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萩粑

2019-09-10 07:22李骏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乡间儿子母亲

李骏

软萩这种植物,在我们南方常见,不属于贵族。但它的生命顽强,好像大地只要有沙土泥地,稍微有点雨露滋润,就能静静生长。像红安老乡一样,既不夸张,也不张扬。它的颜色不算艳丽,但也一眼可以入目,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裳,也有着掩饰不住的美丽。

软萩的成长期似乎非常长。春天一过,它悄然生长,就像大别山中无数普通人的生命一样。它们安于现状,既不奢望外面的大富大贵,也不自贱于乡间小路的曲折。你看它,它不语,你不看它,它一样向往阳光。

置身于无限生长的各类杂草里,外地人看不到软萩的光华。就如你今天怎么去看湖北省红安县,它在中国博大的版图上也仅是一个普通的县。但偏偏就是这个曾经只有四十八万人的小县,诞生了两任国家主席和两百多个将军。无数人啊,他们执着于自己的天地,孜孜以求之。这里的人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他们如果惹事,那一定是天大的大事。你过你自认为美好的日子罢了,无须非要来观照别人的生活。每个人的日子,都与自己的内心世界相关。所以,这里有人进、有人出,还有人,永远只是思念却不回来。如我。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到田野里去采集软萩。我们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采。母亲总是采其枝叶,留下其根。而我们,却总是连根拔起。母亲说,留点根让它明年再长,不能贪多,不然明年就不茂盛。母亲的声音,在田野里温柔无比,那时候阳光高照,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有了她的声音,整个世界便在身边,已经觉得足够。

采摘回来,自然要清洗。洗过之后,还要拿到一种叫“臼”的公用物上去舂。那臼利用的是杠桿原理,把粮食砸碎。

软萩鲜艳的身子,在臼里,慢慢变成水汁般的菜泥。可怜的灰姑娘,虽不起眼地艳丽一时,却最后将生命奉献成了人类的乳汁。一切的植物与食物,都是上苍的恩赐。所以大地才生生不息。

软萩舂得差不多了,母亲通常是拿糯米放在菜泥里,继续舂。最后,软萩服硬,与米一起抱团取暖,成为面团。

记得那时的春天,油菜花开得鲜艳,悠长的梅雨季节还未到来,空气清新。大地丰饶,人间却经常是一穷二白。软萩粑,便成为那个时代最受人们欢迎的食物。

和好了面,就是煎了,偶尔乡间也有蒸的。但蒸的没有煎的味道好。日子稍好一点,才用油煎。那时食油的金贵,我儿子这一代人甚至包括我老婆这一代人体会不到,只有像我这样经历了乡间最匮乏食物的一代,才懂得有油吃的滋味。所以今天,我珍惜一切食物,虽不像西方人那样在餐前感谢上帝,画个十字,但也是非常虔诚的,绝不暴殄天物。

煎,是一个控制火候的过程。我从来没有做过,总是沾我姐的光。她从小便开始里里外外的劳动,再辛苦也唱着歌。我唱歌是受她的影响。年轻时不懂事,经常旁若无人地唱,抒发自己的苦闷。我姐却向母亲学习,把煎的过程弄得炉火纯青。当时不懂火候,在我眼里,以为就是反反复复地煎来煎去,翻来覆去。

后来我懂得,如果一个男孩有个姐姐,那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她如母亲一般给予和关照着你的一切。我上学时有不少人羡慕一位女同学,她的几个哥哥轮流到学校来给她送米送菜,这既让其他男同学不敢给她递纸条,同时又嫉妒人家的伙食得到充分的改善。这位女同学长得漂亮,同学们都觉得这与伙食好有关。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那时甚至直到今天海拔尚不到一米七的我,当时是多么自卑啊。

可我们就像软萩一样,因为其矮,撒在人群中与草丛中,你再盲目骄傲或无端自卑,也无人理会与得见。这样就比较好,你要懂得用学习成绩的好来进行自我安慰——人生总得有一头,阿门。

经过了舂、揉、煎,软萩粑就要出锅了。这时香味四溢开来,淡蓝色的软萩粑,已吸引了我们全部的视线。我弟弟当然保持一贯作风,总是蹲在锅边不走的,老家话说是“好吃”,这个词在今天是个好词,但在过去,就有点那个带贬的意思了。但我弟弟从小就这样,你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最小呢?我和我姐姐虽然也想吃,但多半是要让着他的。这一让,就一生都在让。所以,我总觉得,子女多的家庭,无论贫富,其实做最小的那一个孩子最幸福。美女同学在家也是最小的,六个哥哥,都在宠她,那是什么感觉!她还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穿裙子的。有一年班主任组织我们去武汉,她与武汉那些人没有区别。这让男同学更不敢有高攀她的想法了。

对了,有个词叫“公主”,就是那个意思。她是我们眼中的公主。

而软萩粑不是公主,它甚至连灰姑娘都算不上,但一样得到了大家的欢喜。过去穷时喜欢吃,后来大家富起来了还是喜欢吃。许多在外的人,回到家乡,能吃上一口软萩粑,那是相当满足的。

有一年,我忘了是谁给我带了几个(请原谅,当时我只顾喜悦了),我儿子看着这颜色,不吃。我老婆也觉得怪怪的,不吃。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吃一口还闭着眼睛,慢慢地品尝。在儿子与老婆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外星人。

的确,我与他们原来不识,后来也就成为了亲人,这是命。就像软萩,与米虽是同类,原来也不相识,却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再如原来的同学们,在各自的奋斗中也好多年都失去了联系,但今天通过微信,世界成为一体,我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比过去更像一家人。

顺便提问一下,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换在今天,你一定要选择去爱你想爱的那些人?

我们晚啰。年轻人珍惜吧。

于是,吃软萩粑,在今天,已成为一种念想。

母亲于2003年离开了我们,老家便慢慢成为记忆。虽然老屋还在,但我们从此只是像过客一样偶尔光临。乡亲们还在,只是一个个在时光中慢慢变老。

姐姐后来嫁人,生了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直到都考上大学,也很少回乡下。而弟弟的人生更是曲折,由小富人到真穷人,再由真穷人慢慢发达,最后混入北京,是异乡人眼中的一个小老板。好在他迷途知返,为人四海,真诚做人,慷慨助人,经常为老家办点好事,有幸成为故乡的人大代表。他的儿子与姐姐的儿子,都在我的影响下,到部队当了兵,一个上了军校,一个是上大学时去当兵。关于软萩粑的故事,在他们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外面的世界眼花缭乱,而这些旧事都是明日黄花。只有我,似乎还在固执地坚守着某些东西。

那是当年与今天,我们能吃上软萩粑的幸福。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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