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张琴
一
头部钝圆钝圆,上下颌几乎一样长的弧线天然上扬,小牙齿密密排着,两只小眼睛,被肥嘟嘟的肉儿一挤,挂在大脸两边……每分每秒都保持微笑的江豚多可爱呀,然而,发现猎物后的江豚却堪称凶猛:往前冲,快速转体,用尾鳍击水、搅动,惊散鱼群,再迅速接近、咬住、吞咽。如果集体发现鱼群,就分开游动将猎物包围,协力在水面激起数十厘米高的涌浪,将数十至上百条鱼迫出水面,一片银光闪闪。
江豚宝宝在母体中生长的时候是个慢性子的小霸王,一座母体宫殿只能住它一个,优哉游哉待足十二个月后,它才伸个懒腰决定出来。先露尾巴,再出身体,最后是头部。娩出后,小霸王奋力向上游动,母豚则腹面向上,身体朝孩子相反方向远冲,用力拉断脐带。小霸王借力浮出水面,向着生命的天空展颜欢笑。江豚与人类一样,有很强的母性,经常带孩子欢快地出水觅食。驮带时,仔豚的头、颈、腹部紧贴母豚背部,活像我们人类的母亲背娃。托带时,母豚常用鳍肢或尾叶托着仔豚的下颌,帮助它出水呼吸。
仔豚吃奶非常困难,它必须跟妈妈保持同样的速度,等妈妈把肚皮翻上来,才能吃几口。因为需要用肺呼吸,它每隔一分钟左右还要浮出水面透透气,不然会被憋死。也就是说,好不容易蹭着母亲的奶头的它,没吃两口呢,又得暂停让自己浮出水呼吸,真是一点也不尽兴。
过去,长江一直是江豚的“快乐老家”,那绵延数千里的长江里到底生活着多少江豚,恐怕谁也无法数清。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长江大开发,航运不断使水体破坏严重,几乎没有什么鱼了。“饥饿的江豚”“江豚倒在迷魂阵旁”“江豚被螺旋桨打死打伤”“江豚困死乱采砂石的大坑中”……各种悲怆的呼声悄然埋没了许多江豚的身影。现在,全世界仅剩下一千头左右的江豚了。创造一个物种,要几百万年光阴,毁灭一个物种,却只需要几十年时间。
“世界吻我以痛,而我报之以歌”,江豚选择把航运少、鱼类资源丰富的鄱阳湖当成最后的“避难所”。无论遭遇什么伤害,无论境遇再怎么不堪,这些精灵,从始至终保持微笑,笑着繁衍、笑着生活、笑着涉险、笑着赴难,一如既往在水中安静悬浮或翻腾转动,没心没肺对人类亲近友好、喷水嬉戏。这番气量胸襟,难怪没有天敌,难怪可以在地球上存活两千五百万年之久,并一路走到食物链的高处。
二
宋代诗人孔武仲在《江豚诗》中写道:“黑者江豚,白者白鬐。状异名殊,同宅大水。”黑不溜秋的江豚,人称“江猪”,这非猪非鱼的江猪,对大风感觉敏锐,每当刮大风前、江面顺风起浪时,会朝着起风的方向“顶风”出水,这就是江豚拜风,曾是渔民最重要的水上预警,渔民据此就知道,大风要来了,不能出湖捕鱼,以免發生意外;而“白者”白■豚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招人怜爱,加上本性善良,但凡看见有人不幸落水,会围在一起救人,湖区渔民奉之若神灵,称它们为“长江女神”。可惜的是,白■豚多年前已被宣告功能性灭绝,江豚成了长江里硕果仅存的哺乳类动物。
同事发过来一张江豚流泪的照片。照片拍摄于2011年。那一年,长江中下游地区连续干旱,水位持续下降,科学人员对救助江豚进行体检时,江豚眼睛里缓缓流下一滴眼泪。那一滴眼泪,写满凄凉、无助。
在网上搜集资料时,我用五笔字根输入词组,想打出“江豚”,显示的却是“满月”两个字。月上中天,皎皎其华。一轮满月,仿佛自盘古开天辟地起的一个永恒存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与之对望,人似乎可瞬间回溯到自己最深最远的故乡,使情感得到极大慰藉。可紧随慰藉而来的,却是一种关于生命的荒凉感。这荒凉之感,生生使人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无名的哀恸。
月凉如水。生命来源于水中。江豚和人类共享同一条江河。“满月”是江豚的隐喻吗?那一刻,太阳陷入乌云的包围圈,世界很快暗淡下来。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余干康山大堤有个江豚湾,听说是江豚出没最频繁的地方。我满怀希望去往那里,却失望而归。在信江、抚河、鄱阳湖三水合流的美丽江豚湾,我守了五六个小时,也没能瞧见一只江豚的身影。余干的朋友安慰我,也许江豚怕热,都躲在水底贪凉呢,又或者夏季是丰水期,一湖清水流过几千平方公里,江豚贪玩,满世界旅游去了也说不定。多来几次,肯定能见到的。
三
没料到,我与江豚会以这样的方式初见。
也是五月的一天,斜风,细雨,我随省水政总队去巡江巡湖。一头江豚静静地泡在水里,尾巴被细线缠绕了好多圈,脸上微笑依旧,眼睛却再也不能睁开。它的身上沾满血迹,有许多伤口,腹部上的一处血洞尤其淋漓、触目。
难以想象,这头江豚之前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是血洞在替死去的它“开口说话”:“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可以当上母亲了,是那些滚钩阻断了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而我腹中那个已经殒失的豚儿本来只需很短的时间就能和人类的孩子一样,学会所有本领,跟我哭、对我笑、满江湖里调皮捣蛋。”
我多想此时此刻有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啊。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直下到江豚内部,将所有的伤痛填满。
之后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晨都会遇到同一辆车、同一个人。
车在沿江快速道的江边辅路靠右停着。副驾驶那一侧敞开的车门与路边一小排树形成一个曲尺形的天然屏障,而屏障与车身夹着的那一小块天地,就是一个隐匿又开阔的舞台了。
舞曲从车内扬出并向外盘旋。盘旋之声仿佛一根无形的柱子。一个壮硕健美的男子,面朝赣江、攀着柱子不停耸动双肩、扭动身体、抖动双腿,仿佛一条蛇在苏醒。他光着膀子,赤着双脚,只着一条湿漉漉的泳裤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兀自舞着,似乎心里正奔涌着一条江的荷尔蒙。起初,我自然是被这白晃晃的一身给吓着了,我使劲摁亮电动车最高速的那个挡,从他的车旁落荒而逃。但我很快发现,我不过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每天,那个男子只倾心于自己的舞台,连眼都不曾睁开过。
当速度归于平稳,好奇心便占了上风。以后路过,我都忍不住去打量他的样子、想象他的故事、揣测他的命运。
流线型的身体,发达的肌肉,光滑富有弹性的皮肤,还有灵活无比的腿部,他的样子多像白鱀豚淇淇呀。淇淇是一部名叫《豚殇》的纪录片中的主人公,于1980年被渔民误捕。铁钩在它的颈背部钩成了两个直径四厘米、深八厘米、内部连通的洞,送往中科院水生所时已经半昏迷。专家想尽办法,总算是将它抢救过来了。
伤好后的淇淇被移至离水生所六公里的研究基地生活。说是基地,其实就是一片鱼池,但生性活泼的淇淇很喜欢这片鱼池。它对声音特别敏感,有人来了就无比兴奋,在靠近人的水中快速游动、翻腾,甚至用尾鳍不停拍水。它痴迷玩具,尤其是救生圈,最喜欢把身体趴在救生圈上,或者钻来钻去,玩疯了连饭也不吃。
四年后,淇淇进入青春期。春夏两季,开始发情——局部皮肤充血变成桃红色,身体直立水中,一边激烈晃动脑袋,一边发出吱吱叫声,生殖器伸出体外,贴着墙壁运动。
必须给淇淇寻找伴侣。
母豚珍珍初到水生所时,淇淇非常紧张,紧张得都不吃东西。它们你看我,我看你,头对头好像互相观察。珍珍很勇敢,主动接近淇淇。两三天后,它们慢慢熟悉。后来,当发情期的淇淇表现激动时,珍珍会迅速游到它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与它摩擦,直到淇淇平静。正当珍珍接近性成熟、就要和朝夕相伴的淇淇完婚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肺炎结束了它年轻的生命。
珍珍死后的那些日子里,淇淇在水中孤独地游着,发出凄惨的叫声。研究人员察看从池底的水监器捕捉到的声音图谱,发现这种声音是淇淇过去从来没发出过的。这也许是豚类特有的悲鸣吧。
淇淇在鱼池里孤独终老。它开始出现孤独环境下高等生物所表现出来的一些严重的心理问题:总是长时间地贴着池塘壁游泳、任何异样的事情都会使它异常兴奋、食欲不振,以及各种疾病等等。每年的发情期,淇淇尤其饱受煎熬。它不停地将身体与水池边的水泥壁摩擦,然后一个滚儿又翻回到水里。一贯腹部朝下的它此时仰面朝天,粉红色的生殖器,坚挺地在下腹部不断向上延伸,二寸,四寸,六寸,直到一尺多。它很快又在水泥墙上蹭开了,接着又一个滚翻回到水里,它的生殖器比刚才伸出来的还要长,充血的颜色也更浓了。
生殖器是用来生小白鱀豚的,但这却是淇淇永不能实现的愿望。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再也无法从长江里帮淇淇找到伴侣,甚至从整个地球都无法帮淇淇找到伴侣。
淇淇的肤色越发深重,皱纹也多了起来,显得老态龙钟。它的牙齿已经快磨光了,捕捉食物的能力明显变得呆钝。在它弥留之际,工作人员为了让它可以吃到鱼,在将鱼投入水中之前先将鳃挖掉,让鱼慢悠悠地游,即使如此,它常常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2002年7月14日早上8点25分,淇淇“沉睡”池底,用永恒的微笑与世界告别。
冰雪消融的早春/圆梦时刻到来了/今天我梦见我要回家了/别了,我深爱的“妈妈”/再见了,岸上的伯伯们/此刻,我終于看见了宽阔的长江/虽然我不知道这条大江的前方是否漩涡密布/但是,我会继续追寻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天堂和梦想/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片尾,豚类的心声。
努力让某一物种得以延续的意义,并非为了规避什么,也不在于为它辩护,更不是为了寻求永生,而是为了努力证明,它的存在对世界赋予了怎样的意义。这只是白鱀豚的消失吗?只是江豚的危机吗?当环境被破坏,人类能独善其身吗?自然的生态系统,一种生灵消亡,人类就少了一种依存,从而更加脆弱。
我捕捉到了那盘旋之声、大蛇之舞背后一个人的孤独。是的,难以言说的孤独。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