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矮小,离地面近,对脚下的路大概也比大人看得清晰。雪弟在崇明岛上走过的路,大多是泥路,汽车开过的公路,也就是铺满小石子的柏油路。老镇上有石板路,石板下面是空的,可以排水,走在路上咚咚响,就像在敲鼓,从脚底下传来回声。来到上海后,雪弟发现,城市里的路,花样可多了,水泥路、柏油路,还有用木头铺的路呢。雪弟跟阿爹去过南京路,南京路是上海最热闹的马路,路中间有铁轨,是有轨电车的通道。有轨电车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沿铁轨开过,一路叮叮当当打着铃。铁轨两边的马路,是用方形的木块铺成的,方木头一块块整整齐齐排着队,看上去和石头差不多,仔细看,才能发现木头上那些细密的纹路。这些木头,据说是从外国运来的。雪弟想,为什么木头要从外国运来呢?中国的木头为啥不能铺路?
弄堂门口,是一条用柏油铺的大马路,路面光溜溜的,在太阳光照射下,像一块凹凸不平的黑玻璃。夏天,在烈日下面,柏油路面变得软绵绵的,汽车开过,路面上会留下轮胎的印痕。奇妙的是,远远看去,柏油路面上所有一切都在飘浮闪动,远处的汽车、房子、行人,都变得飘忽不清,在路面上跳舞。柏油路两边,靠近人行道的地方,有一条石板道,一尺宽的石板,沿街而铺,路开到哪里,石板就延伸到哪里。为什么要在路上铺这条石板道,雪弟不明白。有一次他问阿爹,阿爹告诉他,这石板道是供人力车用的。人力车又叫老虎车,是木头做的手推车,木头的轮子上箍着铁圈,铁箍轮子从这石板道滚过,不会陷到柏油路中。以前,每天清晨和晩上都能听到路上传来人力车经过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就像火车开过一样。后来老虎车的轮子换成了橡胶轮胎,推起来省力了,那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路边这条石板道,也就没有用了。不过在黑色的柏油路两边,镶着两条石板道,就像是两道青色的花边,很好看。雪弟听阿爹说,楼下牛嘎糖的爸爸,以前就是推老虎车的,前两年,他在推车途中被一辆卡车撞了一下,车翻人倒,两条腿被撞成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没有恢复正常。牛嘎糖家够倒霉的,他父亲受伤后,他母亲也一病不起,父亲的腿还没有恢复,母亲就离开了人世,留下姐弟两个,陪着躺在床上的伤残父亲。
看到路边的石板道,雪弟很自然地就想起了牛嘎糖的父亲,想起了他们家的不幸遭遇。可是牛嘎糖出现在雪弟面前时,总是乐呵呵的,好像比谁都快活。有一次,雪弟和牛嘎糖一起出去玩,雪弟指着路边的石板道问他:“你知道,这石板条,铺在路边有啥用场?”牛嘎糖愣了一下,目光转向别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
“你见过蛋格路吗?”牛嘎糖不回答雪弟的问题,却反问雪弟。
什么蛋格路?雪弟不知道。
牛嘎糖拉着雪弟,穿过两条马路,来到苏州河边的一条小路上。牛嘎糖说的蛋格路,原来是用石头铺成的路。这是从很远的山里运来的石头,有被凿成小块的花岗岩,也有来自山沟里的鹅卵石,把它们铺在沙土中,就成了石头路。不过路面是不平的,被人踩踏得久了,石头的表面都变得光溜溜的,就像一个个鸡蛋躺在路上,所以被人叫作“蛋格路”。雪弟喜欢走蛋格路,脚踩在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上,感觉就像走在山路上。雪弟还没有爬过山,连山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过呢。
一天晚上,雪弟一个人走过苏州河边蛋格路,路上不见一个人影。白天下了一场雨,晚上天晴了,地上是潮湿的。雪弟步履急忙地走着,他发现,脚下的路,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他穿的那双黑色的橡胶套鞋,也被路上的荧光照亮,变成了一双发光的黑水晶鞋。雪弟停下脚步,低头欣赏脚下的路,他发现,路上的每块石头,都变得澄莹透明,银光闪闪,就像无数个月亮落到了地面上。雪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条蛋格路,白天看起来那么脏,是一条破烂路,此刻怎么会变得这样美妙,就像走进了童话的世界。他抬起头来,看到雨后变晴的天空,深蓝色的夜空中,飘动着一片片白云,白云的间隙中,挂着一轮金黄色的月亮,月光照在蛋格路上,使路上的每块石头,都变成了一个小月亮。雪弟觉得,这一条由无数小月亮铺成的道路,像是一条银河,比天上的月亮更神奇。他低着头慢慢地走,感觉自己正融化在脚下这条月亮路里。可是,光明的世界并不长久,雪弟才走了一小段路,脚下的路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晶莹的小月亮消失了,他的黑套鞋,顿时被黑暗淹没,仿佛陷在一片浓稠的墨汁里,使他几乎不敢继续迈步。
雪弟抬頭看夜空,原来是一片浓云遮住了月亮。
选自《童年河》,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19年1月版
赵丽宏,著名散文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华东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兼职教授。现任《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全国政协委员。出版著作70余部,多部作品被选入大学、中学、小学教材。曾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首届冰心散文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艺术奖、2013年国际诗歌大奖——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等30多种国内外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