀里糊涂,以至于有时候我们也差点信以为真,但是,又觉得经不起推敲。只要我们稍微用点脑子想想,这怎么可能。

马小淘说她有点疲倦,要先回宿舍去躺一躺,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回到画室,心一直在往下沉,仿佛被一块石头给压着。

我甚至开始有点懊悔,不应该和马小淘作出这样的决定。冯小小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杜撰和虚构搭建起来的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宫,终于在今天被我们无情击毁。我听见水晶宫在粉碎后所发出的声响,有痛苦的呻吟,也有撕心裂肺般的嚎哭。我甚至不敢想,从今往后的冯小小,该如何在我们面前去维护她的颜面,继续保持她的尊严?

她一定会觉得,我们从此之后会瞧不起她、会鄙视她、会嘲笑她,不再喜欢和她做朋友……即使我们并不会这么干。我们可以换个角度去理解她、宽容她、接纳她,但,她也一定会觉得无地自容,她也一定不希望我们去同情她、去可怜她,甚至假装继续和她拥有着平等的友谊。不然,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也不会这么去粉饰自己,拔高自己,甚至不惜谎言连篇,把仅有的那点零花钱全都去买了劣质的化妆品。她以为唯有这样,才可以去赢得一点点骄傲。

说到底,冯小小还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据说在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动物是独角兽。因为太过纯净,没有人相信它的存在。我想冯小小就是爱情里的那只独角兽,拼了命地爱着她那份并不存在的爱。

7. 脱颖而出或者离经叛道

月考成绩下来,马小淘又没达到进状元班的分数。

我看着马小淘一个人走向普通班的画室,心里特难过。

我说:“马小淘,你能不能再加把劲?”

马小淘头也没回,两只手臂往空中挥舞了一下,说:“你不用管我了,我就是没出息,我就那点儿本事。”

李嘉诚正好走过来,和马小淘擦身而过。我看见他的嘴角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般的笑意,向我走过来。我一扭头,跑进画室。

很奇怪,感觉画室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来了两个新同学,一男一女,据说是通过国美院长的介绍,从老鹰画室那边转过来的。

那女生的头发是漂染成浅金色的中长发,烫过,蓬松且凌乱,浅金色中还掺杂着一些绿色和白色,应该是染了很多次,导致头发都没有了固定的颜色。她穿着一件紫色的古着连身裙,腿上穿着灰色半透明丝袜,大腿处破了一个明显的小洞,拉丝一直拉到脚底。

她的位置离我不远,从侧面看,她的眼睛挺大的,戴着长长的假睫毛,鼻子异常高挺,鼻影和眼影都打得很浓,让我想到迈克尔·杰克逊。

我故意找借口去向林一川借了支画笔,林一川坐得离她更近,这样,我看她就会看得更清楚。她的眼皮上有两道很深的刀痕,从眼尾一直连到眼头,应该是刚割过双眼皮没多久,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她的眼角还有些血丝残留着。她的妆容就像五色盘,眉毛过于浓黑。她也一定知道,我走过去借画笔只不过是个借口。我想在我到来之前,也一定有很多同学忍不住好奇心而回过头或直接走过去看她。她朝我抬了抬眼皮子,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玫紫色的眼影一闪一闪的。

我原先以为冯小小脸上的浓妆艳抹,算是这所学校里最夸张的一个,没想到今天又来了个比冯小小还夸张一万倍的女生。

她叫朱雪莲。雪莲本是清洁脱俗之物,但这两个字和朱姓搭在一起,又用在朱雪莲的身上,便觉得这名字俗不可耐。

和她一起转过来的那个男同学叫胡生,蓄着一脸络腮胡,长发束在脑后,深蓝色外套搭在椅背上。要不是他穿着件紧身的现代感特别强的阿迪达斯白色T恤,你会以为他是从晋代冒出来的嵇康类的自由散漫、满脑子都是精神和灵魂的文人。但是。他的身材过于强壮、丰硕,因而削弱了一点文人的感觉。他看上去应该是个非常喜欢运动的人,两只肩膀鼓鼓的,胸也是鼓鼓的,只有经过长期锻炼或经常出入健身房的人,才会拥有这副身板。他满脸的络腮胡,会让人联想到浑身都是蛮力的野蛮人。

回到座位,我的画板上空空如也。老师布置给我们的作业是画弗洛伊德的自画像。为什么非要画这个呢?我咬着笔头问自己。弗洛伊德的自画像眉头紧锁,我画着画着,自己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画完作业的王琳琳终于按捺不住了,悄悄走过来,故意跟我搭讪,扯来扯去了一会,便问我,那晚是否看见冯小小坐着大奔走了?

我说没有。

“没有?”王琳琳瞪大眼睛等八卦。

我轻描淡写地说:“冯小小是被她爸爸接回去了,估计是家里有事。”

“哦,怪不得她没来上课。”王琳琳有点小失望。

枯燥紧张的学习生活,有时候也需要些八卦来调节,但,我不想拿冯小小来作八卦谈资。我觉得没有妈妈的冯小小已经够可怜的了,暴烈的爸爸还要动不动就打她骂她,她的生活状态想都想得到,一定是水深火热又伤痕累累的,已经过了拿她八卦和开玩笑的底线。我想,从今往后,再和别的同学谈论起冯小小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事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不妨八卦八卦新来的那两位同学,金发女郎和络腮胡。单凭着他们独特的外貌,就已经在我们班上脱颖而出。有人说,脱颖而出者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离经叛道。再加上拥有某个方面的天赋以及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在时机到来之时,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次来到画室的胡生和朱雪莲,收获了全班同学丰厚的注目礼。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的一举一动中还是有点拘谨,仿佛忽然被置身于强烈的镁光灯下,遭受所有人围观的感觉。

晚自习结束,我看着金发女郎和络腮胡一起走出画室,突然有点小羡慕,一头金发和一脸络腮胡,感觉他们走在一起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看都很般配。

可事实是,他们俩却并不喜欢对方,而且还互相排斥。

第二天,依然有写生课。

模特又换了,是个新来的。看上去还不算很老,不像其他模特那样满头花白。只是,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的智力似乎有点问题,他的眼神像黑洞,没有光,也许他已习惯了被学生们盯着看。

写生课结束,他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伸了伸胳膊和双腿,然后,朝画室门外走去。他的走路姿势一瘸一拐的,方才暴露出来,他的右脚原来是残疾的,拖着地面走。黑色的旧皮鞋里露出他那只畸形的脚,脚背弓起,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鼓在外面……他在我们上课之前就已经坐在那里了,我们画的又是他的上半身和脸部,因此,他腿上的残疾,我们是在下课之后才发现的。

同学们纷纷站立起来,目送着那个模特渐渐走远。

金发女郎旋转着一支画笔,朝着模特的背影,极其鄙夷地说了一句:“哟——,原来他还是个瘸子!”

“朱雪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是络腮胡。

“怎么了?”朱雪莲在反驳,“我说错了吗,难道这人不是瘸子?”

“他好歹给我们当了半天模特,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很辛苦,你非但没有感谢之心,竟然还这么轻慢人家,太过分了!”

“你算老几,我轮得到你来批评?”朱雪莲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非常霸道,气势汹汹的样子。

我侧过身去看络腮胡。他正低着头,在收拾他的画架子和画笔。我觉得他还蛮有正义感的。好吧,我对他的好感,应该就是从这个瞬间开始的。

我匆忙把笔塞进笔盒。铅笔、炭条、橡皮和擦笔……这是我的一点小癖好,我喜欢规整地把不同软度的笔,分類放在笔盒的不同格子里。从硬炭到软炭,再从2H到12B,都有它们特定的位置。我认为这是能帮我提高画画效率的一件事。

收拾完毕,大家都急着去食堂。我故意把动作放慢,想最后留下来看看络腮胡画的那幅模特像。可是,没想到络腮胡的动作竟然比我还慢。我只得放弃。

当我走出画室的时候,他追了出来,在我身后“嘿”了一声。我回过身去,也对他打了个招呼。

他说:“我叫胡生。”

我说:“我叫周岂衣。”

“我一直都在看你画画。你画得很棒,无论神态和形态都把握得极准!而且你画画时专注的神态也很动人。”

“谢谢啊——!”我笑得很开心,尤其听到他最后一句。

他就坐在我的左后方,正好可以看清我画画的全部内容。一想到有个人在专注地看我画画,我暗自兴奋了一小会。

自从那天之后,我总感觉我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我看,背部总是痒痒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开小差。

食堂里永远都有密密麻麻的人,要走动一下都困难。我总怀疑在这种地方会否突然因缺氧而窒息。长长的队伍就像每年春运开始时去火车站买票的农民工,上千个人组成两条游动的巨龙。

挤过人群,我想找个位置先坐下来。

碰到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马小淘。

我问她:“冯小小今天来上课了吗?”

她摇了摇头,说:“还没见着她。”

冯小小已好几天没回学校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感觉她在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儿,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多天都不回学校?

画画虽然不用消耗什么体力,拿着笔坐着就好,但脑力的消耗却是巨大的,一点不比搬砖的那些人消耗的能量少,况且我们都在长身体的年龄。

我和马小淘疲惫不堪地坐在餐桌前都懒得动一下。我们早就饿了,很饿,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去排队,也不想回宿舍去吃王琳琳的康师傅泡面,都吃腻了。我和马小淘决定剪子、石头、布,输的人去排队,赢的人坐着占位子。

一出手我便输了。

马小淘向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臉,嘻嘻笑着:“愿赌服输,去排队吧——!”

我只得乖乖去排队。

排队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没带饭卡。

饭卡在钱包里,钱包被我扔在宿舍的抽屉里。我得回一趟宿舍,要不然没法打饭。

一转身,看见络腮胡拎着一大包吃的朝我们走过来。

他问我:“周岂衣,你要去干吗?”

我说:“忘带饭卡了,我得回宿舍一趟。”

络腮胡说:“不用回去拿了,你看我都买好了,借用下你们占的位子,我们一起吃吧。”

他在下课之前就已经叫好了外卖,刚刚送到。

络腮胡很有经验地告诉我们,每个画室都一样,到了吃饭时间都需要排很长的队,他不喜欢排队,也不想走出去吃,便习惯性地会在下课之前用手机叫外卖。他说他故意多叫了几份,够四五个人一起吃。说着,他从袋子里把食物一份份地拿出来,往桌上摆,有鱼,有肉,有各种素菜,总共六七个。

马小淘哇哇哇地叫着,装出流口水的模样。

络腮胡说:“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吃,我随便瞎点了几个,你还可以叫上一两个同学过来吃,我们三个估计吃不完。”

我打电话给王琳琳,王琳琳说已经吃上泡面了,懒得动。我又打电话给林一川,林一川正好打了饭,于是端过来跟我们坐一起吃,看我们有这么多菜,便说:“你们也不早说,害我浪费钱又浪费时间去排队。”

这时,朱雪莲也正好打了饭,端着盘子从我们身边挤过去,正在四处找座位。看到我们满桌子外卖送过来的菜,她说:“当心吃出病来,外卖用的都是地沟油,菜也没洗干净!”

络腮胡说:“别理她!”

“你们很熟吧,同一个班转过来的?”林一川问络腮胡。

“是,她对谁都那样,喜欢乱说话,口无遮拦。”络腮胡说。

“恐怕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吧?”林一川嘻嘻笑着。

“嘿,”络腮胡说,“怎么会呢,我可不喜欢她这样的,吓人!”

络腮胡看了我一眼,仿佛他这话并不是说给林一川听的,而是解释给我听的。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当时的我确实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互相加了微信。

回到宿舍,我拉开抽屉找我的钱包。可是,我的钱包不翼而飞,怎么找也找不到。钱包里有我的饭卡,还有我妈给我的一千多块零花钱。

马小淘说:“你是否忘了放在别处了?你在你的背包和柜子里也都找找。”

我说:“绝无可能,我每次都是放在抽屉里的,除非我出门或者回家,我才会把钱包放包里,柜子里更加不会。”但我还是把包和柜子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

马小淘也跳下床来,帮我一起找,她还帮我问王琳琳:“王琳琳,你有看到过周岂衣的钱包吗?”

王琳琳刚吃完一碗康师傅泡面,把空盒子和一次性筷子扔进垃圾桶里,说:“我哪会看到?你们不会是怀疑我吧?”

“怎么会呢?”我赶紧对王琳琳说,“肯定是我自己弄丢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放哪儿,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先不找了。”

事实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钱包就放在我的抽屉里。但为了不让室友感到尴尬,我说可能放画室了,去画室里找找。

我有时候,也是个记性不太好的人。当我回到画室的时候,便把钱包的事又给忘了。直至下午下课,才又想起来要去教务处补饭卡,但我连补饭卡的钱都没有。只好又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帮我送点钱过来。

这事儿马小淘告诉了班主任老王。

老王便去广播上喊了一遍:“周岂衣遗失了一个紫色钱包,内有一张饭卡和一千元左右,如果有人捡到的话,就请主动归还给周岂衣,或者交到教务处,谢谢!”

这么一喊,我丢钱包的事儿便整个校园都知道了。

但,没有人捡到钱包。

络腮胡通过微信转给我两百块红包,他在下面留言:“你先拿着用吧,以后要保管好自己的钱包。”

我回复他说:“谢谢,我妈已把钱送过来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你真是的,这种小事还要劳驾你妈跑一趟?”

“没事,我家离画室不远,我妈反正也想过来看看我。”

“你真幸福,羡慕嫉妒,喜欢——!”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开始时感觉特别好,到后来不知在哪一件事情上会突然变得很不好。

自打那时起,我经常收到络腮胡的微信问候,有时是一句“早安”,有时道个“晚安”,有时他会有事没事地,发条信息过来提醒我一下:“快上课了,别迟到了哦。”

那天天气特别好。我收到络腮胡的一条微信,他说他今天下午下课的时候,可能会去打篮球。

他说了“可能”,也就是说,他可能去,也有可能不去。他这是想让我去看他打球呢,还是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马小淘说:“他这是在试探你,他心里肯定希望你去,哪怕他不去打球,也希望你会因为他而出现在球场。”

“是吗?那我倒要去看看。你陪我一起去吧?”我邀请马小淘。

“好吧,看在你喜欢他的分上,我很愿意舍命陪君子。”马小淘说。

“谁说我喜欢他了?”

“你就装呗!”马小淘撇了撇嘴,不理我。

快下山的太阳把整个篮球场都染成了橘黄色。我在正在打球的那一堆男生中,很快找到了络腮胡的身影。他穿着耐克的黑色紧身衣,是那种健身房里肌肉男们穿的紧身服。他看上去很得意的样子,紧身衣把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见了他。我也明明看见他看见了我。但他并不看我。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过我,故意看向别处,装作没看到我的样子,继续非常投入又忘我地打篮球。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看他的每一个奔跑、每一个传球、每一个投篮的姿势,都突然变得过分“华丽”,格外不自然。如果投篮没投进,他便会做出一个和电视上NBA里老外经常做的姿势那样,双手举起并朝一边歪一下脖子,表示他很遗憾。我看着他这些模仿外国球员才有的幼稚的举动,都替他感到可笑。

我明明看见他在用余光偷看我,当我举起手想跟他挥手打个招呼告诉他我在这里的时候,又见他扭开头去打球,还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继续他那华丽的夸张到极不自然的投篮动作中去……我坐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说:“马小淘,我们走吧。”

“不看了?”

“不看了,走吧!”

夜自修我没去画室,和马小淘窝在宿舍里画画。我猜他实在憋不住了,发来一条消息:“我傍晚去打球了。”

我没回复。

过了好一会,他又发过来一句:“好像看到你了。”

“好像”?这哪里是“好像”?明明就是看到了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装什么装?有必要装吗?我有点想不明白。

就这一件小事,我对络腮胡的好感直线下降。我不喜欢虚伪的不真实的人。

有那么几天,我总是开心不起来。

马小淘问我:“你是否失恋了?”

我说:“那不叫失恋,那顶多叫失意。”

马小淘大笑:“你失意个头啊,我才真正失意呢。你知道吗,听说李嘉诚又跟一个女生搞上了。”

“我不想知道。”我关起耳朵,拒绝去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8. 下乡写生

下乡写生,几乎是每个画室都必须要去经历的过程。江南水乡又是在浙江联考当中十有八九会考到的题目。

前两次去的是婺源和宏村,那两次都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油菜花和白墙黑瓦是江南水乡最有代表性的意象。现在已是深秋,老师说,要带我们去领略一下江南秋色。

这次我们去的是屏山。

熊老师带队,还有一个辅导员小吴老师。

在屏山有我们学校的一个写生基地。说是写生基地,其实是个破旧的农民房改造后的民宿。民宿开起后并没有什么生意。倒闭后,便成了我们现在的写生基地。

屏山连日阴雨,房间里的地面、被褥和床铺都是湿漉漉的,可以拧出水来。不知名的虫子到处飞舞。来之前自以为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环境比想象中要恶劣千百倍。之前王琳琳就跟我说过,要买个睡袋带过来,以防万一。我当时还劝她别买,不就一个星期的时间,忍一忍就过去了。现在看来,要在这么湿嗒嗒的床上睡觉,买个睡袋还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幸好对面的小店可以买到干净的床单和被褥。奇怪的是,那家小店的床单和棉被正好够我们每人买一套,多一套没有,少一套也没有。我怀疑他们和学校事先就串通好了的,每次学生下来,他们就准备这些床单、被褥和日用品,可以赚我们一笔。这里不是集市,除了我们下乡来写生的学生,村里人不会来这里买这些东西。

我们六个人一个房间。这可苦了我们,每晚都要排队洗漱,我基本上都只能排到最后一个。

我们每天晚上画完画,又上完点评课回到房间,已经是十点、十一点的样子,都很累了。但始终有着一种新鲜感,毕竟见到了田野,和自由和广阔做伴,再怎么累也不觉得累,反而越玩越有劲,像是在经历一次秋游。

下乡来写生主要就是画风景。速写与色彩,都是要我们去掌握的。

熊老师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教我们画风景的方法,要先找到地平线,然后再去看透视线。有些同学很容易就能把透视关系找准,而有些同学却永远都找不准。还有画白墙的时候,被阳光照到的最明亮的地方,一定是大量的白色加拿坡里黄,暗部则一定是偏紫灰色的。画到最后,要用小笔调出重色,再去卡一些点出来,这样,画面才能显得很精神,不会太灰暗无力。

很多时候,我画风景速写会特别没有耐心,草草几笔就画不下去了。而王琳琳却很细心,不管是画远处的建筑,还是近处的花草,或者画一扇古旧的门,她都能看到最细节的地方,用一整天的时间去把它一点一点地画出来。可惜,在画画上面,王琳琳总是耐心有余,而灵性不足,总要挨老师的批评。

那天,倾盆大雨,我们没办法去田野上写生。

熊老师召集我们在会议室里开会。会议室在漏雨。所谓的会议室,就是一间空屋子,中央摆一张大桌子,其实是一张破旧的不再热闹的乒乓球桌。没有凳子,我们所有人都站着。

熊老师站在中间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布:“同学们,我们现在是在乡下,在田野上,你们不仅要用眼睛更要用心去观察,通过观察,再随心所欲地画出你们所看到的画面,由内而外地放飞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需要有任何约束,大家都要尽情地、自由地发挥,好好画,好好玩。”

每天写生完毕,我们都要把作业交到会议室,再由熊老师和小吴老师或者林一川为我们分头作点评。

跟着熊老师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的。我发现他画素描有个技巧,喜欢把边缘修得特别干净,而且每一笔都很讲究,不会随便有一些多余的笔触。他是国美毕业生,对国美的画风和喜好自有他的一套讲究和套路。他要求我们每一幅速写的边缘线都要清晰,最好用勾线。但不能乱勾线,线的粗细也要和内部结构的转折联系起来。这一点不像央美,央美的喜好是要强调光影明暗,要多涂黑。央美的画风是决不允许勾线的,据说,央美的老师称国美的那种去用勾线完成的画,叫“未完成的草稿”。事实上,央美和国美的画风,它们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就像有人爱吃荤菜,而有人爱吃素菜。可能央美在北京,北方人就要重口的;而國美在杭州,南方人走的是淡雅路线。

有时候,熊老师也会让我们看一些由央美学生画的画。我们也会被那些考前所画的作品给震惊到,感觉他们很注重光,而且画得浓墨重彩,或者,绝对的黑白分明。黑涂的地方往死里黑,给人的冲击力非常强。

我自小生长在秀气的江南,怎么画也画不出他们那般豪迈厚重。可能受国美老师的影响,我们的画面只能画得薄薄的,就算刻意要画出强烈的光感,也很难表现得像央美学生那样淋漓尽致。

熊老师和其他老师都这么告诉我们,杭州所有的画室,基本上都是应试国美。如果在杭州画室学习的学生要去考央美,那是注定要失败的;同样,在北京的画室学画的那些学生,要是想考国美,注定也是没门。这就好像《武林外传》里,武当派和峨眉派同样进山学功夫,却派别不同。

有一次,熊老师为了让我们去理解这个勾线,并不是单单地勾一条线,特地花了好几个小时要求我们去认真地临摹了费钦的素描。其实,早在熊老师之前,也有老师告诉我们要注意边缘勾线这个概念,可是,我们虽然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却并没有掌握个中技巧,直至上熊老师的课,听他讲解并向我们示范了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勾线的使用方法。

林一川总是以为自己的素描功底了不得,勾线方面掌握得比别的同学要好。而熊老师拿到他的画时,总是说他画得太“油”了。

当时我听到这个字很奇怪,什么是“油”呢?后来才有点搞明白,大概是说画得过于老到的意思。

熊老师说:“刚开始画一样比较陌生的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翼翼,谨慎又生疏,对画面充满敬畏心,这才是最好的一种状态,这样画出来的画,才会有感觉。”

有一次我们画彩头,画完之后被熊老师拿到色彩组去让他们打分。我画彩头总是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那次还算发挥得比较好。模特是位女同学,扎着个马尾辫,穿着黄色薄毛衣。我凭着感觉稀里糊涂画完就交上去了。

熊老师把我们的画抱到他房间,过了半小时左右,又把画抱回来,所有的画都已经被打好了分数。很意外,熊老师竟然专门表扬了我的画,说色调很阳光,整体看上去简单大方,这就是国美的评卷老师会喜欢的类型,让同学们向我这幅画学习。在这之前,我并没觉得自己的这幅画有多好,被熊老师一解说,好像觉得是挺不错的,一下子变得自信起来,画画的劲头也更足了。有時候,同样的一幅画作,让不同的老师去评点,必定也会有不同的褒贬之处,你画画的风格和方向也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那天傍晚,我们把作业都集中起来交到会议室。同学们自行分成两组,一组由熊老师亲自点评,另一组由辅导员小吴老师点评。哦对了,小吴老师也是国美的毕业生,她和熊老师也算是亲密校友。只是小吴老师在这所学校的运气并没那么好,她画画的功底好像不怎么样,跟我们讲解时说话的语速超级快,仿佛在跟人抢着说话,说得着急用劲的时候,便带点口吃。我们听得更是云里雾里。

在山上画室,对于我们状元班的学生,存在着通过考试而设定的末位制淘汰;对于状元班的老师,也一样有着末位淘汰制度。就是当学生对某位老师的差评达到了一定量的时候,就会被撤离任课岗位。小吴老师跟我们上了几堂课之后,收获了超量的差评,立即就被校长调到了接待部,由熊老师替代。因此,小吴老师对熊老师一直心存芥蒂和嫉妒。这不是熊老师的错,是学校的规定,但对小吴老师来说,却是“他人即地狱”。

那晚的小吴老师可能想表现一下自己的水平,尖锐地指出我们都是些不会动脑子的人,画作里没有自己的创意,严重存在相互模仿和抄袭的痕迹。她随手抽出王琳琳和李嘉诚的写生画,两幅画并排放在一起,让我们对比着看。

画面上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雾茫茫的天空中,有一只鸟儿飞过,远处是隐约可见的色彩斑斓、连绵不绝的山脉……,两幅画,无论从角度、调色,还是鸟儿飞翔的姿态来看,都几乎类同。

小吴老师激动地用手掌背拍了拍那两幅画,说:“你们自己看看嘛,就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没一点点新意,完全就是照搬照抄。”

很奇怪,小吴老师在批评的时候,李嘉诚丝毫没有感到羞耻,反而骄傲地笑着,好像小吴老师所指的“你们”并不包括他,真是骄傲自满得脑子进了水。

只见李嘉诚双手抱臂,满脸嘲讽又得意扬扬地对王琳琳说:“我说王琳琳,你呀以后别再模仿我的了,烦不烦啊你——!你看看,惹得我们小吴老师都生气了!”

王琳琳有点委屈,她撇了撇嘴,估计是想忍住不说,但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可能广阔的田野和自由的天空给了她说话的勇气,她说:“写生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同一个地方,看见同一片景色,而且明明是我先画好的,如果真要说模仿,那也是你在模仿我。”

李嘉诚哈哈大笑起来,故意笑得快要岔气的样子:“我模仿你?就你那模样,胖墩墩的小矮个,还我模仿你?”

好多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在吃啥都不长个的王琳琳身上,王琳琳更加缩头缩脑的模样,惹得大家差点捧腹。

王琳琳把头低下去,羞得无地自容。

真是太过分了,评画就评画,怎么就评到人身上去了。我拍了拍王琳琳的肩膀,想给她一点安慰和勇气。

我对李嘉诚说:“请你说话客气点,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

“怎么,想跟我吵架啊?”

“我才懒得跟你这种人吵,你没资格。”

我突然很想为王琳琳说几句,也想为大家申辩几句,我认为小吴老师的这种点评毫无意义。我说:“小吴老师,我们都是学生,都还在学习阶段,就算是相互模仿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所有学画画的人,不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周岂衣,你这分明是狡辩!你说说看,如果天天模仿别人还能画出什么好画来?你们的老师是这么教你的吗?”最后一句,小吴老师明显指向了熊老师,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她随即又从一堆画作中抽出我的那幅:“你看看你自己的画,也跟他们大同小异,没有任何新意。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混进这个班的!”

这时胡生从人群中挺身而出,他挤到小吴老师跟前。小吴老师大概一米六,而胡生的身高至少一米八,他站在那儿,小吴老师立即就矮了一大截。胡生温和地俯视着小吴老师,他说:“小吴老师,我想背一段毕加索的话给你听:‘模仿是人类一切学习的开始,然后才是创新,最后是你自己做主。好的艺术家模仿皮毛,伟大的艺术家窃取灵魂。’美学大师朱光潜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当中也这么写道:‘许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经过模仿阶段,莎士比亚起初模仿英国旧戏剧作者,布朗宁起初模仿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模仿雨果……’因此,小吴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模仿不是罪,何况我们还都是学生,正在虚心接受学习,模仿也是一种学习,你用不着这么严厉对我们。”

我忽然觉得这个瞬间的胡生简直太帅了,他在我眼里不仅高大,而且伟大。全场静默着,而我却仿佛听见掌声四起。对啊,我们该为胡生喝彩,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带头鼓掌,使劲鼓掌,于是,响起一片掌声。

小吴老师有点脸红耳赤,说话变得有点结巴,她猛喝一声:“简直是想造反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她的右手掌心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破旧的乒乓球桌被她拍得晃了好几晃,大家立即噤了声。

熊老师走过来,我想他是来息事宁人,安慰一下小吴老师的,他说:“好了好了,大家先别争论了,都平静一下。当然争论并非坏事,有争论才会有进步,大家说的都各有各的道理。小吴老师也累了,哪个女生先把小吴老师送回房间去,我们的点评继续,不想听的同学,也可以先回房去休息。”

哪想小吴老师更来气了:“你别以为你就有多了不起,我的组员我负责,你去管好你那组就是,你凭什么过来我这边指手画脚,你这是在越权!”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

我想熊老师一定不会料到这个局面。他有点哭笑不得,僵在那兒,有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我觉得小吴老师太不可理喻了,好好的点评作业要发这么大火干什么,现在又跟熊老师铆上劲了,要赌气也去私下里赌嘛,当这么多人的面多丢脸。

我默默地走过去,把自己那幅画拿到熊老师那边,王琳琳和胡生也把自己的画转到熊老师那边去,后来也有几个同学跟着过来。一张乒乓球桌,以中间的网格为分界线,分成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熊老师那边的画作越来越多,小吴老师那边却越来越少。

林一川本来就在熊老师那边,见此情景,故意调皮捣蛋地大声喊道:“欢迎加入,欢迎加入——!”

气得小吴老师拂袖而去。

写生基地没有食堂,大家也就不能聚集在一起吃饭。每次到了饭点都有学校安排好的专门的外卖送过来,我们就每人拿个盒饭蹲在地上吃,或者回到房间里去吃。有时候,我们也去镇上的小餐馆里自己找吃的。

有一个傍晚,胡生说他没吃饱,想约我去镇上吃点好吃的。我说,就我们俩人脱离组织不太好,便又叫了王琳琳。胡生说,三缺一,那就再叫上一个吧。我们同时想到了林一川,给他打电话,关机,换个手机拨,还是关机,打了几次都没打通。出发前在学校开会,校长一再叮嘱我们,除了回到房间睡觉的时间,我们每个人的手机都要保持在畅通状态,因为在乡下,怕万一走丢了或遇上个什么事情,大家都好打电话找到对方。

我们后来去他房间找。林一川的房间有六个人合住,五个人都不在,就留下一个马永泉,老老实实地倒在床上研读一本画册。

马永泉说:“林一川晚上一直就没回来,可能和同学们出去玩了。”

胡生说:“马永泉,那你跟我们一块去吃点东西吧。”

马永泉扶了扶他的近视眼镜,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去吧。”

胡生不知道马永泉从来不参加同学们的任何饭局,也从来都不出去玩,他是世界上最惜时如金的人,他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他的梦想。

我也试着劝马永泉,我说:“出去散散步吧,马永泉,别太用功了。”

“谢谢。你们去吧。”马永泉继续看他的画册。

胡生说:“马永泉,我还没转过来就听有人说过你了,你是我见过最努力、最用功的人,但我还是想劝你,要劳逸结合,千万别把身体拖垮了,加油!”

马永泉讪讪地笑一下,还是那句话:“谢谢,我和你们不一样。”

下楼梯时,正好碰到金光闪闪的朱雪莲一扭一扭地走上来。她瞥了一眼胡生,又是一番冷嘲热讽:“你牛啊,转过来之后,每天美女相伴,今天胃口大了,还一拖二呢,下次是否就一拖三了啊!”

胡生没理她,对我们说:“我们走吧。”

和朱雪莲擦身而过时,她狠狠地用目光砍了我一刀,害得我脸上一直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千奇百怪,你啥事都没干,就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把对方给得罪了,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自从转到我们山上画室之后,朱雪莲好像每天都看胡生不顺眼,看胡生身边的男生女生也都不顺眼,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但你又拿她没办法,你总不能去阻止别人不喜欢你,就像你也不能去阻止别人喜欢你一样。

但,不讲理的人还是很多。

在镇上的小餐馆里,我们没有遇见林一川,倒是撞见了李嘉诚。

撞见李嘉诚,对于我和王琳琳来说就像撞见了鬼一样,实在太令人讨厌了。那时李嘉诚正和几个男同学在一起喝啤酒,说话的嗓门很大。

王琳琳躲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衣服,我心领神会地对胡生说:“我们换家饭馆吧,这里太闹了。”

胡生不明就里,说:“没事,大家都是同学,在一起热闹才好呢。”

“对啊,过来一起喝酒嘛——!”李嘉诚拎着半瓶啤酒向我们晃过来。他轻薄地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琳琳。

王琳琳的身子本能地往后躲。

李嘉诚抿起嘴,似笑非笑地对胡生说:“可以啊,我们的老胡同学,人家是老少通吃,你是高的、矮的、美的、丑的妞都通吃啊。”他又转过来针对我一个人,身子上下抖动着,那模样完全像个街头小混混,他指着我的鼻子说:

“周岂衣,我告诉你,今后你少跟我作对!”

“你有病!”我真想啐他一口。

我拉着王琳琳转身就走。胡生愣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

9. 梦想在田野上

每天除了写生,在田野和村子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事儿,光是在田野上瞎转悠,享受蓝天白云和新鲜的空气就很舒服。村旁有整片整片的油菜花地,可惜这个季节还没有开油菜花,只是一片绿色。在绿意盎然的田野上散步,经常会看到胡生立着个三脚架在用他的单反相机对着田野上的蝴蝶狂拍。没想到他的兴趣爱好还这么广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画袋、椅子、颜料、行李箱,还多一个那么重的相机包,全部搬到写生基地来的。

胡生说他喜欢记录生活。他认为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值得记录。

我们在写生的时候,忙得灰头土脸的样子也都被他一一拍了下来。但奇怪的是,他不喜欢彩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黑白,连这个彩色的秋天也被他拍成了黑白。他说他喜欢纪实的感觉。

我觉得他对摄影的喜爱和热情,已经远远超过了画画。他有时候也会产生疑惑,眼前的景色只要我们动动手指,“咔嚓”一下,镜头就会把我们所看到的画面万分准确地记录下来,为什么我们还要去辛辛苦苦作画,画画到底有何作用,它的意义在哪里?

可是,没有答案,我们也没有时间去寻找所谓的意义。对于美术生来说,我们只要坚定不移地朝着美术这条道路走下去就行。中途不可以摇摆。任何的摇摆和疑惑都有可能让我们半途而废。我们相信所有的答案,就在我们的坚持当中。

就在我们写生的这些天,屏山村在拍一部电影,据说是一部类似《人鬼情未了》式的爱情片。经常会看到剧组人员拿着道具经过我们基地,有说有笑地走向田野深处。

隔行隔山,我们对拍电影這个行当充满好奇,也对明星们心生无限向往。很多同学都想去跟剧组人员搭讪,还幻想着某一时刻,突然就邂逅到哪位闪亮的大明星。可是,我们总是看到剧组的工作人员,却从未碰见过哪个大明星大驾光临,连导演是谁都不知道。只听村里人说,他们在屏山拍电影,已经拍了半个多月了,还将继续拍下去。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搬了个画架坐在村口画小巷,白墙黑瓦的小巷深处正好有一株柿子树倚墙而立,枯瘦的枝条上挂满熟透了的红柿子,特别有意境。

画到一半,看到对面的石阶上走过来红艳艳的朱雪莲。她也是一个人。在石阶上徘徊了一下,就在那儿停住,架起画架也准备画速写。我知道朱雪莲看我不顺眼,想自觉地撤离她的视线。但我正画了一半,不想就这么放弃,就静下心来接着画自己的。

朱雪莲朝我这边扫了一眼,她看见我,但好像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她今天的妆容特别浓艳,直接可以上舞台,估计再强烈的镁光灯打在她脸上也经得起透视。她金光闪闪的头发看上去就像顶着整个火辣辣的秋天,骄傲地坐在那儿。一袭艳红色长裙,外加一件黑色小外搭。小外搭的扣子散开着,故意露出一个肩膀,就像一位来自欧美国家的性感女郎误入江南水乡的小巷子里,有一种南腔北调的浑搭的感觉,虽然很不协调,但却也有一种来自异域风情的夸张的美感。

她很入画,我心血来潮,突然想把她请进我的画里。

我还没有动笔。故事已经开始——

有一个陌生的大叔出现了,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烟,晃悠悠地径直朝着朱雪莲走过去。停下来的时候,他看着朱雪莲,似笑非笑那样笑了笑,然后直接就坐在了朱雪莲身边,好像他们早就认识。

“你在画什么呢?”大叔问。

“画巷子。”朱雪莲的声音有点冷漠。

“唔,画得不错。”大叔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画画,不过,已经好久都不画喽,所有的时间都拿去拍戏了。”

“哇,”朱雪莲立马侧过脸来盯着大叔看,“您是演员吗?”声音里满是兴奋和紧张。

大叔“嘿”了一下,并没正面作答。一截仍在燃烧着的烟蒂,潇洒地从他的指缝间呈一个优美的弧度弹出去好远。

“我可以和您合张影吗?或者,咱们留个电话,下次有机会我就跟您去剧组玩。”朱雪莲主动出击。

大叔呵呵笑着,说:“当然可以啊,你长得很漂亮,很有个性,也——很——性感,我想,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向导演推荐你去当演员。”

“真的吗?太好了!”朱雪莲有点忘乎所以了。以至于她可能忘了我是她并不喜欢的同学,她四顾左右无人,便不顾一切地直接冲着我喊:“周岂衣,你快过来一下,帮我们拍个照。”

“你该去找胡生,他有专业相机,他拍得好。”我有点不太情愿。

“快快快过来——!用我手机拍就好了!”朱雪莲把手机的相机模式都调好了,朝我拼命挥舞双手,我不过去也不行了。

我走过去,大叔笑眯眯地在问朱雪莲:“你同学?”

“对对,我同学。”

那大叔很受用的样子,果然像个明星似的接受着粉丝的仰慕,大大方方地和朱雪莲并排站在一起,摆了几种不同的动作分别要我拍了几张。拍完照的那个瞬间,我分明看见那大叔搭在朱雪莲肩膀上的那只手并没有立即移开,而是顺势滑向朱雪莲的胳膊,更紧地抱了抱她,手掌像魔爪一样张开,捂住朱雪莲的前胸。朱雪莲居然没有回避,反倒轻启红唇媚笑着迎上去……我假装没看见。还了手机,小跑着回来,惊魂未定地收拾好画架,逃一样地走了。

后来连续两天,朱雪莲都没再回写生基地,傍晚也不过来交作业。熊老师打她电话,她说,她在那边面试,如果面试能够顺利通过的话,她马上就要跟着剧组去拍电影了。

熊老师在电话里质问她:“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个高中生,你不打算参加高考了吗?”

“如果我能去拍戏,以后我就是个电影明星了,还参加个什么高考。比起当明星,画画并非我的梦想。老师,我要去面试了,有空了再跟你汇报。”

熊老师当场气得摔电话:“傻子——!又被所谓的梦想给坑了,那个男的我看十有八九又是个骗子,有些社会上的色狼,他们专门就骗这些不懂事的女学生。”

熊老师吩咐我们把朱雪莲去找回来,别出了事,回学校还不好交代。他随便点名叫了几个男生,派他们马上去找人,又对我说:“周岂衣,你也跟他们一块儿去,你帮朱雪莲和那个人拍过照,应该能够认出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所有人记得要保持手机畅通,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虽然熊老师气得摔电话,但他在心里也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过于严重。同学们也一样,都知道那边确实有个剧组正在拍电影,而且朱雪莲又自认为长得像个美人,有当明星的潜质,被人一勾搭就过去了。顶多面试通不过,碰一鼻子灰回来,再继续埋头画画、埋头复习,老老实实参加高考。

我们是在傍晚时分过去找的。熊老师和小吴老师在点评同学们的习作,我们几个先去找人。一直沉默不语的胡生,突然向熊老师提要求,说他也要一起去。

熊老师打量了一下胡生,点了点头,说:“去吧,别惹出什么事来,都给我早点回。”

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拍摄地到底在哪儿,但屏山村不大,随便问一下村子里人就打听到了。

原来,剧组拍摄的地方就是几栋旧房子,没什么特别的。屋里摆着一张床、一些仿古的旧家具,有些阴森森的寒气逼人的感觉。我们不敢朝里面多看。房子外面有好多高大的钢结构架子,横七竖八的,像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那样高的木柱子腾空耸立着,可能是拍摄时用的。

我们叫了几声:“朱雪莲——!”

除了回声,没有人出来。屋里屋外空无一人,估计这会剧组的人员都去镇上吃饭了,所以没人在。我们走马观花地进去看了几眼很快就又跑出来,不敢多留,感觉这里像个鬼屋。

不知是谁在这屋里说:“他们在拍鬼片,莫非这里就是他们拍摄用的鬼屋?”听他这么一说,我们跑得更快了。

我们一路往回走,一路上各种猜测,有人说:“这会儿朱雪莲应该和剧组的人在镇上一起去大吃大喝了,她一定很快乐,她的性格好像就喜欢跟一大群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朱雪莲说不定真就面试通过了,从此当上电影演员也说不定。这样的话,以后我们的同学当中就有一个电影明星了。”

“哪有这么简单,真要当演员,那也得考上电影学院才行,导演选人一般都是在电影学院那边选,怎么可能在田野上选人,我觉得这肯定是骗人的。”

“剧组的人既然不要朱雪莲当演员,那他们把朱雪莲骗过去到底想干什么呢?”

“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会把朱雪莲骗过去卖了吧?”

“那倒不会,下午熊老师跟朱雪莲还通过电话的呢,如果她真要被人卖了,哪还打得通电话呀。”

“是她自己找过去的,应该不会被骗。”

“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周岂衣,你感觉那男人怎么样?坏人还是好人?”

“坏人和好人又没刻在头上,我也不知道他是好是坏,但是,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觉得他有点不正经。”

“不正经?怎么不正经了?”

“在拍合照的时候,那个男人搂得朱雪莲很紧。”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那也不能说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拍照嘛,搂一下也正常。”

“但是——”我想起那个男人的魔爪。我没有往下说。我想这种事属于个人隐私,不好乱说。当那男人的手抓住朱雪莲的胸脯时,朱雪莲自己都没有抗拒,还媚笑着迎上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跟着大伙儿走在后面的胡生,却突然紧追上来,抓住我的一只胳膊问我:“周岂衣,你刚才话说了一半,你到底想说什么?”

“啊我说什么了?我没想要说什么。”胡生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大跳。

“你刚说了但是,但是——后面是什么?”

“哦我想不起来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支吾着想搪塞过去。

忽然有个男同学说:“这个朱雪莲打扮得像个性感的洋妞,会不会被导演看中叫她去拍三级片啊?”

“这倒好了,天天可以跟各种男人拍床上戏,爽够了,然后再大把大把地收钱。”同学们大笑着。

“有这么爽倒好了,怕的是被人先奸后杀,到时还收什么钱,连命都难保。”

“先奸后杀?哈哈,想想都刺激,这感觉就像是在拍戏的吧?”

“你们瞎扯什么——!”胡生听不下去了,突然朝着大家吼了一声,很凶的样子。

大家立即噤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给镇住了。

但,同学们很快就回过神来——

“胡生,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大家都说笑来着,你用得着这么大吼大叫吗?”

胡生没理他们,径直跑回写生基地。

我追了上去,问胡生:“你没事吧?”

胡生说:“没事。”

“那你干吗要发这么大火?”

“不关你的事。”

胡生跑着跑着便停下来,回过头来对我说:“周岂衣,我很喜欢你,我也很信任你。如果你也把我当成是你的好朋友,看在我们俩关系不错的分上,你能否告诉我,你想说却又咽回去的下半句?”

“什么下半句?”

“你别装了,周岂衣,你说那个男人对朱雪莲到底怎么了?你快实话告诉我!”胡生的神情变得非常严厉,一只手忽然又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里满是紧张、焦虑、不安,甚至恐惧……我忽然明白过来,比起班上所有的男同学或是女同学还是老师,胡生才是最最关心朱雪莲的那个人。虽然他平时并不喜欢朱雪莲,不仅排斥朱雪莲,还对朱雪莲处处回避,但是,当朱雪莲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刻,他却会第一个跳出来想要去帮助她,为她着急,为她拼命。

我不知道胡生和朱雪莲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往,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关系,但,我感觉得出来,他们之间一定有过心意相通的时刻。这个瞬间,我忽然有点小小的感动,也有点小小的嫉妒,情绪变得很复杂。我决定把真相告诉胡生,我不想再对一个坦诚相见的朋友有所隐瞒。

我把我在拍照时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如實说给胡生听。当胡生听到那个男人的手抓住朱雪莲胸部的时候,他突然有点崩溃的感觉,两眼喷着火,喘气声也变得粗重了。看他那样子,马上就要哭了。

但他马上镇静下来,对我说:“谢谢你,周岂衣!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去镇上找找。”说完,便一溜烟朝镇上跑去。

回到写生基地,天早就黑了。

同学们都已各自散去。小吴老师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又在跟熊老师赌气。林一川在会议室外面一个人默默地靠墙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看见我走过去,他迎上来小声问我:“你们找到朱雪莲了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剧组的人呢,他们怎么说?”

“也没见着他们,可能都去镇上吃饭了。”

我有点不耐烦,不想再一遍遍地说朱雪莲。此刻的我,更好奇小吴老师和熊老师在会议室里又吵什么了。

林一川抿着嘴,略带嘲讽地说:“女人嘛,当她喜欢一个人却又得不到他的时候,就一定会找出无数个理由来跟对方过不去。”

“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有点绕不过弯来。

“没什么意思。”

“你是说小吴老师喜欢熊老师,而熊老师却不喜欢小吴老师?”

“应该吧,不然怎么会这样?你很聪明!”林一川笑着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看不出来。”我说。

“嘿,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着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你这是瞎猜。”

“那你说说看,他俩倒是怎么回事?”林一川指了指会议室里的小吴老师和熊老师,“你说这好端端的,之前他们是同学,现在又是同事,怎么说吵架就吵架,她凭什么要对熊老师动不动就喷火,动不动就撒气?她有什么资格?”

“你的意思是说,小吴老师一直在心里喜欢熊老师?”

“我想是。”

“喜欢一个人就有这个资格了?”

“谁知道呢,你们女人好像都是这么以为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

“那是你大气,或者你还从未曾真正喜欢过一个人。”

“你呢,你有真正喜欢过?”

“当然。”林一川故意抬了抬他骄傲的头颅。

“谁呀?”我本想问他,他喜欢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告诉你。”

“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我故意逗他,转身就走。

“哎,周岂衣,你知道什么了?”林一川在身后追着问。

“不告诉你!”

回到房间,王琳琳和室友们居然还在打扑克,真是越来越放松了。

高考临近,说是下乡来写生和充电,但,离开了学校,感觉大部人都松懈了下来,都没有在学校时那么有紧迫感了,学习之外的事儿也便多了起来。

朱雪莲回来了。

她是在胡生找她的时候回来的。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朱雪莲不跟我住一个房间,因此,她回来我一点也不知道。

但,朱雪莲不是胡生找回来的,是她自己回来的。她一回来,她的事儿便在同学们中间击鼓传花般传开了。

与她同室的同学说,她回来的时候,披头散发,妆容凌乱,那件红色连衣裙都被撕破了。她们猜测朱雪莲一定是被人强奸了,不然,她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在第二天遇见朱雪莲时,感觉她很沉静,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衣服也换了新的,是一件浅蓝色上衣加藏青色长裤子。

室友说她一定是把那件撕破了的红色裙子悄悄给扔了,因为,她们没见她洗,也没见她晾出来。大家都是画画的,平时在老师的训练下,都会去注意观察细节。朱雪莲的蛛丝马迹全在她几个室友的眼皮底子下。

她们还说,朱雪莲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些很浓的烟味、酒味和荷尔蒙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而平时的朱雪莲,从未抽过烟。我们学生是不可以抽烟的。室友推测她的烟味和别的那些奇怪的味道,一定是从别人身上传过来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陌生的自称是电影演员的大叔。

但这些猜测的问题,都只在同学们之间暗里传来传去,没有人会去当面问朱雪莲,那两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经过的全部真相又是怎样的,只有朱雪莲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所说的全都只是推测。

连胡生也不知道真相,因为胡生那晚去镇上找朱雪莲,根本就连个人影都没碰到。他找遍了所有的饭馆和酒店,甚至连酒吧他都进去找了。朱雪莲比胡生回来得早。朱雪莲是在夜里十二点前回来的,而胡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因为酒吧关门的时间是在凌晨两点整。胡生四处找不到朱雪莲,便在镇上的一个小酒吧里点了一瓶酒,他一个人把那瓶酒全都喝光了,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压惊。反正,他喝完酒之后,就放弃了寻找,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房间。那时的他还根本不知道朱雪莲已经回来了,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室友们都已经睡着了。

后來,当知道朱雪莲已经回来之后,胡生好像也没去找过朱雪莲。他为朱雪莲急得像条疯狗,连夜去镇上找朱雪莲的事,朱雪莲一点也不知道,好像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朱雪莲到底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或者被经历了什么,胡生似乎也一点都不好奇,全然不想再去过问。似乎在他心里,只要朱雪莲能够平安回来,别的任何事情就跟他再没什么关系了。

胡生迅速恢复了原来的那个胡生;朱雪莲也迅速回到了原来的那个朱雪莲。

但我总觉得朱雪莲身上的某些东西没有回来,她的那点儿娇狂自负没有了。她那几天表现出来的过于沉静,恰恰说明她内心的波涛汹涌。毫无疑问,她一定在极力地掩饰些什么,她也一定经历了什么。那是大风大浪过后才会拥有的一种沉静,就如在一场巨大的台风过后的大地所表现出来的沉静。

胡生和别的女生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被朱雪莲迎面碰上,朱雪莲也不再对胡生讽刺挖苦,也不对女生投之以刀锋一样的目光。她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和胡生的目光接触,还有在语言上的交流。

他们两个最近都不怎么说话。

也许不说话,恰恰是另一种真正对话的开始。

10. 一则新闻

当大部分同学都在下乡写生的日子里松懈下来的时候,总还有人保持着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状态,比如马永泉。

虽然很多同学包括老师都对马永泉说“马永泉你这样下去会死人的,你要多休息,要学会劳逸结合”,但,马永泉还是绷紧着那根弦,一刻也不放松自己。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只有劳,而没有逸。

自从那晚熊老师和小吴老师吵架之后,熊老师便不再要求我们把每一天的画作拿去会议室等他们点评。也就是说,你画得好与不好,再也没有人跟你当天指出来,也不需要你当场去纠正。到后来,你画也好,不画也罢,都没有人来管你。但熊老师说,画还是要画的,到最后一天统统拿回学校里去作集中点评。事实上,最后那两天,好多同学都不画,自顾自去玩了。

只有马永泉是个较劲又较真的人。他不仅跟自己较劲,跟别人也较劲。熊老师交代我们自己去画就是,不用再作点评了。可马永泉偏就不听。他的每一幅速寫完成之后,就习惯性地跑去找熊老师点评。会议室找不到人,他便到了晚上的时候去敲熊老师的门。没人应,他便半夜去敲。还是没人应,便一大早去堵在熊老师的房门口。

——如此锲而不舍。他敲门熊老师可以不应,但,他不敲门就这么默默地堵在门口,熊老师一定会有开门出来的时候。

那天凌晨,天还灰蒙蒙的,大家都还在熟睡,马永泉就早早地爬起床,在熊老师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

熊老师的门终于打开了。——但,走出来的人,并不是熊老师,而是睡眼蒙眬、头发蓬乱的林一川。

马永泉吓一跳,奇怪地问林一川:“你从不回来睡,原来,你是睡到老师这儿来了?”他们是室友,林一川基本都不回屋里睡觉。马永泉开始以为林一川是睡到别的同学那儿去了。同学们玩来玩去,尤其是男同学,玩到半夜直接就睡别人的房间,这都很正常。但,很少会有同学去睡老师的房间的。

林一川受了惊,什么话也没说,逃一样地快速走了。他一定是因为过于紧张,而忘记了随手关门。

马永泉悄无声息地推门进去——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像一根木桩那样,杵在门口动弹不得。马永泉可能是被吓得石化了!他看见熊老师正赤身裸体地从床上惊跳起来,床上还有他本不应该看到的一些东西。据说,那是些成人玩具,马永泉连想都不敢想的。

如果熊老师当时能够理智一点,不向马永泉喷火也许就没事了。熊老师当时一定也是被吓坏了,他对着马永泉厉声吼道:“你给我滚出去——!”

那一声吼叫,似乎把马永泉给唤醒了,他就屁滚尿流地滚了出去。如果他滚出去立即滚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可能也就没事了。但,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却滚到了会议室。小吴老师正在会议室。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把他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了小吴老师。

学校里有明确规定:任何老师都不得跟学生谈恋爱,一经查出便开除。何况,熊老师谈的又是如此另类的恋爱。

当私人秘密成为公开秘密的时候,疯传的速度便变得无比惊人。

熊老师和林一川的秘密,几乎就在一天时间里传遍全校。说实在的,我们都舍不得学校把熊老师真的开除掉,因为他对我们不错,教得也不错。所以,写生结束回到学校之后,我们都闭口不提熊老师和林一川的事。

校长找了我们班上的好几个人去谈话,估计是想进一步深入调查。我也被叫去了。我们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对校长旁敲侧击试探性的询问,我们都表示并不知情。我们确实也不知道,因为都不是我们亲眼所见,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道听途说。我们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我们只有一个证人,那个人就是马永泉。如果马永泉也选择把他的嘴巴紧紧闭上,这事儿应该就会过去。

我们后来去问马永泉,是否也被校长叫去谈话了。马永泉说,叫了,但他也是对校长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说他可能是自己想多了,熊老师和林一川可能啥事儿都没干,只是在一起睡了个觉。他还跟校长说,熊老师这个人很好相处,不仅平易近人,而且教得也好。尤其在乡下写生的时候,所有男生都和熊老师打得很热乎,林一川也是众多男生当中的一个。他的意思是,熊老师和林一川在一起过夜,只是和其他男生一样打得很热乎而已,并不代表他们之间会有其他的过分另类的行为。

林一川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被校长叫去谈了一次话。他一定比我们更紧张,甚至,惶恐不安,他毕竟年轻。因为年轻,所以天真。他在我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点儿老成和机智,在校长眼里根本就不堪一击。但他坚持说他自己只是喜欢和熊老师在一起聊天,有时候聊得太晚了,怕回到房间去会吵醒其他同学睡觉,便睡在熊老师那儿了。他一再强调他和熊老师之间除了正常的睡觉,并没有干过别的什么事儿。

校长那次对林一川非常宽容,也非常客气。据说,校长和林一川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他对林一川说:“那就好,这种事,以后咱谁也不要再提了,马上就要进入高考,回去好好复习吧。”

从校长室出来的林一川,还天真地以为他和熊老师都可以逃过一劫,还得意扬扬地逢人便宣布,他和熊老师是莫逆之交,在学校可以称兄道弟,毕业后,他们还会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那种伎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天在画室,趁同学们都不在的时候,他又偷偷跑过来对我说:“周岂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真的没事了,校长好像一点也没有要为难我们的意思。”

我想,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担忧的吧,不然,他老是要这么安慰自己干吗呢。

林一川有些忧伤,也有点黯然失魂地对我说:“周岂衣,不瞒你说吧,我和熊是真的在相爱,我们都已经离不开对方了,但是现在的我们,必须要假装不相爱。但愿我们都能度过此劫,以后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我听了一阵肉麻,又一阵感动。虽然高中生谈恋爱的也不少,师生恋也有,但,真的很少听人会这么大方又大胆地说出这个沉重的“爱”字。一般只会说自己喜欢对方,或者,被对方喜欢。可能“喜欢”,才是适合我们学生恋爱的方式。

我很想对为情所困的林一川说几句祝福的话,但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只是鼓励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眼中的“但愿人长久”,也看见他凄凄楚楚不知道该拿这段感情如何处置的为难和迷茫。

那天上课,小吴老师抱着一大叠临本走进我们画室。

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意识到已经出事了。

果然,小吴老师站在讲台上,悠悠然又得意地跟我们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由我为你们上课——”

一切,貌似风平浪静。小吴老师只字不提熊老师。她越是闭口不提,我们越是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侧过身去悄悄看了一眼林一川。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和他目光交叉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林一川瞬间被打败了的感觉。

我用眼神示意他稳住,一切等上完课再说。

可是,还没等到下课,林一川便跑掉了。

所有人都知道,林一川一定是去找熊老师了。

熊老师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走路轻飘飘、瘦得弱不禁风的他,仿佛在人间蒸发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找他,打他手机永远都是关机。

林一川伤心地回忆起熊老师和他说过的点点滴滴,他说,熊老师的那台手机,是学校帮他给配的,估计学校决定在开除他的同时,也把那台手机给收回去了。

我非常理解林一川的伤心。一段感情无论多么激烈和绚烂,只要一个转身,一个离去,便一切消逝无痕。而对于熊老师,不知道他临走之前想了些什么,是否也曾对我们有不舍之心。但他迫于现实,也为了保住林一川能够在学校里继续全力以赴地投入高考复习,他也只能放弃一个愿意和他称兄道弟好一辈子的学生,纵然舍不得离开,但也必须离开。

那天的我们,明知道已经拨不通熊老师的电话,却还是忍不住把那串号码拨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的脆弱到仅仅靠我们手中的那一台手机,一旦手机失去,或者号码易主,也便永远失去了联系。

11. 我愿意我是死了

浙江省内的联考时间,定在12月13日。可能一直受学校老师的洗脑和历届考下来的经验,认为状元班的我们个个都能稳进国美,因此,我打算拒绝参加联考复习班,反正我的目标是进国美,国美进不了就进别的美术学院。所有的美术学院的专业课都是要经过校考来筛选的,我认为去报名参加联考复习班,只会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而我妈却不这么认为,她说:“万一呢?人生总会有个万一的,你还是抽个时间去突击复习一下,有备无患。”

“唉,哪来这么多万一嘛——!”我在心里叹息一声。

“宝贝,你就当为了妈妈,我知道你有把握,但我没有,求你了,就当给我一个安慰,不然在校考之前的这些日子我会很不踏实。”我妈开始向我撒娇。当我妈开始以撒娇的语气和方式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没辙了,她必定会哀求到底,直至目的达到。

我妈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她怕我万一有个闪失,进不了国美,也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如果校考真的考砸了,我還可以通过联考的成绩去选择省内的其他大学,比如浙大、浙江财经、浙江工商和浙江理工等,也都是一些很不错的大学。

我妈不是我,她并不知道我对这次的考试到底有多少把握,就像坐在副驾座的人,永远要比手握方向盘的人更加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哪怕只是为了安慰一下我妈的情绪,我也要去参加一下联考。

那时的我是多么自信啊!现在想来,真是自负再加无知无畏。我天真地以为,我是一定能够考进国美去的。想想嘛,就在我们上一届的高考中,状元班的一百名学生,专业分全部过了校考录取线,包括马永泉在内,最后进不了国美的那些学生,只是因为文化课上被卡了。而我目前每次的专业课测试成绩都在前十名以内,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校考会通不过。老师也是对我们班所有的学生信心满满,志在必得。

拿到报名表的时候,我想起冯小小。她是普通班的,相对来说,要过国美校考关会有难度,她应该去参加这次省联考。但她却一直都没有现身。

我和马小淘都给她打去电话,都没人接听。过了半天,也没回复我们。估计教务处的老师也给冯小小打过电话了。傍晚时分,我们听到了比熊老师被开除更为惊愕的事情。原来冯小小这趟回家真出了大事儿。

——她爸爸接她回家那天,就被公安局给抓走了,罪名是:“家暴加强奸罪”。被施以家暴和强奸的对象,是他的亲生女儿冯小小。

冯小小的爸爸脾气一直就不好,自从失去了她妈妈之后,脾气就变得更坏了。据说,这个男人天生心高气傲,却一生落魄,从没赚到过钱,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不曾拥有过,一年到头就靠在工地上打零工过日子。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冯小小很小就知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快点长大卖自己;二、靠读书逆袭,靠知识改变命运。

但是,读书要花钱。改变命运除了需要知识,更需要人脉,当然还有运气。冯小小知道光靠运气也不行。穷人的运气本来就不好,像她这样的人哪里还会碰上什么好运气。初中三年读完之后,她就知道她爸爸再也没钱供她上学了。但她还是去参加了考试。没考上重点高中,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她想能进艺术学校也是好的,学点美术基础,混到高中毕业就去教小学生画画赚钱。因此,她对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这件事从来都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平时也不怎么努力用功,倒是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如何打扮自己上。

这次参加高考冲刺班,并非是她自己所愿,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帮她交了报名费。那个男人五十多岁,是她同村的一个叔叔,家里有妻子女儿,自己办了个化肥厂,在村里算是有点小钱,有条活路子的人。冯小小家的情况和所有底细他都了然于心。

就在冯小小考进高中那年,他知道冯小小的爸爸没钱,便主动帮冯小小去交了笔学费,并对冯小小说,以后冯小小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他来提供。但,条件是,他要冯小小至少每个月陪他上床几次,还要严格做好保密工作,因为,他不想因此事而影响到家庭,也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冯小小答应了。

不知道在答应这个条件之后的冯小小,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动摇过?

从高一开始,冯小小每个月都会在那个男人的安排下,陪他上床,然后,再一个人回到学校。

每次重新开学要交学费的时候,冯小小都会告诉忧心如焚又无能为力的爸爸,说学校的学费可以帮她减免,还有,她利用暑假时间通过帮饭店洗盘子打零工也赚了不少钱。有时候,她干脆就骗她爸爸说,自己捡到了一笔钱,正好可以交学费。而她爸爸一直就在各个工地之间来回奔波,所赚得的那点钱,估计自己都难以维持生计,因此,也管不了冯小小那么多。三年高中,就这样被她连蒙带骗地混过去了。

感觉冯小小一直就生活在地狱般的阴暗中,也一直生活在她自我编织的另一个世界里。她靠那一场又一场的幻觉继续活下去。

供她上学的那个男人,其实也不是很有钱。他一边供冯小小上学,一边又怕冯小小有了钱后就会跑掉,于是,便很少给她零花钱。如果冯小小需要买些学习用品或者衣服之类的开销,那个男人宁愿陪他去当场帮她付钱,也不会把钱打给冯小小让她自己去买。那个男人担心冯小小会利用一切机会攒钱。他知道冯小小一旦自己攒够了钱,就不会再依靠他。

这次参加高考,其实也是那个男人的主意。他并不希望冯小小高中毕了业,就马上去参加工作。因为一个人只要参加了工作,意味着经济独立,经济独立了的冯小小,就会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去,也就不需要再有他的存在了。因此,他鼓动冯小小去考中国美院,他愿意继续帮她交四年学费。

于是,冯小小又来到了山上画室,在普通班里混着日子,也混学习。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在一个并不复杂的小村子里。冯小小的爸爸不知怎么就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

那天冯小小的爸爸愤怒地把冯小小接回家去,连夜施以家暴,冯小小的头发被扯掉了,衣服也被撕烂了。家里没有人。冯小小的爸爸越来越愤怒,不知怎么就气昏了头,把馮小小给强暴了……

邻居报警后,冯小小的爸爸被连夜抓走。据说在公安局录口供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全身喷火,气得双手双脚和他的身体都在发抖。他说:“我自己养的女儿,与其被别人用,不如自己用……”

大家都说,冯小小的爸爸一定是被气疯、气昏了头,完全丧失了理智,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听过很多被生活逼疯、逼成变态、逼成六亲不认的人。但那些都只是在新闻报道里才会出现的故事,现在却赤裸裸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还是令我们瞠目结舌、惊慌失措。在这个社会,一切的善与恶都在坦然地、毫无羞耻地呈现着。我不知道冯小小这么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她的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是悲惨世界的另一个版本。与她比起来,我们所经历的那些所谓的悲伤和痛苦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纯粹都是无病呻吟。

冯小小唯一的亲人被抓走了。那个只要她愿意陪他睡觉就会帮她交学费的男人,也被抓走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冯小小,彻底变成了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在那个小村子里,冯小小一定也是待不下去了。

我们担心她会死。在她那个暗无天日的充满恐怖的冰凉的世界里,死去才是规则,活下来则是意外。

——我们都觉得,冯小小的活着是个意外。

冯小小是个坚强的人。

听说她去深圳了。说是去打工。

我打她电话她都没接。后来跟她发了好几条信息,劝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参加考试,所有的事情,都在考完试后再说。我还说服了我爸妈,让他们捐一笔钱给冯小小,可以让她安心读完大学直至找到工作为止。我爸妈也答应了,表示愿意帮助冯小小。

冯小小终于回了我一条:“周岂衣,谢谢你和同学们的善意,我不会回来了,我已经在深圳了。我已经活到十八岁。现在的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再也不用愁会找不到工作。你们放心吧。麻烦你们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拜托你们,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下楼去烧掉即可,必须帮我烧掉所有的东西,我不希望自己有任何东西在那所学校留下来。另外,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爸来接我那天,是我爸的生日,我一直想着要为我爸买件像样的衣服送给他。可是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金。那天是我拿了你的钱包。对不起,周岂衣,总有一天,我会还你钱的,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向你借钱。”

——原来,是冯小小拿了我的钱包。

但,此时此刻的我,却一点也恨不起来,还心酸酸的,恨不得能够多给她一点。

那天夜自修下课,我和马小淘、王琳琳一起收拾冯小小的东西,发现她的东西并没多少,她用的那些化妆品都是地摊货,没一件是贵的。她从家里背来的破旧的被褥、床单,还有几套衣服、一个双肩包,我们一样样搬下楼。隔壁宿舍的同学也知道了此事,便也走过来,帮忙一起搬,搬到楼下的操场上集中起来。

另一栋楼的男同学也过来一起帮忙。其实,也没什么忙好帮的,把所有的东西堆在一起,一把火就没了。

同学们都默然站立着。

操场上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气还未干。打火机点了好一会,才把床单给点着。然后,是别的东西,一样一样烧起来。火光照亮着我们的脸庞,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在默然中参加一场奇异的告别仪式。不,这是一场并不存在的追悼会。

我们被生活中赤裸裸呈现出来的这份苦难给击中了。相信在场的所有同学的苦难都加在一起,也没冯小小的万分之一重。冯小小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一直靠编织谎言度过她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分分又秒秒。与其说,她编织了那么多谎言,是为了骗我们,还不如说是在完成她的一种自我欺骗。唯有这样骗着自己,方才可以帮她度过一个又一个苦难而漫长的日子。虚构的世界,是她唯一的精神安慰,也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幻想和动力。

火焰仍在燃烧着。

我手里捧着冯小小的一本速记本。冯小小交代得很清楚,让我们把她所有的东西都要烧毁。十八岁的冯小小,只想把这一切清零,从头开始。

但是,我却忽然想把这本速写本给留存下来,里面的每一幅速写里,都有我们共同的记忆。我们在课堂上的速写,在草地上的速写,在户外小河边的速写,同学与同学之间的速写……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忽然,在某一页停顿下来。

那一页上不是速写,而是她随手抄记下来的一首诗。不知道是她自己写的,还是从别处抄过来的:

这些年,我已习惯独行

习惯乌鸦飞过头顶,不再咬紧牙关

习惯与阴暗为伍,每晚在梦中不再

杀它们一次。习惯

荆棘围绕我纤细的腰身。习惯

落地的全是成熟的果实

不再捡起来。习惯那些斧头砍掉我的

青枝绿叶。习惯被朽木绊倒。习惯

唱着自己的丧歌从幽暗的墓地里

走过

我愿意我是死了

这样我会松了口气。我会告诉你

鬼并不那么可怕

我站在人群中,火焰渐无,余烬犹留有温度。

读到这句“我愿意我是死了”,我合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迅速起身向操场角落走去,我怕当众放声哭出来。

有人居然从小卖部去搬了一箱啤酒和几桶爆米花过来。不知是谁的提议。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瓶西湖啤酒,开始坐在草地上吹喇叭,喝得泡沫遍地都是,脸上、身上、衣服上也全都是酒液。

夜的湿气和冰凉的啤酒,把我们的身体浸得凉丝丝的。但我们仍然拥有一颗火热的少年之心。我们心中揣着梦想,我们总是会迅速忘掉苦难,忘掉所有的不快乐和不开心,哪怕在这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啤酒的作用下,我们迅速开始有说有笑,甚至,还唱起了欢乐的歌曲。我们很少去唱苦难的和离别的歌,因为,我们还不曾被真正的苦难和离别伤害过,我们无法去理解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苦难和离别。我们总是喜欢喧哗,喜欢热闹,喜欢叽叽呱呱,喜欢骚动不安。我们围着一堆熄灭的余烬而坐,坐成一个圆圈。从未有过的团结,从未有过的安宁,从未有过的浮躁和荡漾……我们歌唱着,宣泄着,狂欢着,不可知的未来让我们向往不已,也憧憬不已。

我不喜欢喝酒,但我喜欢酒液穿肠后使人进入激情盎然的那种状态。我灌进一口,又灌进一口,怀里分明还抱着冯小小的那本速记本,仿佛还抱着冯小小的苦难和不堪。同学们仍然在笑着、闹着,我也加入到同学们的歌声里去,加入到年少轻狂的欢闹中去。

有人递了把吉他给我,我随即就放下了冯小小的那本速写本,抱起吉他为同学们伴奏。我拨弄的吉他声被众声喧哗所淹没。节奏在夜风中时断时续。我竖起耳朵听,仿佛冯小小就在我身边,她在叫我的名字。我四处张望,没有冯小小的身影。知道那不过是幻听。我举起酒瓶子,向空中举了举,遥空祝福冯小小,就像她那天对我说:“祝福我吧,周岂衣,我真的好幸福!”作为一个在畸形和苦难的夹缝里求生存的人来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可是,她仍然要时刻手捧着每一个日子并且对它做出幸福欢乐的样子。

有一滴泪珠滑下来,凉凉的,我抬头望天,一片灰茫茫,夜空中什么也没有。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没有传说中的嫦娥和月兔。连风也静止了。而无风自凉,冬天真的已经来了。

12. 冬天里的那场联考

学校有明确规定,在校期间老师和学生都一律禁止喝酒,尤其是在联考前夕。可是,那晚好多同学都喝醉了。

林一川那晚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直喝到不省人事,眼珠子翻白,被几个同学抬回宿舍,还吐了马永泉一床。那夜的马永泉,没有为了画画而熬夜到天亮,也没来参加我们的草地狂欢。他一个人窝在宿舍里,本想好好睡上一觉,准备养精蓄锐参加第二天的联考,但却被林一川整得生不如死,一夜都没有睡着。

我们都准备好了挨批评、接受处分。但奇怪的是,每个老师都知道我们在草地上聚众喝酒一事,却都假装不知道。

当憔悴不堪、欲哭无泪的马永泉,摘掉他的高度眼镜露出布满血丝的两只眼眸向老王抱怨,其实是在告状的时候,老王也就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哦我知道了,你在考试前再多喝几罐红牛,熬一熬就过去了。”

我們的考点分在工商学院校区,考虑到让学生自己分头行动,怕在路上耗时耗力分散掉精力,学校安排了校车专门接送我们,每辆车都有一个或两个老师带队。也就是说,不用再劳驾家长出面。

但是,当我们的校车快到工商学院的时候,学院外围还是被密密麻麻的家长们包围了,要不是路上有很多警察在指挥和拦截车辆绕道而行的话,我们的车估计开都开不进去。

一路上,我们的手机都要被打爆了,都是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们打来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千叮咛万嘱咐……唯恐我们因压力太大而临场发挥不好,拼命地在电话里为我们各种鼓气和减压。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种电话在这种时刻打过来,无形中反而更加重了我们的心理负担。我们不是傻子,我们都能听得出来,当他们在跟我们苦口婆心地说着不要慌张、不要有心理负担的时候,其实他们的内心里是有多慌张、多担忧,那种经过拼命掩饰之后的慌张和担忧,反倒更令人感到沉重而忧心忡忡。

还好,我的爸妈还比较淡然。我爸因工作忙根本就没过来。我妈一个人来了,她在校门口碰到我,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她是来看热闹的,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她还说,她本来也没想着要过来,反正有校车接送,她也不能代替我考,但她知道别的家长一定都会聚集在考场外面,每个坐在考场里的同学,都知道自己的家长在考场外等着,她怕我没有人等心里会很失落,因此,她也就过来和别的家长一起等在考场外面,让我心里也好有个安慰。这多少有点“咱也有娘家人”的感觉。

我说:“那万一以后我不在杭州考,参加校考时要到别的省去考,你也去考场外面等我啊?”

“那就没办法了。”我妈说。

“还有那些从其他省过来这边考试的同学,他们也都一个人,家长都远在他乡,不可能都飞过来作陪。”

“所以啊,你能够在自己的地盘上参加高考是你的运气。”

我故意问我妈:“你是否很担心我考不好啊?”

“我才不担心呢,你这么优秀,不读大学都会比别人强。”

“你不希望我考所好学校啊?”

“我只愿你能考进我们省内的大学,要是继续能在杭州就读我就开心了,至少在大学四年里我们又可以不分开。”

我妈笑得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样子倒是让我放松了许多。

考一所省内的大学,这个目标对我来说也太容易了,省内有这么多大学。但是,在所有的学校里,我做梦都想进的是中国美院,中国美院就坐落在杭州,在最美的西子湖畔,那是我的梦想。

我们每次经过南山路的时候,我妈总会望向国美的校门口丢下一句话:“多美的学校啊,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建筑。”

我妈以前搞建筑。她无数次向我强调,中国美院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院校。我想,我考进国美,一定也是我妈的梦想。只是,我妈从不把她的梦想强加于我。她总是在若无其事、春风化雨之间给我向上的动力,同时,又教会我要学会像水一样低调前行,顺势而为,见招拆招。

这一次,要不是我妈非要我来参加联考,我差点就想放弃了。幸好,我还是决定参加了这次考试。后来,每当想起这个决定,我都会暗自庆幸,感谢我妈又举重若轻地在我的人生之路上推了我一把。

我们提前半小时进入校园,排队核对身份证和准考证的时候,妈妈过来抱了抱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就跟平时做作业一样,做完作业我们去吃大餐。”惹得排在我后面的马小淘揪住我耳朵嘀咕着:“周岂衣,我好嫉妒你!”

我赶紧对她说:“下次我请你吃大餐。”

她才嘻嘻笑着放开我。

等我找到考场,其他人已经都坐好了。我迅速把画架撑好,笔盒和颜料也都整齐地放在了一边。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我们的考场会是什么样子的,没想到,就是这么普通的一个教室,跟我们平时上课的一模一样。教室的位置,被分成了两个反着的半圆,一个半圆坐两排。我坐在其中一个半圆的第一排的最角落里。这样也好,不会被人打扰到。

监考老师是一位不懂美术的数学教师,看起来很老实。离考试还有五分钟,时间足够。从画室换到教室稍微有点不习惯,但我还是马上适应了过来,摆好了自己的画具和椅子。在这个小空间里,所有的画具都和往常在画室里一样,被我放在了相同的位置。

第一场考素描,题目是默写老年妇女四分之三侧面的头像。中规中矩的题目,是我们平时经常在练的,这是我最拿手的素描。

因为考场氛围过于严肃,刚开始画的时候,我还是紧张到手心都出汗了,紧紧捏着炭笔,生怕它滑落。画到后来,渐渐静下心来,也自信起来,平时反复训练的记忆,通过线条全部展现出来,打形、上明暗、深入刻画……这个时候才想起,平时的反复不断的练习是多么重要,画多了自然便会熟能生巧。

考场里安静得能听见同学们的呼吸声。考到一小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在哭。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之后,哭声远去。没有人被哭声干扰到,继续埋头画画。

离考试结束前半小时,我已經完全画好了,连深入刻画的再深入都已经完成。我左顾右盼,想看看别人画的进度。无奈我的位置在最角落里,没法去看清楚别人的画。

坐着也是无聊,我成了第一个交卷的人。

中午,小饭馆里挤满考生。我妈也过来了。帮我叫了盖浇饭。

在吃饭的时候,她告诉我,有一位家境贫寒的高考生,坐她母亲的电瓶车过来,骑至一半没电了,找不到充电的地方,在那个路段,一下子又叫不到出租车。情急之下,那位妈妈当街下跪拦车。风很大,天又冷,急匆匆赶路的人都不愿意停下车来问个究竟。那女孩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打“110”,哪怕求助下路边的警察也好,就这样把时间一分一秒地耗过去。后来,终于有一辆私家车被强行拦下来,得知了她们的情况后,立即改道,愿意无偿送她们到考场。那个好心的叔叔一路猛踩油门、闯红灯,火急火燎地赶到考场……还是迟到了半小时。

考场有规定,迟到十五分钟以上的考生,不得再进入考场,会影响到别的考生。那位母亲再次下跪,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求他们放她女儿进去。为了不影响其他考生,她们被警察强行送走了。

那个送她们过来的司机叔叔,也气得一脚踢在自己的车上,然后蹲在路边,好久才悻悻然开车回去。

还有一位家长,可能是因为过于担忧、焦虑,而突然昏倒在校门外,也被警察抬走了。

我妈说,更荒诞的是另外一对家长,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争执起来,后来,争执变成了吵架,越吵越激烈,越吵越没有理智,两个人便扭打成一团。怒火中烧的男人情绪很激动,没有控制住自己,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就砸向女人,把那个女的砸得头部开花。人们纷纷过去劝架,但丝毫都没有用,他们就是吵得停不下来。

大家怕他们再这样吵下去,迟早会出人命,便打电话报警。等警察到的时候,那两个咬牙切齿的家长都已经是鲜血淋淋、面目全非……

——这是多么凛冽、紧迫又任性失控的成人世界啊!

我妈也在一声声地叹息,她说,目送我们走进考场的那个瞬间,就像送我们走进硝烟弥漫的战场。前途未卜、生死由命,逆袭或者改变命运的筹码,就在我们手中的那一张试卷上。

好像每个人都深陷在焦虑惶然、争强好胜又令人胆战心惊的生活的漩涡之中,他们真应该去多喝几罐红牛,再喝几瓶烈酒,在这些节骨眼上为自己提提神又壮壮胆。

但是,当厄运真的要降临到你头上来的时候,酒和红牛也救不了。

喝了十几罐红牛的马永泉,在这次联考中就没能扛过去。他被分在另一个考区。听说在开始考试的时候,便当场出现了休克症状,整个身体轰然倒地。他在一片惊叫声中,被两个监考老师扶了出去……他的所有努力,就这么毁于一瞬。

下午先考速写,题目纸上的照片,是两个打网球的人,我思考了好久要怎么构图。以前画室里训练的都是竖构图的照片,而今天看到的这个题目居然是横构图的,而且打网球的人都横向张开着手臂,更加造成了构图的困难。但是,经过画室这几个月的“特殊训练”,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联考中的速写不管怎样,都一定要画成竖构图,这样比较保险。

色彩的题目最出乎意料,几乎所有考生都被蒙住了。题目倒是很简单:默写城市风景。连个构图简笔画都没有。浙江联考中从来没有考过城市风景这个主题。以往要考风景,也是考那些以江南水乡为主题的画面。去年的考题,是静物花卉。在几个月的复习过程中,我们一次也没画到过城市。

同学们唏嘘一片,有人在轻呼:我们完蛋了——!

面对这样的突然变题,我却激动得差点忘乎所以。就在前几天晚上,我手捧着画册,刚好翻到有一幅表现城市风景的画面,我便把它当作范画,照着样子认认真真地临了一遍。记得老师从我身边走过时,还对我说:“临这类画,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根据往年的考题规律,一般不太可能会考到这类风格的画,除非,发生了万一。”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还真就发生了这个“万一”!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考运”。我暗自庆幸。

我抑制住激动,认认真真地画完,直至最后一分钟。

走出考场的那个瞬间,冷风吹在我脸上,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真有“如履薄冰”的感觉,长及脚踝的羽绒服,也没法抵挡如此阴湿的寒冷。但我的心热乎着、暗自庆幸着、自我感觉良好着,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打了勝仗凯旋的战士。

考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在电脑上查到自己的考分为94分,而这一年的联考,全省最高分是96分。我能考到94分,我觉得可以了,也算对得起我妈了。

对于考试这件事儿,必定会是这样的,有人欢喜,就会有人犯愁。这次联考没考好的同学,内心就更焦虑了。有几个考得实在太差的,就直接办了退学,因为下一轮校考的分数会更高,他们对自己已不抱希望。

马小淘这次考了74分,王琳琳81分,她们的分数也不理想,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再尝试着努力一把,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参加下一轮的校考。

马小淘自嘲地说:“万一不小心考上了呢?”

“是啊,谁知道万一呢。”我鼓励她说。

在不断的考试中,我们已经渐渐学会了要去预防“万一”,当“万一”真正来临的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可是,发生在马永泉身上的这个“万一”,还是让我们全班同学的心情都沉重无比。很奇怪,我们都像欠了马永泉什么,那几天,大家就连走路都会把脚步放慢,不敢大声说笑,唯恐自己没心没肺的快乐和说笑,会让马永泉同学感到更加绝望,感到更加地痛不欲生。

马永泉妈妈突然出现在画室的那个傍晚,我们正好在昏天黑地的练习当中,她冲进门就喊:“马永泉——,你给我死出来!”

坐在人群中的马永泉没有动,他躲在大大的画板后面,估计是被他妈妈的气势汹汹给吓着了。坐在讲台上正在发呆的老王,突然惊醒过来似的,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问她:

“请问,您是马永泉的妈妈,还是——?”

“我是他妈!”女人怒气冲天,厉声吼叫着,完全目中无人,长发乱舞,“他在哪儿,给我出来!!!”

老王一愣,看了看马永泉妈妈,又朝马永泉的方向看过去,好多同学的目光也都看向了马永泉。马永泉很快就被他妈的目光给捕捉到了。

马永泉妈妈很快走过去,哦不,是直接冲了过去。马永泉缩头缩脑地坐在那儿,根本不敢向他妈走过来,连站都站不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羞得无地自容。看他那样子,估计在家里也是很怕他妈的,不然,他不会怕得缩成一团。

马永泉很快被他妈拎起衣领子,“啪啪”就是两巴掌。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老王立即奔过去阻止:“马永泉妈妈,在教室里请您不要打人。”

马永泉妈妈说:“我管教自己儿子不行吗?你们这什么破学校,是怎么教育学生的?考试前一夜还准许学生集体喝酒、醉酒,闹得人一夜不得休息,有你们这么教育人的吗?我告诉你,我家马永泉是因为没有休息好,才昏倒在考场的。这件事情,你们学校应该负起全部责任!”

看来情况很不妙。老王拨通校长室的电话,向校长汇报了这边的情形。校长和教务处主任立即闻风赶来。

校长亲自过来道歉,并劝慰马永泉妈妈离开画室。

马永泉妈妈对校长说:“无论如何,我要讨个说法!”

校长连连赔着不是,说:“您要什么样的说法,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满足您。但此刻请您务必离开画室,不要影响其他学生上课。”

“可是你们班上的其他学生却影响了我儿子的这次考试,这次联考,马永泉连分都没了,你让他怎么办?”

“只要马永泉再继续努力,还是有机会在下一次考好的……!”

“下次?你还要让他下次考?下次就是明年了!你是要让马永泉年复一年、没完没了地永远地考下去吗,一直考到老、考到死?!”

“光是着急没有用,我们别影响孩子的学习积极性,只要继续努力,还是有希望的。”

“还有希望?还会有什么希望?他已考了整整四年,这次联考居然得了个零分,连下面校考都参加不了了!还有希望?我们还会有什么希望?!”

马永泉的妈妈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鱼死网破。

其实,我都知道,联考分不及格的人,就没有资格参加任何学校的校考,何况马永泉这次昏倒,根本就没有考,只能得个零分。但是,我们都在假装回避这个事实,我想,马永泉自己也在回避这个事实,不然,他又怎么会继续和我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埋头复习?或者,复习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摆脱不了的习惯,他已不知道如何抽身而退?或者,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自己,他不敢回家去。

我们被马永泉妈妈这么一哭一闹之后,似乎全都惊醒了过来,马永泉怎么办?拼死拼活拼了四年,全白拼了!整整燃了四年的希望的火苗,风一吹就熄灭了,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见。没有前途,没有光明,一切消逝为零。

校长和教务处主任一边一个架着马永泉的妈妈,却怎么也架不出画室。她把两只脚分别抵在门框上,整个身子往地上倒,还像搁浅的鲤鱼那样,一上一下地跳跃着。老王也过来帮忙,但却被马永泉的妈妈一脚踢开了。

校长已满头大汗,他让老王赶紧去叫保安。

当两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保安过来的时候,马永泉的妈妈闹得更凶了,摆出要和群敌战斗到底的架势。闹着喊着,她的喉咙都嘶哑了。其他班级的老师和学生也都好奇地湊过来。人一多,马永泉的妈妈更来劲了,不停地喊叫着,要让校长给她一个说法,必须要给她一个说法,不然,她就死在这里不回去。

校长说:“您到底想要个什么说法?”

马永泉妈妈说:“你得赔偿!你得赔偿我们!”

“您让我赔偿什么,拿什么赔偿给您?”

“我要去告你,告你们这所学校,收了高额学费却没好好教育孩子!”

“可是,您孩子的学费,今年我可是给全免了的,学校并没有收您一分钱。况且,马永泉还可以继续在我们这儿复习,下次应该还有机会考。要是您再这样闹下去的话,恐怕对您儿子在学习情绪上会带来很不好的负面影响。”

校长仍然温声吞气地劝慰着,但脸色已变得非常严峻。他示意两个保安赶紧把人弄走,他自己背着手走了。

没有心思上课了。大家闹哄哄的,有人抱以同情,有人说马永泉的妈妈粗暴无礼,也有人觉得她这么做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更加愤怒,而且,还影响了我们学习……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永泉自始至终就没有吭过声,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白一阵,到后来,我感觉他已经石化了,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听之任之,他并不出面阻止,也不上前去劝慰他妈妈。他妈妈被人强行拖走的时候,惨烈的号叫声响彻整个校园,就像一个被定错了罪,拖出去砍头的人。马永泉听见了,他一定听见了,但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是在这个时候,忽然看见马永泉的头发变白了,是全都白了,他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虚弱不堪的老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些人并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在突然间就变老的。

好像在公共场合撒泼的人越来越多,这种粗鲁野蛮的行为,专家称之为“神经毒素”,一旦被感染,人就会变得有攻击性,创造力降低,唤起内心黑暗的角落,还会引发报复心理。另一种说法是,愤怒从根本上来说是错误的,它源于软弱和无能为力,最终是有害的。

大家都知道愤怒有害,但却很流行。当一个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假如你不生气、不愤怒,人们就会觉得你没有骨气,尊严遭到了践踏。传统智慧都这么认为,当有人不公正地对待你的时候,你应该使用合乎情理的愤怒去羞辱他们,并实施惩罚。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愤怒是一个人在他在乎的东西或人受到损害后的一种反应,而且这个愤怒的人认为,这种损害是不公正的。成问题的是,愤怒的人希望得到某种偿还。亚里士多德正确地指出,愤怒包含一种反击的倾向,也包含一种从痛苦到希望的双重运动。如果你不希望得到偿还,那么,你的情绪就是别的,比如悲伤,比如自闭。

我想马永泉就是这样的人。他所受到的委屈和打击,应该远远超过他妈妈,但是,他却选择了隐忍。他一定是悲伤的,甚至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的。但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愤怒情绪。

马永泉妈妈到学校闹腾了一番之后,让马永泉觉得颜面无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地狼藉。他并没有跟他妈妈回家。这让我们对他肃然起敬。我们心想,马永泉这次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还得等到明年再考,这得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啊!

那晚的马永泉从画室里移步草场,然后在空旷的草场上席地而坐,独自对着一无所有的夜空,久久发呆。

夜空中闪烁着奇异的星光。那幅画面,像出现在某部电影里的镜头,苦涩中带点浪漫,仿佛要为马永泉的心情换个布景,也像是在对马永泉所处的现实世界做出的一个鬼脸。

听林一川说,他怕马永泉想不开,便去操场陪马永泉一起枯坐。林一川以为马永泉会伤心、会痛哭、会情绪失常……但马永泉却一直安安静静,并脸带微笑。

他笑着对林一川说:“我跟你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的。”

林一川说,那个瞬间的他,想哭的心都有。如果可以把自己的联考分数让给马永泉,林一川说他十万个愿意。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13. 愤怒的讲台

学校规定:为了迎接下一轮的校考,除了特殊情况,所有师生都不许请假,直至校考结束。

其实2015年整整一年,我们就没有放过一次假。清明节没有放假,劳动节没有放假,中秋节没有放假,国庆节没有放假,元旦没有放假,眼看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校长直接宣布也不准放假,大家就在学校里过年,并且过完春节。因为2016年的春节是在2月8日,校考时间是在2月20日,校长的意思是,如果让大家回去和亲人团聚、走亲访友结束再回到学校,怎么着也得在2月10日以后了,10天时间同学们的心还没收回来,就马上要进入高考,怕同学们会考砸了。再说,画画靠的就是每天练笔,一旦停止,隔上一段日子再举起画笔就会觉得手生。

为了这场高考,我们所有的假期和休息时间都被取消。没有比这种取消更理直气壮的。就连我妈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只是目瞪口呆了一小会,便默然接受。因为所有师生都在山上过年,她不能偷偷接我下山回家,她觉得没有理由只对我一个人搞特殊。但我妈又担心我没跟亲人在一起过年会伤感,便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好好体验这次在校过年的机会,这可能会成为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和记忆。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家和学校同在一座城市里,就算这个春节回不了家,也感觉亲人就在离我不远处陪着我。但有些外地来的同学,却会有“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为了活跃气氛,不至于让同学们觉得在学校的生活枯燥乏味,学校决定在除夕晚上来一场校园小春晚,由老师和学生们同台演出,各施所长,每个寝室都必须有一个节目报上去,也可以和其他寝室的同学合演。

冯小小走了,我们寝室就王琳琳、马小淘和我三个人,她们两个不会唱、不会弹,也不会别的才艺,只有我上了。

我报的节目是吉他自弹自唱《飞向月亮》。林一川报了个溜溜球特技表演。朱雪莲和胡生合唱校园歌曲《同桌的你》……总之,我们班的同学报节目都很踊跃。老王骄傲地说,状元班的学生就是比普通班的要强,不仅学习强,在才艺上也强。

那天又是小吴老师的课,我提早从寝室出来。在走向画室的路上,胡生追上来跟我说,他其实不太愿意和朱雪莲合唱这首歌,但朱雪莲又找不到可以跟她合唱的人,非逼着他上,他也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无可奈何?为什么会无可奈何呢?一个人到底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对另外一个人作出无可奈何的迁就或者妥协?——我一路想着这个问题。我也同样想不明白,胡生他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这件事情。这是解释,还是告白?抑或只是随便一说。

小吴老师用投影仪在点评我们上节课的作业。这次她又拿我和另外一个同学的画在做比较,那是我们临摹大师的作品: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和蔼的圣母玛利亚抱着年幼的耶稣,另外一个女人抱着小彼得。这次小吴老师给我的打分是71,另外那个同学是98分。她在反复对比之下,解释为什么我不能得高分,而另一位她却给了高分……

自从熊老师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得过高分。

小吴老师正分析得唾沫横飞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分别收到林一川和胡生偷偷发来的私信。

林一川:“小吴老师分明是在胡说八道,我看你比那位同学画得好多了,她应该给你高分才对。”

胡生:“你比他画得好,关键时刻要相信自己,加油!”

关键时刻,什么时候才是关键时刻?我怎么感觉胡生的话里总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我很快回了胡生一句:“谢谢。”

接着我又回复林一川:“分不在高,努力就行。”

林一川秒回:“唉,我跟你一样,自从老熊走后,我也从未得过高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该滚到普通班去了。小吴老师的报复心理好重。”

“同病相怜。”我回复林一川。

忽然,便听到小吴老师在厉声叫林一川的名字:“林一川——!”

随着这声尖叫,小吴老师又果断地抽出林一川的画,举在空中抖了抖:“你看看你画的啥东西,我还没讲到你呢,根本就没有认真在画,上课还玩手机,是否又在忙着跟谁谈情说爱?就凭你目前这种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告诉你,想要考进国美,门都没有!”

林一川回击:“我考不进国美,你有必要这么愤怒吗?”

“这是上课时间!你跟谁在发信息?”小吴老师问。

“我不告诉你。”林一川说。

小吴老师怒火中烧,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直接就把林一川的畫撕得粉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林一川面前:“把手机交上来!”

林一川没吭声,只是端坐着。

“我说让你把手机交出来,听见没有!”

林一川还是不吭声,也不拿手机。

小吴老师指了指门口:“你给我滚出去——!”

林一川二话没说,拿起手机站起来就走。小吴老师愤怒的手掌,就是从这个时候劈过去的,林一川往旁边一侧身,还是没躲过小吴老师那一记巴掌。

所有同学都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林一川估计也是蒙住了,站在那里愣了半晌,咬牙切齿地对小吴老师说:“士可杀,不可辱!你的报复心太强,你真的不配当老师,但我不想跟你计较。”

林一川说完扬长而去。

小吴老师追出去,对着林一川的背影问:“我报复谁?我报复你什么了?!”

林一川回过身,慢腾腾地说:“请不要逼我说出真相。”

“你说,你说我报复谁了?”

“你喜欢人家没有错,人家不喜欢你,也没有什么错,但是,你不能因此而去仇恨别人,人家并不欠你什么。”

“你有啥了不起的!”小吴老师冲着林一川的背影一脸鄙视地说,“就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看了都让人恶心,你爹妈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阴阳人。”

我听见我的手机又微弱地震动了一下,我没敢再看。

坐我后面的胡生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小吴老师,你可以批评我们,但请不要用这种攻击性的语言来伤害我们,我们是学生。”

小吴老师冷笑一声:“怎么,你又站出来打抱不平,你们还知道自己是个学生?你想想你们所说的话和所做的那些事,还像个学生吗?”

“我们不是学生,那我们是什么?”

“学生会是你们这样对老师这么猖狂无礼的吗?”

“那是因为你没当好老师,不值得我们尊重。熊老师在的时候,我们可不是这样的。”胡生故意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说对不对?”

有几个同学跟着说:“是啊,熊老师在的时候,我们可不是这样的,课堂气氛都不一样。”

“熊老师从来不会生我们气。”

“我们都很喜欢熊老师。”

……

小吴老师气得浑身扭动,像一条蛇被捏住了七寸,她挥舞着双臂,把讲台上那一大叠画作全都扔在地上,然后又一掌劈在讲台上:“有本事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话音刚落,胡生便第一个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也闷得慌,不想再听了,跟在胡生后面也走了出去。

王琳琳也跟了出来。

一个同学走出来,接着,又一个同学走出来,又一个同学出来,最后,连马永泉也低着头跟出来了。

——画室里空空如也,除了愤怒的小吴老师还站在讲台上继续愤怒着。

我们罢课了。

这可是件大事。

老王把我们召集起来,踱着方步把我们训了半天,画室里又弥漫着猪圈的味道。我们在老王眼里又变成了猪,一只只不懂事的、不好好读书专门喜欢捣蛋的猪。作为班主任的老王,除了帮我们提高学习成绩,搞好师生关系,还得做好维稳工作,他有义务把我们训得心服口服。

训完之后,他质问我们:“辛辛苦苦苦读了三年,眼看就要参加最后一轮考试了,你们不全力以赴地去复习,反而还给我闹出罢课这桩事情,这么闹对你们有好处吗,难道你们都不想参加高考了吗?”

“我们当然要考。”同学们说,“但是我们不想上小吴老师的课。”

“你们是想气死我吗?”老王说。

“我们不想气死你,但我们不想上小吴老师的课。”

老王有点气急败坏,认为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全都白说了,他一口气骂了我们好几十遍猪。

但老王的气急败坏和小吴老师不一样,他没有怨毒的眼神和报复的语言。他不是个失败者。他只是个劝解者,是个和事佬。和事不成,顶多冲着我们骂几句猪。恨铁不成钢是他对我们的态度。可是他从来都不会挖苦整人,他是存心想为我们好。

学校出了什么事,无论大事或者小事,一般校方都不希望去惊动家长。但这次同学们都很坚定,大家都不喜欢小吴老师的课,不喜欢整天看她那怨毒的眼神和一张苦瓜脸。有对比就有伤害,熊老师的课明显比她上得好,而且与熊老师在一起相处每个人很放松。同学们决定对小吴老师的课集体罢课到底。

同学们的坚定,得到了大部分家长的支持,他们认为关键时刻需要好老师,更需要让学生情绪稳定的好老师。我也和我妈在电话里沟通了小吴老师的情况。我妈表示,作为家长,她可以向校方反映,但临近考试,估计换老师的可能性不大,除了小吴老师的课,还有其他老师的课要上,她还是让我调整情绪,以自己复习为主。

校长在接到好多家长的电话之后,不得不重新作出调整,毕竟画室向家长收取了高额的学费,学校纵然不为我们的前途考虑,至少也得对家长付出的高额学费负责。

14. 十八岁生日快乐

小吴老师被学校“劝退”之后,又来了个新老师,据说是校长从别的画室用高薪给“挖”过来的。

这位高薪挖过来的老师,姓李名炎焰,我们都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怎么读都不顺口,好在我们只要叫他李老师就行了。

有人说,李老师父母为他起这么个名字,是因为他的生辰八字里五行缺火,因此用名字来补。

五行缺火的李老师果真如出水芙蓉,脸色有着城里女人般的白皙,面容俊俏到不食人间烟火,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回眸,都堪称娇艳多姿、妩媚动人,仿佛来自几百年前。他留长发,时而披肩,时而扎成精致的马尾。他又高又瘦。但他不喜欢穿宽松随意的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和裤子都是紧身、束腰,连风衣也是修身的。如果外套稍微有些宽松,他必须会系上一根腰带。

他亭亭玉立于讲台上,十指纤纤为我们现场作画,他边作示范边解说,从画面说到他平时的爱好习惯,又从他个人的私生活聊到他曾经在英国、法国、美国等国家游学的经历。还有一次,他说他在法国参加个展,他的画得到了很多人的欣赏,并被画界人士收藏……

哇——!我们瞪大眼睛,原来李老师这么厉害!

“这算啥嘛!”李老师大笔一挥,一甩马尾,回过头来对我们妩媚一笑,说他还出过画册,写过诗,要是我们感兴趣,他可以签上名送我们诗集,但画册需要我们自己去买,他说画册太贵了,挨个送他送不起。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一边为我们认真示范,从点、染、铺排,到构图,每一笔都细腻无比。他说,他喜欢追求极致,作画如恋爱,每一笔、每一步都不能含糊、不可吝啬,都要全身心应对,仿如要把每一根线条都吻一遍,每一次下笔都要赋予它们无比的热爱和生命……两个多小时的示范课,须臾而过,而我们全程心潮澎湃,沉浸在李老师给予我们的新奇的课堂体验和他惊人的才情当中。

难怪我们校长要用高薪去把李老师“挖”过来,因为他的课是真的精彩生动,不枯燥、不乏味,就如他的长相和别具一格的装扮,一点也不平庸。而且他还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对明天和未来心存向往。他從不跟我们讲大道理,只从他个人的经验和经历讲起,把做人的道理和学习的目标一点一滴、自然而然地消融在画里,消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消融在我们对未来的追求当中。他总能激起我们的好奇心。他相信,一个人有好奇心,就会有求知欲。

他是个时尚、精致又幽默的人。幽默的人一般智商、情商都很高,而且他的幽默相当高级不低俗。他活在现代文明中,而他却说他自己生活在古典的时间里,一心追慕早已逝去时代的风度和纯正。

有一次,他带我们上速写课,请了一位老农民坐在那里当模特。我们一上手就画,李老师站在一边看着那位模特,他双手抱臂,目不转睛,还拿锃亮的皮鞋头在花岗石的地板上叩出莫扎特的节律。他用他的目光研究完模特,便在我们的画架之间来回穿梭,在每一个同学身后上下打量,脸上还挂着些许微笑。

下一堂课,进入评画阶段。送走模特后,李老师说:“现在这位农民伯伯已经走了,我们可以来说说你们所画的他了。”

李老师已然对每一位同学的画了然于心,他随便指名,把其中一位男同学的画放在幻灯片下去播放。

“大家来看一看这幅画,从构图到点面到大关系处理得都不错,对吧?”大家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我也觉得他画得不错,还画得挺像的。但是,同学们,我想问问你们,这幅画中的农民伯伯,他如何才能从画框里逃出来呢?你们不觉得他是死的吗?这位同学把他画死了,他看上去没有生命,没有神韵,没有能够感动人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位同学没有加入自己的情感,只是依样画了个葫芦。”

那位画画的同学开始时有点惶恐,担心李老师会像老王那样骂他猪,让他下不了台,但,完全没有。一切自然而然,也理所当然。

“你们都是学生嘛,学生就是来学习的,要是现在你们就画得比我好,那你们就是我的老师了。”

话锋一转,李老师跟我们讲起民国时期有一位教育家叫陶行知先生,他说他非常喜欢这位陶先生。陶先生在当校长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位男生用砖头砸同学,便将其制止,并叫他到校长办公室去。陶先生故意晚到了几分钟,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已经等在那里了。

陶先生掏出一颗糖给那位同学,说:“糖是奖励给你的,因为,你比我先到办公室。”

接着他又掏出一颗糖,说:“这也是给你的,我让你不要打同学,你立即就住手了,这说明你尊重我。”

男孩将信将疑地接过第二颗糖。

陶先生又说道:“据我了解,你打那位同学,是因为他欺负女生,说明你很有正义感,我再奖励你一颗糖。”

这时男孩感动得哭了,说:“校长,我错了,同学再不对,我也不能采取这种方式。”

陶先生于是又掏出一颗糖:“你已经认错了,我再奖励你一颗,我的糖发完了,我们的谈话也结束了。”

说完这则小故事,李老师说:“我身上可没有糖,你们也早已过了吃糖的年纪,都已经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时候了。”

我们便“哧哧哧”地偷笑起来。

“没什么好笑的,这很正常,《红楼梦》里林黛玉、薛宝钗和贾宝玉爱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们的年龄都还只有十四五岁,比你们还小得多。你们喜欢谁和谁谈恋爱这没什么,都很正常,但真的不可以因此而耽误了学习,这是最要不得的。我就是在高考前爱上一个女同学,分了心,最后差了几分没考上国美,去了南艺。要是我当年一鼓作气考上国美,估计我那位女同学后来也就不会嫌弃我而跑掉了。从那以后,我就给自己定了个目标,我一定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画家,画出令世人震惊的作品,让全世界的女人都为我倾倒。我甚至幻想,当我成为著名的画家,把自己的画作展示出来的时候,台下所有的人都为我激动落泪、口吐白沫。有人为了要我的一个签名而不远万里前来,见到我的瞬间,没缘由地晕倒在地。我甚至还想象着抛弃我的那位女友也在现场,她拿着我的画册,等待着我的签名,双手正在颤抖,眼睛里满含泪水,和我的粉丝们一起狂热尖叫,声音里包含着兴奋、快乐,以及挫败感……”

我们都被李老师的幽默和自嘲惹得哄堂大笑,但李老师没有笑,他说:“听上去那时候的我,就像个白日梦患者,对吧?”

同学们还是开怀大笑。

“但是,同学们,人类住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还有梦想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和倾向。这个世界需要一些做梦的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梦想。人永远活在一个大于自己的存在,以便活在某种意义当中。我们都有一种脱离旧辙的欲望,都希望变成另一种人物,大家都有着梦想。在画画这条道上,我们要无所畏惧,从而找到自己。认真加勤奋,也许得不到你想要的全部,但是,认真加懒惰,便只有悲剧。因此,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糟糕,我们还是要拥有自己的梦想,为了梦想而努力。所以,同学们,学习快乐!”

话音刚落,全场掌声久久不息。

我们很少在课堂上为老师的讲课而鼓掌。自从李老师来了之后,几乎每堂课我们都会响起热烈的掌声,气氛从未有过的活跃和热烈。我们喜欢李老师,也渴望着能够有一天变成像李老师那样的人,周游世界,浪迹天涯,又满腹才情。

正如李老师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脱离旧辙的欲望,都希望变成另一种人物,世间没有一个人,会感到绝对的满足。

李老师扛了一箱诗集来送我们的那天,正好撞上我十八岁生日,2016年1月17日,我妈正好也让快递送了个大蛋糕过来。

蜡烛点起的那一刻,李老师说:“请十八岁的同学举手。”

除了马永泉和几个同学之外,呼啦啦一片都举起了手。

李老师开心地宣布:“大家今天都是十八岁,这是你们最美的青春年华!还没到十八岁或者已经过了十八岁的同学,此刻也把自己当成十八岁,大家聚在一起再过一次生日。来吧,同学们,让我们为周岂衣同学,也为我们自己每一位,献上一首生日快乐歌——!”

说完,李老师带头唱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唱起生日快乐歌。

蛋糕不够分,于是每人拿着勺子尝一口,调皮的同学还故意把奶油抹在别人脸上。在一派祥和喜悦的氛围中,李老师为我们每个人签名赠上他的诗集,每一本诗集的扉页上都写着:

“祝十八岁生日快乐!”

15. 传    奇

这段日子,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连走路都是奔跑着的。眼看马上就要迎来我们校园的春节晚会,我们要上节目的那些人,要从学习的缝隙里挤出时间来排练,就更加显得忙乱不堪。

我们学会了用“焦头烂额”这个成语,并真正理解了它的意思。

那天我跑步去排练室,路上碰到林一川,他快步跟上来,对我说:“周岂衣,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吧。”

“我想换个节目,和你一样上台唱歌。”

“你不上溜溜球了?”

“那个不好玩,感觉太小儿科了,我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唱《传奇》,到时可不可以邀请你为我们用吉他伴奏?”

“当然,十分乐意。正好我会弹《传奇》,而且对这首歌很熟练。”

“那真是太好了!”林一川搓着双手,有点紧张地对我说,“你说,李老师会不会同意跟我合唱这首?”

“你是想跟李老师一起唱《传奇》?”这倒让我有点意外。

林一川古怪又天真地笑了笑,羞答答一字一顿地问我:“周岂衣,你说,李老师他会不会同意——?”

“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去试试吧。”我鼓励林一川。

“好吧,我这就去——!”林一川打了个OK的手势,开心地跑开了。

我望着林一川的背影,心想,两人大男人唱什么《传奇》嘛,李老师多半不会答应。

然而,没过一会,林一川就激动地跑回来跟我说,李老师已经答应他了。他还感谢我给了他勇气,为了这件事,他都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今天终于实现愿望了。

林一川还说,他也没想到,李老师竟然会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这让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

也许是我多心,好几次我都看到林一川看李老师的眼珠子有点不对劲,像个逐日的向日葵,总是怔怔地瞪着李老师的脸,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看着看着还自个儿眯起眼睛偷偷地笑,我感觉他的神经系统上正在奔跑着奇奇怪怪的一些思想情绪,令人難以捉摸。李老师跟我们聊起有趣的事儿时,他会欢乐得手舞足蹈,像个天真无邪的三岁男孩;有时候,他又会忽然地变得深沉起来,双手托腮,摆出一副忧郁或者惆怅的姿态,扮演一位完全来自另一个早已消逝的时代的翩翩君子,这副作派,让人忍俊不禁、不明所以。

那天排练时,李老师也来了,我们一片欢呼声。

轮到李老师和林一川排演,林一川骄傲地朝我挥挥手,说:“周岂衣,快,拿好你的吉他。”

我赶紧抱着吉他上台。

音乐响起——

李老师笑着对林一川说:“我们各唱一段吧?”

林一川说:“不嘛,李老师,我们一人一句。”

“你一句我一句?这么合,好吗?”李老师稍稍有点惊讶。

“试试嘛——!”林一川仍然坚持,“我先唱第一句。”

林一川清了清嗓子,看我一眼,唱出第一句: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他的眼睛就往李老师那边瞟过去。我发现他的双眸仿佛闪过一道光,随即又变得柔情无比,缠绵无比。

李老师跟着开唱,然后,他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来: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

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

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

李老师沉浸在他的吟唱里,而林一川却沉浸在他的情绪里,唱到最后一句,林一川款款走过去,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拉起李老师的手,在一阵掌声中,两个人手拉手鞠躬谢幕。我放下吉他走过去,他们分别跟我击掌祝贺,我们互相说着“合作愉快”,俨然三人组合的乐队天衣无缝。但我仍然感觉得出来,李老师有点不自然,但他什么也没说,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大方又得体。

我们甚至惊异于他的才情和天赋,不仅能诗善画,还唱得一手好歌,完全不亚于专业歌手的水平。

李老师哈哈一笑,说他自己落魄的时候还在法国街头卖过唱。他也会弹吉他。他说要唱好一首歌,光知道歌词和旋律是不够的,还要去懂得它背后的东西。比如这首《传奇》,大家只知道是李健写的,却不知道李健是在什么样的情绪下写出这首歌词,并把它谱成曲的。2002年的冬天,李健住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在一个寒冷孤单的夜晚,他读到一本小说,是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当时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觉得那个女人在那个时代就是一个传奇,于是,李健写下这段旋律。并非我们所想的,只是一首爱情歌曲这么简单。当你懂得和理解它之后,你就会很容易去诠释它,呈现它。画画也一样。

像李老师这样的人,是会受到所有人的喜欢和追捧的吧,我心想。他不仅才华横溢,幽默风趣,还善解人意。

轮到我唱《飞向月亮》的时候,他说他来帮我伴奏。他果然弹得一手好吉他,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我可能平时自弹自唱惯了,手里少了把吉他站在台上唱歌时反而有点不太自然,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李老师也感觉到了,排练完后,他对我说:“周岂衣唱得不错,你天然的音色也很好听,不过,我觉得你现在还是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在我后面排练的,本来应该是胡生和朱雪莲的合唱,但朱雪莲却迟迟没有露面,胡生打了她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胡生看上去有些兴致寥寥,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旁边发呆。

李老师说:“胡生,你不是会打鼓吗,你可以帮周岂衣打个鼓,无论节奏感还是舞台感觉都会好一些。我感觉周岂衣的吉他声音有点轻,学校的音响也不是特别好,到时人一多可能声音效果会出不来。”

胡生欣然答应,李老师不仅替我做主帮我请了个鼓手,还替我谢了胡生。真是善解人意啊,我一直都想有个人可以帮我打鼓,也好帮我助助力、壮壮胆。我没好意思求人家,李老师都已经替我想到了,并且已经帮我做了,真是心暖啊。

于是我和胡生合作,又重新排练了一回。从头到尾我们都合作得非常协调,像是之前就已经排练过好几遍似的。连李老师都说,这次效果最好。

排练完回到宿舍,我仍有些意犹未尽。本想和两位室友讲讲排练的事,却发现宿舍里气氛不对,弥漫着一股哀伤和怨恨的气息。马小淘的头发被马小淘自己掏成了马蜂窝,乱蓬蓬的。王琳琳小心翼翼地看看马小淘,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小心地问她们。

王琳琳盯着马小淘,她希望什么事儿都由马小淘来说。可是马小淘不说。当我再次问她的时候,她便号啕大哭。

这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儿。

王琳琳才小着声说:“是朱雪莲出了事。”

“朱雪莲出了什么事?”我在心里纳闷。朱雪莲到底会出什么事儿呢,让马小淘这么伤心大哭?

“朱雪莲怀孕了。”马小淘说。

“啊?”我吓一跳,“她怎么会怀孕的,跟谁?”

“就那个恶魔!”

“李嘉诚?”

可是,我还是有点不太敢相信,但我又想,除了李嘉诚,咱们学校也没有谁会干出这种事儿来了。

“她比我更惨。”王琳琳说。她的意思是,朱雪莲被李嘉诚搞大了肚子,而她没有。

真是,这么说来,王琳琳还算是庆幸的。有时候,人的幸运也是比较出来的。我心想,马小淘那么喜欢李嘉诚,天天追着李嘉诚,想着李嘉诚,可是李嘉诚却从没有去想过要碰一下马小淘,也是奇迹。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朱雪莲怀孕没敢让她父母知道,她更不敢跟老师去说,只好求助于马小淘。她觉得马小淘看上去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希望马小淘能够帮帮她,一起想想办法。她得编个理由去請假,还得去医院做人流。这段时间,请假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你必须得向班主任说清楚缘由,班主任还得拿着请假条去请示校长批示。

马小淘没有答应,当场拒绝了。她让朱雪莲自己去找李嘉诚想办法,他干的事就得让他来负这个责。

朱雪莲很生气,说马小淘这人见死不救、不讲义气。就在前阵子朱雪莲还从淘宝上买过一只米奇送给马小淘。马小淘就把那只米奇还给了朱雪莲。她说,这样就不存在什么义不义气了,我又不欠她的。

马小淘从初中起就一直暗中喜欢李嘉诚的事,朱雪莲一点也不知道,不然,她也不会找马小淘来帮这个忙。真是冤家路窄。我想,朱雪莲也不会想到李嘉诚是这么个“采花大盗”,他在我们班上甚至整个学校都已经很“著名”。但,朱雪莲不会知道这些。她和胡生是后来插班进来的。我一直以为朱雪莲和胡生有着不明不白的一段纠缠,但现在看来,她和胡生的纠缠,都已经成为过去,难怪她连和胡生的合唱排练也没有心思去参加了。

这事还是让老王知道了。身为班主任的老王,一边骂着朱雪莲是猪,关键时刻还这么没脑子,一边还是给她开了张请假条,让她赶紧去找医生把这事儿办了,不然参加不了考试,误了大好前途。他也不希望自己班的学生出这么个事儿,因此,也就没向校长汇报。朱雪莲请求老王千万别把此事告诉家长,不然她就没命了。

老王沉默了一分钟,也就默许了。

老王让我陪朱雪莲去医院,可能是因为我家在杭州,对这座城市比较熟悉。说实在的,我有点不太情愿,一来浪费我学习的时间,二来我不太喜欢朱雪莲这个人,感觉她在我面前总是气势汹汹、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但我不能不给老王面子,只好陪朱雪莲去医院。

为这种事情去医院,我们都是第一次,都有点尴尬,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去面对。

朱雪莲在手术室做人流,我坐在外面等。这里的医生和护士个个面容严肃,走路都像脚底生风,比跑步还快。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长长的走道上氛围森然,两边的墙一半墨绿,一半白色,有点陈旧了,斑斑驳驳的。铁皮做的长凳子也旧了,坐上去整排都会晃一晃,还会发出些吱嘎吱嘎的声音,有点恐怖片的感觉。一想起做人流肯定会很疼,我的全身肌肉都缩紧了。

我闲得无聊,给李嘉诚发了条微信:“我们在医院,现在朱雪莲正在手术室,你不过来陪陪她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李嘉诚几乎秒回。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咋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无语。

他跟着又发过来一条:“我爽的时候,她比我更爽,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

真是无聊又无耻!

我默默地删掉了李嘉诚的微信。我觉得这种人以后也可以不用再交往了。一个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但犯了错后,不可以没有一点羞耻心和愧疚,纵然你不是故意的。然而,在这件事情上,李嘉诚居然连一丝丝歉意都没有,还说得这么下流,这让我心寒,也替朱雪莲和那些喜欢他的女同学感到悲哀和难过。

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朱雪莲苍白着脸,苦笑着。我看得出来她早就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她总是欲言又止。虽然她在手术床上躺着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但我看她仍然很虚弱的样子,于是,就走过去扶着她。

她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我说:“周岂衣,谢谢你!”

我赶紧说:“不用谢,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的。”

她叹了口气,说:“我这人命不好,以前我喜欢胡生,但胡生不喜欢我,现在,我喜欢李嘉诚,李嘉诚也不喜欢我。”

“他们两个,可完全不一样啊。”

“是,他们很不一样。胡生不喜欢我,直接就跟我说他不喜欢。而李嘉诚不喜欢我,却仍然对我花言巧语,让我误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我哪知道,他不过是想骗我跟他上床。现在想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理他就是了。”我劝慰她。

出租车来的时候,我们俩都坐在后座上,她可能肚子还是有点疼,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我一直扶着她,尽量让她靠得舒服点儿。

一路沉默。

直到画室门口,我们下了出租车,朱雪莲忽然问我:“周岂衣,我想冒昧地问你个问题,但我又怕你会不高兴……”

我说:“没关系,你想知道什么?”

朱雪莲还是犹豫了一会,问我:“你喜欢胡生吗?”

原来,让朱雪莲欲言又止的是这个问题。

我喜欢胡生吗?我也问我自己。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说不出“我喜欢胡生”,同样,也说不出“我不喜欢胡生”。

记得有一次上色彩课,胡生去打水,顺手帮我也打来一小桶水画水粉用。有时候午休的时候,他偶尔会过来帮我清理一下颜料盒,把用脏了的颜料挖出来,再把新鲜的颜料一块块地填进去。还记得有一节素描课,他削完了自己的铅笔,把我的铅笔也拿过去一支支地削好,整整齊齐地帮我在盒子内摆好。我还想起胡生在下乡写生那次在田野上偷偷为我拍下好多照片,后来回到学校才发给我。他总是给人一种邻家哥哥的温情模样。但他对朱雪莲表现出来却是外冷内热。

我跟朱雪莲说:“我和胡生是同学,他人不错,也很讲义气。”

“你认为他很讲义气?”朱雪莲的眼里一片茫然。

“对,我认为他是。上次下乡写生,你失踪那晚,胡生疯了一样到处去找你,比任何同学都着急。后来,你平安回来了,他什么也不说,就当没事发生,但我看得出来,在他心里很关心你,只是口上不说而已。我挺欣赏他这种做好事不显摆的人。”

“他去找过我?”朱雪莲的眼里升起一阵迷雾。

“是的,”我说,“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先回寝室好好休息吧。”我在朱雪莲的情绪漫延之前,迅速将她送回去。

开始我还有点担心,朱雪莲怀孕的事情会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在同学们之间传来传去。我知道同学们在无聊的时候,最喜欢传这种八卦。我还担心会否传到校长那里去,搞不好,朱雪莲和李嘉诚还会被学校处分,甚至开除。但是,就像风吹过山,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可能大家实在太忙了,把所有精力和时间去花在了复习上,无心去顾及别人的闲事。

16. 国画班

老王那天来通知我们,学校设立了国画班,如果要考国画专业的同学可以去报名参加。我们以为又来了位新老师。老王说,教国画专业课的人还是李老师,上课时间一周两次,具体时间另定。

我们班上报名的人不多,大家都不太愿意去参加这个国画班,因为,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画国画。再说,考国画专业,无论是文化还是专业,分数要求都很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大家都觉得考上的概率不大,不想白白去浪费时间。有些书画世家出生的同学,本身就有国画基础的,才会去报考国画系。

我知道凭我的成绩不可能考上国画系,就算专业课可以,文化课的线也会把我卡在门外。但是,我喜欢国画,可能受我妈妈的影响,还有从小受中国古诗词的影响,就是喜欢。况且,这又是李老师的课。最近,只要上李老师的课,人就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压根就不会感到疲倦,就只想不停地画下去。林一川也报了国画班,他本来想选考造型艺术或设计艺术系,但因为是李老师的课,他也便去报了国画班。胡生本来还没完全想好要去考哪个系,但国画系他是想都没想要去碰的,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国画。但是,他看我和林一川都报了,他便也想报,说跟好玩的人一起学习,开心就好。再说李老师的课,他本身也喜欢上。我们都觉得,哪怕以后考不上国画系,回想起这段学习的过程也是美好的。

最后报了国画班的,也就十几个人。

习惯了上百人挤在大画室里画画的上课方式,忽然有点不太习惯小班化上课了。就那几个人,无论怎么坐,每个人都可以一目了然。

那天李老师不知从哪请来了一位漂亮的女模特,小脸、尖下巴,鼻子又挺又细,鼻尖处略微有些上翘,她穿一件蓝色布衣,下面是一条蓝紫色棉布拖地长裙。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高椅子上,双腿自然交叉,长发如瀑布,自然而然地披在瘦削的肩膀上。要是给她一把流苏扇子,或者,怀抱一把古旧的琵琶,就直接回到宋代去了——她满足了我对古典美人的所有幻想。

李老师直言不讳地夸赞这位女模特,说她是他认识的女模特当中最美的一位。那位女模特听了很开心,向李老师抛过来一个媚眼,娇羞又得意地笑了笑。我感觉到坐在我身边的林一川的脸沉了下去,有点不太高兴。

李老师先向我们作示范,这是我们最喜欢的部分。李老师先端详了女模特一会,便开始下笔。简单干净又明快的线条,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那位女模特的体态和神韵。画中人的眉眼、嘴角、手指,处处生动逼真,散发着国画的韵味。

我发现李老师画人物时都是先从眼睛开始画,听说这是浙派人物画的特点。画成之后,我注意到画中女子的眼神是有灵气的,双唇虽然紧闭着,但你能感受到她鼻息之间的气息,吸气,吐气,吸气,再吐气,仿佛下一秒,她就要轻启朱唇开口跟你说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李老师说:“中国画讲究的是‘气韵’二字,画面要干净,线条不要拖泥带水,不可画得过实、过满,意到即可。”

而我们画出来的效果,却远不如自己眼里所看到的那么美,心里有点难过,还得继续苦练。李老师说,要想得心应手地画出一幅满意的画,唯一的途径就是苦练、苦练、再苦练,除此之外,再无捷径。

李老师的点拨和引导,就像为我们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让我们领会到了国画的力量与别样的美。那段时间,我的脑子里天天都是线描、线描、线描。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的速写成绩在大幅度下降。原因很简单,我渴望着用线描去画速写。而我,只是个线描的初学者,连入门级别都还没有达到,必然画得不如李老师那般笔笔传神,每每弄巧成拙。然而,这更促进了我的学习劲头。

胡生还是继承他邻家哥哥的温情,总会帮我搬个凳子、顺便帮我去洗个调色盘什么的。我已习惯了他对我的照顾,有时候,便故意把该做的事儿扔着那里,等他来帮忙。

可是,周日那天上课,他却迟迟没来。他好像从来没有上课迟到的记录。

我问林一川,林一川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他去干吗了。我给他发微信,他也没回。

下了课后才听说,他去找李嘉诚打架了。原因非常荒谬。

就在那时,朱雪莲发了条微信给我:“周岂衣,你说胡生是个讲义气的人,开始我不太相信,今天我信了。我主动告诉了他李嘉诚欺侮我的事,我倒不想他去为我报复,只是好奇,我想试探一下胡生,他到底是不是个讲义气的人。果然,他正如你所说的,非常讲义气,他二话不说,真就跑去找李嘉诚理论了,据说,他俩还干架了。看来,胡生他还是在乎我的。”

真是无聊,我秒回朱雪莲:“离大考已倒计时了,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你倒还有时间和精力去为这种破事瞎搅和。”

“你生气了?”朱雪莲问我。

“我干嘛要生气。”

“你明明生氣了。周岂衣,你现在一定很嫉妒我,对吧?我知道你在心里是喜欢胡生的,只是你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竟然还有这种人,真他妈无聊,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想以此来挑衅我吗?门都没有。想来也是奇怪,我和朱雪莲无冤无仇,还在百忙中抽出时间陪她去医院做人流,她怎么就还要跟我过不去呢?

下节课上课的时候,当胡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忽然看着他便心烦。他又要过来帮我去打水,我一下就把水桶夺回来:“不用你管,我自己来!”

胡生一脸惊诧,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追着问我:“周岂衣,你是否生气了?”

我没理他,打完水走回自己的座位。我是在生气,但我不是在生那个气。到底生哪门子气,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说也罢。这是节色彩课,又回归到大班上。

李老师稍稍迟到了几分钟,他走上讲台,捏着拳头抵着下巴,干咳了几声,说:“同学们,请允许我占用你们几分钟时间,我要先跟你们讲一件事情。昨晚上,我很荣幸,收到了一条蓝色内裤,上面写着三个字,画着一幅图案。至于写着什么字、画着什么图案,我就不在此做详细描述了。我想,这绝对是个原创作品。但是我没有保留它,因为,无论是尺寸还是款式都不适合我,我不喜欢那类。”

李老师的表情并无戏谑的成分,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很干脆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却又将这件事尽量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表述完毕,就像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只是负责转告,并无他意。

同学们当场蒙住,瞠目结舌,继而哗然一片:一个惊人秘密,已含苞欲放,它是如此诡异而美丽,你几乎无法不渴望其盛开。

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仿佛人人手中都握着一个潘多拉魔盒,只要轻轻去揭开它的盖子,便会有无比美妙又刺激的事物流泻出来。而能够去揭开这个魔盒盖子的人,只有李老师一个人。大家追着问李老师:

“这条蓝色内裤到底是谁送的,送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它长什么样,上面又写着什么、画着什么,是什么牌子的……?”

李老师的表情仍然云淡风轻,他镇静自若地站在讲台上,站得玉树临风,他用纤长的中指在桌面上輕轻敲击几下,然后,摸了下他的长发,悠悠然地说:

“这些,你们就别追问了,问也没用,因为,我永远都不打算告诉你们。我只想说,这个创意不错,但,请勿模仿。好了,现在开始上课。”

但是,这条蓝色内裤实在过于神秘,搅得我们激情澎湃,一阵接一阵地感到晕眩,简直无心听课,只想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个黑猫警长,杀出画室去李老师的宿舍楼里,立即进行各种探秘和细节侦破直把真相翻个底朝天。

然而,李老师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就把我们分散出去的注意力又集中了回来。李老师复又干咳几声。他的几声干咳,仿佛魔咒,有着精神净化和催眠作用。他对我们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缓慢而冷静,简直被一个老学究附了体。

我不自觉地回过身去看一眼林一川,他正低着头旋转着一支2B铅笔。他会玩溜溜球,任何东西到他手中,他都会不停地把玩、旋转。他的十根手指,好像从来都不安分。林一川可能玩得过于认真,并没有看见我转过头去看他。倒是和他并列而坐的胡生,对我不置可否地、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笑什么,我感觉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各自的秘密,诡计多端。

听见李老师又重重地干咳一声,我赶紧回过头去,看见李老师一脸的肃静和认真,他说:“下面,我要跟同学们讲的内容,是历年下来的考题模式,这些内容,几乎年年都要考到的,只是换汤不换药,大家可要注意听了。迎接高考的复习,就像一场马拉松赛跑,就看你有没有定力和耐力坚持到最后。换句话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状元班的学生,你们的水平都旗鼓相当,到底谁能够最后胜出,就看谁有学习的定力和耐力以及能力,在此,我祝福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坚持到最后。”

拼死拼活读了三年高中,尤其这最后一年的冲刺,差不多把我们的精、气、神全都耗进去了,谁还敢在分析考题的课堂上分心走神?那真的是不要命了。

一切言归正传,恢复课堂秩序。

17. 冯小小的新生活

忽然,看见冯小小款款而入,仿如天边来客——她浓妆艳抹,头发高高挽起,衣服的款式有点古怪,明明是一件风衣,焦黄色的,像一片秋叶,却被她穿得像一件风情万种的日本歌妓穿的和服。右边肩膀倾斜着,整个衣领子往背部耷拉下去,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子。前领子畅开着,只扣紧了最下面的几颗纽扣。蝴蝶结打在腰部侧边,腰显得很细,胸部那块却尤为突出,显山露水,玲珑曲线,自有一种风尘世俗的美感。她的下身居然穿着一条短短的皮裙子,油亮油亮的,紧紧地裹着臀部,肉色的薄丝袜勒得她的两条腿肉嘟嘟的。脚上是一双高跟浅棕色皮靴。

我从未见她穿过高跟鞋,也从未见她穿过皮裙子,这种短皮裙一般我们都不会穿,像是更适合在酒吧或歌厅里的那些女孩穿着。难道深圳那边流行这种只包得住臀部的皮裙子吗,还是……?我不敢往坏处想,我不希望冯小小过早地步入风月场。我猜想她一定是急匆匆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画室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冯小小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而且是以这么一副浓妆艳抹、奇装异服的模样,她似笑非笑的脸上还是略带着一点点忐忑和怯意。她在画室门口站着,没有径直走进来,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求助似的望着大家欲言又止——她并不认识李老师。

她走的那天,李老师还没来。

李老师也惊愕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请问,你找谁?”

“我是来上课的。”冯小小说。

“呃——来上课的?”李老师更是惊讶,显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们赶紧向李老师解释:“她叫冯小小,也是我们班的同学。”

“哦是这样!”

“冯小小,你又来上课了?”我站起身来,向冯小小挥了挥手,向她打招呼。

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我,也向我挥了挥手,很愉快地说:“嗨——周岂衣,我还是想回来跟你们一起参加这次考试。” 在冯小小的脸上,感觉并未留下任何苦难的痕迹,她笑得那么开心、自然而然,仿佛刚从某个遥远的海滩度完假回来。

“太好了!欢迎回来!”

“冯小小,欢迎你回来——!”同学们纷纷站起来,表示欢迎冯小小的回归,画室里响起一阵热情洋溢的掌声。

李老师大概不知道这位同学曾经遭遇了什么事,但他立即热情地请冯小小回到她原来的座位上去,并告知她,他是新来的老师,姓李。

“李老师好!”冯小小向李老师深深鞠了个躬,又转过身来,向同学们挥了挥手,然后,风一样轻快地飘向她自己的座位——那不过是一个空位,什么也没有。

一个月前,我们按照她的吩咐,从寝室到画室,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出来焚烧掉了,我们都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谁知道她此刻竟然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假如,当时的我们偷个懒,或者拖延一段日子,冯小小的那些东西就应该还留着,这样她就又可以用了。我又想,要是那晚我们不那么勤快和伤感,在焚烧完冯小小的东西之后又在一起喝了酒,林一川就不会喝醉,马永泉也就不会被林一川吐得满床都是,导致他一夜没睡,又害他第二天因睡眠不足而昏倒在考场上……然而,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假如”,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从头再来一遍。

想起上课前李老师送给我们的那句祝福:“希望你们都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坚持到最后”。

这是一句多么简单、日常又朴实的话,听上几乎没什么,但是,在人生的征途上,总会有人在中途退场,或者,突然离席,抑或飞来一场横祸……

冯小小在经历了这场惨痛的磨难之后,居然还能回到课堂上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我们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颗起死回生的灵魂。

回到学校后的冯小小,又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冯小小悲惨可怜的身世。冯小小刚回校那段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愿意去安慰她、帮助她,对她抱以同情。但同情归同情,真正把冯小小放在心里做好朋友的人却越来越少。

冯小小还是那副虚荣心极强的模样,到哪儿都要吹捧一番自己,把自己的生活现状进行一遍遍的描摹杜撰。最近的她,又虚构出了一个正在拼命追求她的白马王子。谎言说多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会忘记,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同学们都不是白痴,都有一颗自知且敏感的心。过了没多久,冯小小到哪儿,人家都躲得她远远的,都懒得再去跟她搭讪,也懒得费时费心地去探知她身后的那些传奇,好像她身上天生自带着一种负能量,会给人招来一些不好的运气。

别的同学能躲开她。但我不可以,王琳琳和马小淘也不可以。我们三个是她的室友,每天都得睡在一个屋子里。

冯小小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我还是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疑虑。她的父亲和那个同村的叔叔,都已经在一个月前被关进了监狱。一个月前的她,有家不能回,只好跑到深圳去打工。难道在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可以凭她打工挣来的钱,继续供她自己来上学和日常开销?

我想,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那么,她的钱又从何而来?莫非,她在深圳又遇上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好心人”,而她仍然愿意去接受这种“帮助”?

那晚,我和马小淘和王琳琳把一些日用品分给冯小小,又帮她去小卖部买回来一床新被褥。付钱的时候,她轻声说了句:“让我自己来吧?”

可是,她嘴上这么说着,事实上并没有掏钱。我们抢着帮她付了钱。她略微谦卑又感激地对我们笑了笑。感觉得出来,她的自卑与生俱来,因为自卑,她不得不靠编织满口的谎言来抬高自己。

在这一点上,冯小小并不像马永泉。马永泉的家境也不好,但他的自卑是自知的,是坦然的,他并不考虑要去掩饰它,或者去粉饰它。马永泉也想通过考进大学这条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只是默默地在承受着眼前的贫穷,并试图用他自己的努力去作改变,他并没有像冯小小那般虚荣和急功近利。

命运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人相信,只要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就能够去改变它;而有人却相信命由天定,命不好的人,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我相信无论是马永泉,还是冯小小,他们都是相信努力能够改变命运的人,虽然他们努力的方式和方向有所不同。马永泉死心塌地只相信通过读书这一条路,而冯小小,虽然也想多读些书,多学到一些知识,但她认定读书并不是唯一能够带她通向大好前程的唯一途徑,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女孩来说,至少这不是一条最快的捷径。

冯小小果然又找到了一条她认为的最快的“捷径”。

她在深圳又遇上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继续上学的“好心人”,也是一个叔叔。只是,此叔叔,非彼叔叔。那个叔叔在深圳开一家服装公司。冯小小去应聘,她一不会裁缝,二不懂设计,只会剪剪线头和帮忙干些打包发货的杂事,好在她年轻漂亮,有着一副令中年男人垂诞的皮囊。她的工资很低,甚至连房租都付不起,只得暂时借住在车间的角落里。公司老总在了解了她的情况之后,尤其知道她父母都不在身边,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漂泊,再也没有亲人可以照顾她的时候,便生出恻隐怜惜之心。这当然是人之常情,人人都会有同情心,那个老总表示愿意尽一己之力去帮助冯小小。

但那个叔叔还是和冯小小上床了。并且两人达成协议:他助她考上大学,并供她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向他保证这几年内绝不和任何男人谈恋爱或上床。一个出钱,一个卖性,又是一桩赤裸裸的交易。

在冯小小的人生经历中,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因此,面对这桩交易,她已变得平心静气,在她看来,或许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冯小小有冯小小的做人道理,她相信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一切的得到都要靠自己的付出方可换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人肯出钱,也都永远有人愿意为钱付出自己的身体,甚至付出灵魂。冯小小的这个人生道理,当然是冯小小所经历的人生帮助她得出来的经验之谈,我们未必能够真正懂得和明白。我们或许可以去试着理解她,却不会去完全认同。人世间最复杂的,也许就是道理,而有些道理,根本就没有道理。

冯小小显然是无奈的。她的身上有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平静,她跟我们说:“我的行为可能会受到大家的歧视,但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是一个无人可靠的人,我只能靠自己,趁现在我还拥有一身鲜肉,如果能与这个世界换来我今后的前程,我认了。除此之外,我真的已无路可走。要是这次能考上一所大学,无论哪所大学,我都想去,反正有人出钱。今后要在这个社会上混得稍微好一些,上大学或许也是一条路。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听到这句,我心疼地搂紧了冯小小,忍不住为之落泪。这在我的生活中,是从不曾见过的阴暗残酷,我无法想象同样十八岁的冯小小,她是如何坚强又理智地走过来的。

“不哭,周岂衣。”冯小小凄楚地笑了笑,仰起头看着天空,把一颗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硬是忍了回去。我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靠这仰望天空的动作,到底忍回去了多少眼泪,在心里埋下多少无奈的妥协的种子。

冯小小假装轻松地对我说:“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又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你的世界,尽是爱与亲情、温暖与美好,你走到哪儿都会有贴心的问候和想念,而我,只有冰冷和无助。”

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冯小小能考进一所好大学,脱离苦海,过上幸福的生活,早日苦尽甘来。

冯小小说,她心里很清楚,像她这种人,要么就在这个世界上自甘堕落、直接去死,要么就让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选择了后者。

她在接受我们赠送给她的画笔、画纸、颜料和日用品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对我们说:“以后,你们仨要是到深圳来,我一定请你们吃大餐。到时我会去考一本驾照,就开他的那辆宝马车,去机场接你们。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卡拉OK厅吼上一晚。总之,你们想玩啥就玩啥,想咋玩就咋玩,让他来帮我们埋单。”

她还直言不讳地说:“等我哪天赚够了钱,我就把那个老男人给甩了,去买个大别墅,买世界顶级的名牌衣服和包包,开最豪华的轿车,边上坐着我最喜欢的男人,想上哪就上哪,想吃啥就吃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辈子我虽然做不了才貌双全、倾国倾城的苏小小,但我可以去做一个人见人爱、再见勾魂的冯小小。”

冯小小完全陶醉在她自己描述的想象的生活当中,心驰神往的样子。同时,她摆动着曲线有致的身材,模仿麦当娜的迷人姿势,微微蹲下身体,翘臀、曲膝,下巴微仰,媚眼一番乱抛之后,给我们每人一个热烈的飞吻。她那么兴高采烈、趾高气扬,又没心没肺地笑个不停。

不知为何,只要她开始没心没肺地大笑的时候,我们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个个沉静着。我看见她过于发达的胸部一颠一颠的,像起伏不停的波浪。腿上的丝袜漏了一根线,直滑到脚后跟。而她并不自知。

仿佛所有正在经历着不幸却又拥有着一颗上进心或者虚荣心的女孩,都隐藏着一份天真烂漫的少女之心。她们天真地相信着,总有一天日子会变得如她们所愿,总有一天白马王子会降临。她们的背后,同样都有一段悲伤的故事:有的拥有太多的关注;有的则关注太少;还有的就是,正在拥有着最不幸的关注。在所有的悲伤的故事里头,都会有一个令人恐怖的爸爸,或者一个虚伪的男人,抑或是有一个伤害她们的无情无义的刻薄的妈妈。只要遭遇以上任何一种,都会让女孩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冯小小却很不幸地全都摊上了。因此,她已别无选择,只得选择劈开双腿,紧紧关上心门,把原有的善与纯真与温暖深藏于心灵深处。她一定認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变得勇往直前、所向披靡,最终大获全胜,成为人生赢家。

我无法告诉她,你这是在自甘堕落、是自欺欺人、是自暴自弃……不过,这只是我个人对人生的一种理解。对冯小小来说,极有可能只是一种浅薄的见识,并无意义可言,也没有实际操作性。

因而,我和冯小小虽然也有室友之情,同她也有过友谊,在心里也很同情她,想去帮助她,给她温暖,但在以后的交往当中,她始终谎言、大话连篇,因此,我总是不能打心眼里去欣赏她、去认同她。 然而,我也深知,冯小小是个受尽磨难、被这个社会所伤害的人,如果我们再对她不讲义气,对她来说可能会是另一种伤害。

18. 小春晚

除夕。

黄昏的天边缀着一片清冽的晚霞。即使是在江南,也已经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凛冽寒冬。而我们仍像一群苦行僧,留在孤零零的山上陋室。唯一热闹的,是我们的舞台。

舞台就搭在篮球场上,白天飘过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但转眼就融化了。地上湿漉漉又阴冷冷的。江南冬天的湿冷,会将人冻死。但同学们的心是热的,终于盼来了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跨年晚会。

在一番锣鼓喧天之后,校长大人亲自上台主持:“亲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你们辛苦了!2016年,山上画室迎新晚会,正式开始。”

在开场白过后,为了鼓舞士气,鼓动我们的学习劲头,校长毫无悬念地给我们灌了几大碗“鸡汤”,居然还应景地唱了一首豪迈霸气的《好汉歌》。那是《水浒传》的主题曲,刹那间,把留在山上参加考前集训、连过年也不回家的我们,变成了无敌英雄。校长扎着马步,拿着麦克风开始吼唱: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同学们在下面跟唱:

嘿嘿嘿,参北斗哇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校长继续吼: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嘿嘿嘿,全都有哇

水里火里不回头哇

接着校长和同学们一起吼: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

仿佛点燃了一把火,在冬天的操场上熊熊燃起——同学们一片尖叫声,尖叫声里包含着兴奋、激情、欢乐,以及对未来的模糊的向往和躁动不安。

接下来的节目单上,是李老师和林一川合唱的《传奇》。

林一川却突然临阵脱逃了。他给主持人的理由是,昨晚开始他便感冒了,今天嗓子哑到话都说不出来,别说上台去唱了。

因此,《传奇》是由李老师一个人唱完的。我觉得这首歌由李老师一个人演唱更为动人,他的唱功绝不逊色于李健。

我唱《飞向月亮》的时候,一个人自弹自唱到结束,全场出奇地安静,可能我的声音不重。胡生并没有来帮我打鼓,我也没有特意去邀请他。唱完,听见掌声雷动。双手抱着吉他弯下腰去谢幕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有点感动,也有点孤单。

夜风清凉,我披上羽绒服回到台下,收到胡生发来的一条微信:“你沉浸于独自吟唱中的样子真的好美,比锣鼓喧天的热闹表演带给人的感动更多,也更深沉。”

我回了一句“谢谢!”抬头看舞台,只见胡生和朱雪莲已双双登台。一曲《同桌的你》,优美轻快的旋律在空中飞扬。我看见胡生和朱雪莲在舞台上深情对望,虽然并不专业,但音色饱满,情绪也饱满,完全就是一对默契深情的恋人对唱。他们也一样赢得了全场喝彩。走下舞台的时候,我看见朱雪莲依偎着胡生,两个人手拉着手款款走下台。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孤单更深了。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并不喜欢胡生,我的失落跟朱雪莲认为的嫉妒毫无关系。

中间穿插了一个独舞表演和相声表演之后,是冯小小的演唱。她没有经过排练,节目单上也没有她的名字,是后来临时加上去的。冯小小在深圳的一个月里,经常出入卡拉OK厅,她学会了唱好多歌。

今晚她选唱的,是王菲的《将爱》:

风风火火,轰轰烈烈

我们的爱情像一场战争

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

掩埋殉难的心跳,葬送一世英名

废墟上的鹰,盘旋寻找残羹

夜空中的精灵,注视游魂背影

忽然一阵钟声,注视黑鸦鸦的寂静

歌颂这壮烈,还是嘲笑这神圣

将爱进行到底,伟大是残酷的衍生

将爱进行到底,没有对错的血腥

……

冯小小穿着她的包臀小黑裙,露着两条修长的腿,她没有穿紧身裤,也拒绝穿丝袜,说丝袜质量不好,怕哪儿一勾又漏丝。本想只穿紧身小上衣上台的,但实在太冷,便穿了我借给她的那件羽绒粉色短袄,在凛冽的寒风中,我知道她一定会很冷,如同歌词,孤单而伤怀,决绝而悲情。

听到第三句,“我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们。

接下去的大合唱,我没有参加。

夜风越来越大,湿气寒气涌上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抱着吉他的手都已冻僵,连鼻涕都被冻出来了,头也开始被冷风吹得生疼。

我绝对不能在大考来临之前生病——我的潜意识这样告诉我。我挤出人群,回到寝室。王琳琳和马小淘都还没回来。不知道她们坐在哪儿,人太多,台下又是黑乎乎的一片,我整晚就没有看见她俩。

睡觉时间尚早。窗外的锣鼓声音乐声掌声仍在持续发酵。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是跑到画室去。除了让自己去画画,投入到复习中去,感觉做任何学习之外的事情都不应该,都会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和负疚感。

在山上这段时间,感觉我们不仅被洗了脑,还被训练成了一种机器人般的思维模式和习惯。让一个人每天去高效又高速地做同一件事情,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便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改不掉的习惯。

走进画室,迎面碰到林一川,他大声说:“嗨,周岂衣,你来了?刚听到你唱歌了,真好听。”他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他的声音洪亮、清脆,我怔了一会,瞪大眼睛愕然地问他:“林一川,你的声音不是哑了吗?原来,你并没有感冒?”

他“嘿嘿”一笑,晃了晃脑袋,有点无助地说:“我想,你会懂的。”说着,他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心窝上顶了顶,垂下头去,痛苦地闭上双眼。瞧他那样子,似乎是在告诉我,他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口。

画室里还有一个人,他也没去参加晚会。在角落里,马永泉一个人还在那儿画着,他一直就在那儿画着,不知疲倦、无休无止地画着……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马永泉画画的背影,我就想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心酸感觉。他是一个真正的苦行僧,为了达到他的终极目标和理想,毫不珍惜自己的身体,甚至生命。

19. 高考倒计时

学校里没有电视,春节期间掐断网络和信号,所有热闹沸腾的节日气氛都被人为屏蔽。但却屏蔽不了鞭炮的声音。烟花和鞭炮声从山下隐隐约约传过来,时而近,时而远,从除夕夜开始,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

校长经常出现在我们的画室,跟我们说:“同学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没过两天,他又会过来转一下,还是那句老话:“同学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离考试还有最后几天,画室内外到处挂满红色横幅,都是一些激励人心的句子:

“我可以有一百种方式虐翻高考!”

“跨过去,你就是著名画家!”

“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扛得住给我扛,扛不住,给我死扛!”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成在坚持!”

……

老师和我们每天都熬夜画到凌晨两点才回宿舍。等回到寝室,整个人都累到瘫掉,已经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会睡去。

但学校规定,谁都不许熬夜到天亮。人非钢铁,怎样都得睡觉。

有一天早上,马永泉又被教务处通报处分,他在画室又熬夜到天亮被人发现。事实上,马永泉没有被人发现的熬夜更多。

“马永泉真的不要命了。反正今年他都没有资格再考了,他还这么用功,还憋著一股劲,真不知他想干什么。”

“他是在为明年的再考加油吧?”

“明年再考,那就是第五年了!”

……

经常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唏嘘……总感觉马永泉一个人孤独而阴郁地走在危险的悬崖边上,我们都不太敢靠近他,去跟他说话,怕一不小心哪句话会刺激到他。

这几天的画室,就是个垃圾场。所有人都投入在不间断的画画中,没人去在意卫生这件事。铅笔灰,橡皮屑,还有色彩用剩下的废纸,每次到了晚自修下课,我们总会蓦然发现一个班的学生,竟然可以制造出这么多的垃圾。

我们每个人都像个农民工,灰头土脸,衣着随意,不再是新来画室那会,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手也洗得干干净净的。现在我们每个人的一双手,都沾满了颜料粉彩铅笔灰,比起以前脏了好几倍,根本就没时间洗,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牛仔裤上也都画满了颜料,衣服的袖口都是灰黑色的。谁也不在乎去打扮自己。我们一点也不在意脸上还是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有颜料。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每天都穿着厚厚的沾满各种颜料的棉袄和羽绒服,像笨拙又勤快的企鹅。

那天,一场鹅毛大雪不请自来。我们正在埋头画画。忽然有谁喊了一句:“哇,快看,下雪了!”

我们呼啦啦朝窗外望去,整个画室躁动起来。同学们和老师都跑出去看雪。屋檐下被我们挤得满满当当,聚在一起像看一场露天电影,看那雪花一片一片地,在我们眼前飘落、旋转,然后投向大地的怀抱。

大雪的晚上,居然停电了。我们都自觉地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画板继续画画。那晚练习的是一位老年妇女的素描人头像。在一大片的黑暗中,所有手电筒的光都打在老女人的头像上时,那场景显得特别诡异,甚至还有一种另类的神圣,仿佛圣母玛丽亚在黑暗中,自带光芒地降临于人世。

雪下个不停,积雪已经好几厘米厚。南方很少下雪,这一场大雪可把同学们给下兴奋了,画画也没心思,反正没有电。晚上九点的时候,老师命令我们提前下课,早早回去睡觉。但大部分同学都没有睡意,偷偷跑出去玩雪。

没有电,但有雪光照亮。我们在厚厚的雪地里打滚、玩闹,还抓起雪团打起了雪仗,有的在一边堆雪人。不断听见有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咔嚓、咔嚓”。

老王索性拿出事先买好的孔明灯,让同学们在操场上放。真是浪漫。我们每个人都在孔明灯上写上自己的愿望和名字。

于是,“旗开得胜”“保佑我考出好成绩”“我要进国美”等愿望随着一盏盏孔明灯飞上了天空,直至消失不见。

我也在孔明灯上写下:“必须考进国美。”当我的那盏孔明灯在夜空中越飞越远的时候,我对着夜空笑了笑,那么多的愿望在空中飞啊飞,那么多的人在求着神灵,神它老人家真的忙得过来吗?它真的能够保佑我们的愿望实现吗?

放完孔明灯、玩完雪回来的我们,到寝室后才发现,没有电的晚上,原来连热水也没有。没办法,只能躲进被窝里去,靠自己的内力驱散寒气。

“必须考进国美!”这是我在山上画室参加集训时的唯一信念,仿佛一句咒语,让我执着到底,也坚持到底。

校考开始前几天,老王给我们发志愿书,让我们填写想要报考的大学,然后再由老师帮我们在网上去报名。老王特地对我们说:“你们要多选几所大学去考,尽量给自己多一个选择,多一条退路。特别是一心只想考国美的同学,不要只填一个志愿,万一国美考不上,也好去别的学校试试。”

那段日子,我的脑子里只装着国美,仿佛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只有一个目的地,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也不屑于去。那时候的我,真是极其自信,认为凭自己的专业成绩考国美一点悬念都没有。

我把国美的志愿填在第一行,后面全都空白。我想,我要是考不上国美,我一定会疯的。因此,我不想填别的志愿,不想自己有一点点分心,只想全力以赴考国美。

考国美的前几天是最有意思的,大家聚集在一起各种猜题,各种“抱佛脚”。不知谁从去年刚考上国美的学生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是要画彩色石膏像。他们说,看到有老师正在国美的校园里搬一堆石膏像。

老王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把李老师找来,并召集所有学生来看他做示范,教我们如何正确地去画彩色石膏像。

李老师的周围立马被密密麻麻的学生包围了起来。那是我见过的,看示范画人数最多的一次。

校长也出现了,他叫人把李老师的示范,用摄像机转播到大屏幕上,好让所有同学都能够看见。屏幕上的效果,肯定没有亲眼在老师旁边看着的效果好,因此,大家都还是拼命地往李老师的身边挤。李老师都快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了。所有楼层的学生,都挤到了同一个画室,画室里水泄不通,要移动都很艰难。

李老师竟也一点都不慌,他用画笔蘸起丙烯,就开始往画纸上画,并跟我们进行讲解:“同学们,如果你们明天看到考题是考彩石膏,千万不要慌。要画这白色的石膏,它是有技巧的。虽然说它是个白色的东西,但它是有环境色的。你们仔细看,就能看得到。一般亮面会偏暖黄一点,暗面偏紫……”就像往常一样,李老师向我们娓娓道来,尽量让我们不要紧张和焦虑。

校考前一天的晚上不上课,也不用再去忙着复习,只要回到寝室整理好自己的颜料和画具,收拾好画袋,就可以去睡觉了。

一辆崭新的红色宝马车已展示在学校大堂的正中央,说是画室给今年的高考状元准备的奖品。这听上去有点夸张。我们所有的学生,都还没有考到驾照,要是谁运气好,考了个第一名,车子都开不走。不过,我的这个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我把学校准备好的奖品在电话里告诉我妈,我妈在电话里大笑,说我们的校长真是别出心裁,并表示,要是我不小心考了个第一名,她就立马帮我来把车子开回去,还说,年满十八岁,正好可以去考本驾照了,国美离家不远,自己开辆车来回也方便。

我在那辆宝马车前面站了好一会,然后,绕着它转了一圈。车子确实很漂亮,但总觉得它离我好遥远,想象不出来自己坐进车里去的模样。

林一川刚从小賣部买了新的画具跑过来,也在宝马车面前停下来,嘻嘻笑着,对我挥了挥拳头说:“加油啊,周岂衣,这车子很适合你,几天之后,或许它就是你的了。”

“我看还是适合你,你把它开走吧。”我说。

冯小小和马小淘也从小卖部买了些新的颜料回来,经过我们时,冯小小笑着说:“你们俩是否在研究怎么样把它开回家去啊?”

林一川说:“冯小小,我看它很适合你,还是你把它开走吧。”

冯小小说:“这个奖品我可要不起,我的成绩那么差,但是,我以后一定会有的。我现在深圳就有一辆。”

“深圳那辆是你的吗?”林一川故意逗冯小小。

冯小小骄傲地说:“我考了驾照它就是我的了,反正,我要开就可以随时开走。”

林一川朝冯小小竖了竖大拇指:“你牛!”

这时,马永泉从门外飘然而入,我以为他也和我们一样来看这辆宝马车,没想他瞧都不瞧宝马车一眼,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它的存在与他毫不相关。

他低着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压低嗓门对我说:“周岂衣,我刚在整理画具的时候,发现画袋破了,装不了东西,我得向你借点钱,去买个新的。”

“没问题。”我立即用手机支付宝转给马永泉两百块。

马永泉说:“太多了,一个画袋应该几十块就够。”

马小淘说:“五十五块一个。”

我说:“去买个质量好点的吧。”

“谢谢!”马永泉快步跑向小卖部。

林一川看着马永泉的背影说:“我怎么看老马同学有点不太对劲呢,他明天又不能参加考试,还买什么画袋?”

“就是啊!”我们都若有所思,感觉马永泉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但大考在即,我们都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琢磨和关心马永泉。

林一川说:“要是我这次考不进国美,我绝不会像马永泉那样去复读。”

我说:“我也不想复读,太苦了。”

“是啊,会把人逼疯掉的。”

“如果国美进不了,你想去哪呢?”

“我想進浙江理工大学。”

“浙理工?”

“对,浙理工有个服装设计专业,由中美两家服装公司合作,中途还有机会去美国深造。其实,比起画画,我更喜欢服装设计。”

“那也不错,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好。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进国美,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做同学了。”

那时的我,真的是自信过了头,仿佛我已经是国美的学生了,总觉得我和国美就只差考试这一步。

20. 最后的校考

去国美参加校考的那几天,每天都飘着雪花。在雪中拖着画具走来走去找考场真心不容易。不过我的心情却很放松,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紧张。大概是在山上待久了,去赴考都觉得像是去郊游。

为了保证考试时间,保证考场周围交通不堵塞,同时也确保考生的情绪不受牵连和波动,学校明确规定,所有学生皆由老师带队坐校车去考场,家长一律不许参加。

一大早坐上校车,大家都像出征的战士,豪气凌云,士气满满。

马永泉居然也上了校车。老师居然没有阻止他。我们谁都没有提醒他,仿佛谁提醒他谁就是罪过。他就坐我前排。他回过头来,朝脸上推了推他厚重的近视眼镜,轻声对我说:“周岂衣,谢谢你,昨晚我把画袋买来了,还有一百多块,等考完试,我一并还你。”

“嘿小事一桩,不用谢!”我看了看他刚买的那只画袋,军绿色的帆布袋,应该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那款。我不知道到达考场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马小淘和王琳琳跟我挤在一块,王琳琳抱着她的鼓鼓囊囊的画袋,画袋里除了画画工具和颜料,还塞了两盒康师傅泡面。她瞪着茫然的双眼,想当然地说:“要是画画能有现成的答案抄就好了。”

马小淘说:“你想得美!反正我们去试一试,就当练笔,凑个热闹。以后去哪里读书都还未知,无论去哪里读,都要记得多联系啊。”

这两个人,还未开始考试,就已经在告别了。

我对马小淘说:“别太消极,万一我们都进了呢。”

“加油!”马小淘拍了拍我的肩膀。

到了考场,我们各就各位,早把马永泉给忘了,也不知道他下了校车之后去了哪儿。

第一场考国画专业,考的是素描石膏像。这可把多数在场的学生都难住了。大家都在喊,在画室的时候,可从来都没画过这个东西啊。

我看着眼前的石膏,心里一慌,甚至都叫不出来它的名字,那到底是大卫、伏尔泰还是海盗?我以为自己专门报过国画班,还是有点基础,还是可以画好它的。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就考试而言,缺乏对题材的练习还是限制住了我的画画技巧。要命的是,我竟然不知道画石膏要怎么去构图,画多大尺寸合适。我习惯性地按平时写生人头像一样的大小开始画。画面只占了整张纸的三分之一,而且,还和画人头像那样,在外边勾了一圈线。

出了考场才看到手机上他们发来的石膏像的标准范画。画石膏应该要画得快撑满整张纸的高度才行,而且石膏是白色的,所以最好还要打上很重的背景色。我叹息一声,考都考完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在国美门口随便吃了个盒饭,大家都忙着去和老师交流考题,同学们之间也都在热烈地讨论着。

我站在人群中无精打采。这场国画我毫无意外地考砸了。不过,我安慰自己,本来我也就没想着会进国画班,国画班进不去,我还可以考造型,造型才是我的优势。

忽然听见有人惨叫一声,我们纷纷回头,看见举着盒饭走过来的冯小小重重地摔了一跤,手上的盒饭散了一地。冯小小呻吟着倒在地上起不来。我们跑过去扶起她。陪我们一起过来的李老师也跑了过来,埋怨冯小小:“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走路不看路,哪有一边吃饭还一边走路的?”

我第一次看见冯小小哭。

这几年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磨难,我都从没见她哭过,但这次,冯小小却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右手腕粉碎性骨折。她知道,她再也无法参加这场考试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下午考白描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冯小小,想着被李老师送去医院时,她那样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一再回头,眼神里全是不甘、哀怨和绝望。

接下去考造型专业。造型的色彩考题是画彩头。模特是去年考进国美的大一新生,一个留着长发的男生。他也经历过我们现在这种拼命的状态,所以在做模特的时候,也特别贴心,能不动就不动,能不闭眼尽量不闭眼。

碰到这么敬业的模特,我很走运。天气也很好,阳光打在模特脸上,反光特别明亮,有光才好画,容易拉开色彩关系。

李老师说过:“就算没有光,也要去寻找光,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就自己编一个光源出来。” 有这么好的光源,也是我的好运。

在这个瞬间,我变得自信而从容,准备好水粉笔和水桶,打开颜料盒,站在模特的侧面处,我想画他的半侧面。

“画特殊角度容易出高分。”我记得一个美院老师这么说过。

我自认为这次的造型考得非常好。对我来说,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发挥到最好,一定会获得高分。

考完后,我自信满满地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这次的造型考得非常棒,估计能进国美前一百名,不,前五十都有可能。

我妈在电话那头说:“考完就好,无论结果如何,你已经努力了。”

而大多数的同学却都显得很沮丧,聚在校门口议论纷纷,说今年国美的校考题目变化太大,完全出乎意料。有人当场在哭泣,也有人焦虑得想要去跳楼。

看来,像我这样乐观的人不多。我找到了马小淘和王琳琳,她们也都一脸消沉,都说考砸了。好在她们在考之前就有自知之明,只是来碰碰运气而已,因此,没考好,也并不会有捶胸顿足、死去活来的失望之心。

马小淘对我耸了耸肩膀,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着对我说:“周岂衣,我们就此别过啦,下次我去国美看你,你一定要带我去西湖边转转啊。还有,听说国美的校园是全国最美的,到时托你的福可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

“对啊,”王琳琳也说,“到时我们一起去找周岂衣玩,考不进国美,有机会能够去参观一下也好。”

我突然有些不安,变得谦虚起来:“要是我能进国美,当然可以带你们去玩。但是,我还不一定能进呢,文化课都还没考。”

“你没问题的。”她们异口同声,一致认为我进国美毫无悬念。

其实,当时的我也自认为,我的专业分数一定能够过国美录取线,如果最终进不去,那一定也是被文化分拉下来。就像马永泉那样,年年专业课合格,却都被文化课拉下几分。我又怎会想到,我竟然连专业课都没有过线。

回画室去整理东西的时候,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散了架。终于考完专业课,可以回家休息两天,接下去就要全力以赴复习文化课。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想起马永泉。他人呢?他到了考场却又进不了考场,他最后去了哪儿?他会不会疯掉?没见到他回画室。我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大家都忙着应付考试,哪还顾得上他的去向。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马永泉,不只是替他感到难过,更有一种恐惧,说不清楚这种恐惧感到底来自何处。想到他的绝望和他回去后得去面对一位歇斯底里、终日焦虑狂躁,动不动就要冲着他怒火冲天的单身妈妈,我的头都大了。

接下来那段日子,我们又投入到文化课的复习当中,谁也没再见过马永泉。

文化课的补习,比专业课的集训要枯燥乏味一万倍。每天从早上到深夜除了做作业,就是模拟考试,除了模拟考试,就是做作业。没完没了的补课,没完没了的作业,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直至,高考开始。

拿到试题才知道,那些你自以为熟练掌握的知识全无用处。在模拟考试中,多少次考到全校名列前茅的也都没有用。

成绩下来的那一刻,我是绝望的。整个状元班的学生都是绝望的。再来说说专业分。整个状元班几乎全都考砸了。在惨遭全军覆没的结局面前,不仅我们瞠目结舌,家长们更是万分愕然,继而呼天抢地。不要跟往年去做比较,就在我们的前一届,2015届状元班的学生进国美的专业分合格率是百分之一百,而轮到我们2016届,却几乎全军覆没,这么悬殊的差距绝对不会是出在学生身上。如果是学生出了状况,按概率,也是极个别的,不会全班都约好了似的出现状况。而在画室的教学方面,持续了这么多年,也从未出过这么大的差错,往年怎么教,今年还是怎么教。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在万分惊愕、痛定思痛之后,老师终于给我们和家长一个答案:说是国美从今年开始进行改革,风格变了,批卷老师变了,评分模式也变了,再说画画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往年的高分卷,变成了今年的低分卷。因此,按照往年模式进行集训练习的我们,注定全军覆没。

这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惨痛经历。我们这届学生,不幸遇上了这场改革浪潮,仿佛惨遭关门屠杀。好多学生都是哭着回家的。

想起这八个月的专业课集训,三个月的文化课熬夜刷题,所有的拼搏和努力,所有的梦想和追求,都在一场“改革”中粉身碎骨。

接下来的我们,所面临的就只有两条路:凭着联考分去填报综合性大学;联考分数线要是达不到一本线的,就只能去就读二本、三本,甚至职业大学;再或者,就是复读重考。

复读我是没有勇气的。我认为复读一年就等于浪费一年的时间和生命。我爸妈也不支持我复读,太耗精力和元气了。

天无绝人之路,好在我的联考分数不错,被浙江财经大学艺术经济系录取,虽然不是纯艺,但艺术经济好歹和我的专业多少也有点联系。

马小淘的联考分只能过二本线,和一本院校失之交臂。王琳琳的分数更差,连二本线都过不了,被她妈妈招回老家,把她介绍到了一家美容院去工作。胡生和朱雪莲双双进了鲁美,他们又可以成双成对地在一起学习了。林一川也算是心想事成,被浙江理工大学中美合作的服装艺术系录取,终于可以圆他一个服装设计师的梦了。

大学开学后的某一天,林一川发来信息,祝贺我成为财经大学的大一新生。我也祝贺他晋升为理工大的新生。

他说:“相信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艺术经济人。将来的我,也必须要成为一个国际著名的服装设计大师,到时候,我一定要为你亲手设计一套服装。”

我哈哈大笑:“太好了,我等着。”

“你在新学校还好吗,还能适应吗?”林一川又问。

我还好吗?我问我自己。

我的大学生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我无数次地想象过我的大学生活,它应该是有积极向上的学习,浪漫无邪的交往,热情洋溢的校园氛围,还有我想象之外的无数惊喜和无数的快乐……然而,一切都不是这样的。所有的人,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死气沉沉,面无表情,人人手捧一台手机,各自为营。除了偶尔的集体活动之外,连图书馆里的人也寥寥无几。

我的室友还是三个,我们四个人共处一室。有两个和我一样也是杭州本地人,她们可能在高考冲刺时苦怕了,进了大学再也懒得动,仿佛把自己关进了休养所。整个人就长在单人床上,手机长在她们手上,没日没夜通过手机屏追剧、玩游戏、逛淘宝、刷微信朋友圈……连下楼去食堂吃饭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叫外卖或吃零食和水果打发时间。

大学里的课,本就不多,经常一两天才会有一节课。纵然如此,她们还要逃课。在大学里逃課大部分老师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我们在高中时代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遇到哪个老师严格一点的需要点名,她们便花钱请人去代课。在学校里请人代听一次课二十块钱。一般老师都不会发现。万一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把课补上就是。

另外一个室友来自外地,高中三年的熬夜刷题把她活生生变成了高度近视,两只眼珠子像金鱼一样鼓在脸上。她可能还不适应大学生的休闲,偶尔会“旧病发作”,把高中时期的那些试卷从头到尾都做一遍。然后,望着写满字的试卷两眼笔直,会发呆好一阵子,直至我们拍她的肩膀才会把她叫醒。

我在混乱中,逐渐冷静下来。每一个日子过得麻木消沉,倦怠贫瘠,缺乏行动和举措,再也没有了明确的目标和理想。仿佛曾经的努力,都是一桩罪行,所有的拼搏,最后抵达的不过是一个死去的梦。

高中时期的我们虽然紧张、焦虑、累死累活,几乎榨干了我们身上的所有的元气和激情,但是,每一个日子都是饱满的、充实的,甚至是闪亮的,始终有一束光在前方照耀着,因而,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坚定的、有力的、是有方向的。

而如今,我们的梦想已经实现,或者,已经死了,日子变得贫瘠而空洞,生活和学习的激情一落千丈。我们不再有动力,也不再努力,我们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如何去走?仿佛拼死拼活地终于挤上了一艘叫作“理想”的船,然而上了船后却蓦然发现,船还没有找到方向,也没有舵手把舵,只是漂在无边无际的茫茫海洋上,望不见来路,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一个多月过去,除了室友,我还没记全班上同学的脸容,更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每个人都生活在自我编织的网里,每天只和手机发生关系,哪怕和同班同学说事或者聊天,也大都通过手机。微信朋友圈,成了我们比较活跃的交际场所,也是我们了解同学的行踪和去向的唯一途径。有些不发朋友圈的同学,我们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去看书。秋天薄薄的太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照在我的身上,孤单又温暖。有时候,我一个人弹吉他,一个人唱歌,歌声将我的心时而填满,时而也让我感觉空落和寂寥。

从图书馆散步回宿舍的时候,我经常抬头看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每次都会在脑子里想一下,这种树的名字也叫“悬铃木”,最早从法国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秋天的树上已挂满了小铃铛。我像极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每次抬头看的时候,就想爬上去,看一看那些小铃铛到底长啥样。但也只是这么想一想而已,我从未爬上去过。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不会再像一个任性又调皮捣蛋的小学生那样,穿着裙子也可以随随便便地爬到一棵树上去玩。

偶尔,我也会想一想我曾经的梦想,想一想我现在以及将来,还会拥有什么样的梦想,以后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而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是我们无法成为的人。有多少个我们,欺骗了多少个自己?有谁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总是有它既定的悲伤和离合。此时此刻我明白,一个人最可怕的,并不是焦虑、紧张和艰苦,而是,一睁开眼的迷茫和浩瀚无边的无所事事。仿佛独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无论你往哪里踏出第一步,都似乎毫无建树和意义。

从高中生终于变成了大学生之后,我感觉我不认识自己了。就好像在经历了一场穿越梦境的旅行结束之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灵魂面前,那样陌生、茫然,而不知所措……

实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就和别的同学那样,刷朋友圈,进微信群。高考时所建的状元班的微信群一直都没有解散,每个人都还在群里静静蛰伏着,无声无息,形同虚设。曾经抱成一团忙得像狗一样的我们,终于在一场高考之后,作鸟兽散,各奔东西,有的下落不明。毕竟得意的人不多,估计大家都不太愿意在群里發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至,马小淘在群里突然发了马永泉的讣告,是这则死亡消息把我们状元班的同学群重新给激活了……

微信群里同学们自发地召集在了一起,约好两天之后,大家一起去见马永泉最后一面,毕竟同学一场。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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