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外一篇]

2019-09-10 07:22端木赐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女主人江湖院子

端木赐

甬道里有凶猛的风,带来腐烂又清新的味道,从黄泥里烧出的城池,又在雨后破碎成躲闪的游戏。疲惫的时候一地荒凉,人群脚步松散,同一条道路我不知道要反复走多久。我偶尔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烦恼。比如,扶梯上的一对恋人,显然已经不是单纯的嬉戏打闹。

或许是习惯了暴力相向,男人下手狠厉,砰砰作响,像是在挑选一颗甜美的西瓜,以至于周遭的路人频频侧目。女人紧紧护住脑袋,又不甘示弱。我分明见到她一只眼睛干瘪着,另一只眼睛瞪得溜圆。她将目光变成杀人的利器,然后抬脚狠狠地踹过去。

我犹豫着要不要做一个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禁不住内心里雀跃又慌张。我想到伸张正义,想到由来已久的愤怒,想到缺失了的人间冷暖,仿佛喉头卡着一口爆裂的滚烫的热血。可是一转眼,我就改变了主意——走出地铁口的时候,男人主动接过女人的背包,輕飘飘地甩在背上,他们的十指相扣,仿佛刚才的一切暴力都是假象。

他们风尘仆仆,和我一样来自旅途。背包上用来托运行李的纸片,还没来得及撕扯下来。男人身穿短袖衬衫和牛仔裤,踩着一双雪白的运动鞋,春寒料峭的时节,这身行头未免过于轻薄。他一定是从南方归来。女生则穿了黑色及膝的长风衣,将卫衣的帽子露在外面。

恰好同路的缘故,我成了羞耻的跟踪狂,紧紧贴上他们的脚步。男人说:“今晚我就闭关。”他们的对话飘散在风中,听起来断断续续,只是“闭关”这个词甚是突兀,让我心头一紧,又满是欢喜。这个并不常使用的词汇,像暗箭一样难防,颠覆了我的日常。

环顾四周,这里当然不是快意江湖的世界。若是放在很多年前,我一定会笃定地认为,是他们魔怔了,生了某种脑疾,甚至病入膏肓。但是这一刻,我却不那么确信了。

“打算住在哪儿?”

“驿馆。”

到底是驿馆还是医馆,我无从分辨。我甚至无法辨别他们的口音,自然也无从知晓他们属于何门何派。我断定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儿女。脑海里浮现的,是流传已久的武林秘籍,以及江湖恩怨。身怀绝技的男女相爱了,从此掀起了一段腥风血雨。

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相互依偎,似乎要从对方身体上获得某种支撑。这些微小的触碰都浑然天成,像极了爱情。或许他们之间,爱就爱在下手没有分寸,却又彼此不相记恨。抑或是我对情爱的理解太过浅薄,对暴力的认知太过单一,以为他们的“暴行”已经触碰了亲密关系的底线。但眼前的两个人,偏偏可以毫无顾忌,转而又如胶似漆。

显然,他们没有共进晚餐。女人问:你吃了什么?男人回答:韭菜鸡蛋包,还有两瓣大蒜。韭菜,大蒜,皆是辛辣的食物,只是可惜少了一大碗烈酒。在此后的对话里,男人还邀请女人过些时日同去襄阳,上武当山。但是女人并没有回应。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说情爱是有禁忌的,那么修行只能势如破竹——既然各自参悟,招式也必不相同。

没想到这一路前行,我就走到了家门口。出乎意料的,小区里竟然住着这对江湖儿女,我却浑然不知。以前,我对这个看似老旧、实则崭新的小区多少有些嫌弃。一整片的回迁房,色调阴沉,树影稀疏,居住的大多是北京“土著”。他们大多是旧相识,而我就是其中的陌生面孔,从不寒暄搭讪。这对情侣的出现,忽然给这儿的居民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我以前有个“旧识”,也是一个修炼狂。他每天都是很急迫的样子,骑一辆无需上锁的自行车,来不及停放好,就撒手任它倒在路旁的树坑里。他总是背着一个白色的布袋子,里面装着板砖厚的盗版修仙小说。他独自占领图书馆的一角,有时候会忽然翻了白眼,浑身颤抖起来,开始振振有词地背诵着什么。也许是内功心法,也许是招式口诀。

现在想来,说不准就是有什么大玄妙,潜藏在这些修仙小说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白日飞升,但那时候的偏见烟消云散,我忽然有些理解他了。不是他生了病,而是有一个未知的世界,是我从未涉足过的。我被现实世界捆绑得慌张又狼狈。

臆想中的世界,难道就不存在?那个常年坐在轮椅上围着口水巾晒太阳的植物人,那个昏暗中打游戏到深夜的理发店小哥,那个无论刮风下雨都在拾荒的中年妇女,那个躲在楼道里偷偷抽烟叹气的赤膊男人,这些身影的出现,忽然都有了耐人寻味的感觉。

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秘闻,但怕一说出口,就破了他们的“武功”。他们都是武林高手,修了闭口禅、金钟罩、铁布衫……在柴米油盐背后,是我从未得见的江湖。他们欲盖弥彰,却因为寂寞而露出马脚。院子里,篱笆上攀上了爱恨情仇,丁香花开出了生死轮回。

我开始喜欢从一楼爬向十一楼。那些摆在拐角的油漆桶,笼子里的画眉鸟,腌菜的大水缸,木椅旁的烟灰缸,都证明曾经有人来过。未曾与他们相遇,也从未见识他们的神秘功力,但总有一些蛛丝马迹留存。值得庆幸的是,我已经拿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场券。

从此,我也将成为一个异类,和他们如出一辙,不显山不露水,对那些不谙世事的人类不屑一顾,内心却还藏满孤寂。我还是会惦念那对出手狠厉的情侣,揣测他们的刀光剑影。

如果在街头恰好相遇,我是不是应该这样问道:

“嘿,你们是不是江湖儿女?”

他们背后的墙上,刚刚用红油漆刷上二十四个红字。

我们相视一笑,却永远不会说破。

纸夜

有一道目光笼罩着整个院子,但是我无法验证。墙壁变得越来越刻薄,随着五月新生的花草,高高地隆起了轻慢的姿态。明媚的五月里,我计划了一场逃亡,却没有成功。那些青砖恰好构成了方正的院子,里面被精心摆布的胖墩墩的陶罐,滋出了娇艳欲滴的花朵。院落里所有的事物都心事重重,弓着腰身往下坠,给大地压出了一道银色的月牙。

一地荫凉斜斜地袭来,构成一个虚伪的夹角。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古怪,空气无由来的紧蹙,陡然升起一口温暾的热气。东边的院墙倾斜了,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或是需要一片竹林做掩饰。太阳下山时的恶作剧,将村庄的小路彻底搅乱。一切都是幻觉的堆砌,只留下一道风情万种的门,是留给黑夜的缝隙。没有了夜归的客人,我只是隐隐有些期待。

我是最后的造访者,在黄昏之际跨过门槛。迎面遇见五月的女主人,像是圆规一样踮着脚,笨拙地追赶着一场雪。她看起来有些懊恼,试图用手中飞舞的扫把,将漫天的白扑到门外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怎样才能了却一桩荒唐的心事?五月的村庄被劫持,一场持续不断的大雪压境而来——满城的杨树脱褪下破衣烂衫,吐露出春梦般的激情。

她说,这院子里,绿是绿了,就是日日恍惚,有下雪的错觉。今年的雪似乎下得特别大。大概是因为围墙错落,宛如一座迷宫,这些白雪就再也出不去了,它们在村庄里挨家挨户地游荡,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若是无人问津,它们也会变得愤怒,在角落里抱成一团,像是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艺术似的发起对人类的打击报复——它们不声不响地尾随,不说话,也不愤怒。风是徐徐推过来的,吹得人们惊慌失措。

村庄的幕布上写满了欲拒还迎,文艺病患者们潜伏于此,将时间高高晾晒起来,拽出了身体里的湿气。燕子换了一身黑亮短羽,在屋檐下衔泥筑窝,像是打了一块扁扁的补丁。一根电线穿窝而过,连着院子里鹅黄的孤灯。还不是开灯的时候,黄昏正轻轻剥下院子的汗衫,展露出健美的曲线。那些触手可及的枝蔓与果实,只不过是光与影的幻术罢了。

我和女主人相对而坐,将笑容凝固在失实的回忆里,我们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精准地表达情意。正襟危坐的我们,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就像是表演一场话剧。两条腿不知如何安放,椅子难以承受身体的重力,又压得地面嘎吱作响。我看见她的头发开始变得花白,一切都开始生锈。有一个声音在院子里回荡、摩擦,更像时间的堆叠与轰塌。

她忽然抬起头来,满心欢喜地说,瞧,那是我家的燕子!燕子懂得她的心意,能够曲意逢迎。五月的女主人孕育了整个院落,以及所有的簇拥者。她精通折叠的技巧,将燕子的羽翅、尾巴,甚至鸟喙,都用优雅的线条裁剪,它们的每一次飞翔,都将折痕变得更加柔软。

女主人十分得意她的作品,轻轻哈了一口气,像丢出一架纸飞机,就将飞翔的姿态演绎得无比动人。这得是多么灵巧的手指,才配得上这曼妙的舞姿。她不仅折出了燕子,还捏出了昆虫,团出了猫咪。一股脑儿地将春天彻底推向高潮,好一派无与伦比的热闹景象。

火焰上的壶,将普洱与烤红枣烹煮出一片刀光剑影。舌尖一分为二,像是一片清甜的糯米纸,被瞬间撕裂、融化。我侧着脑袋看世界,似乎这样才能清晰一些。女主人的脸庞刚好被种下一片枯黄,像是完美的枯叶蝶,斑斕又了无生气。一只四脚如雪的黑猫现身了,它不断地用毛发蹭着我的裤脚,像是对危险的试探。它似乎并不满足于此,猛然跃上了我的双膝。

“它一定是来找女朋友的。”女主人笑得妩媚,院子的灯就亮了。获得了某种宽慰似的,她早已料到这一刻的降临。她借着灯光打量我,让我变得更加局促了。就这样,黑猫在我的身上解开了情欲的锁,将懒腰伸成一座拱桥,一些饥饿嗜血的虱子,被纷纷抖落下来,就像一个个微弱的气泡,缱绻在无边的河流。它在酝酿一个阴谋,将这个夜晚彻底撕碎。

啪一声脆响,茶壶落地了,正是这只黑猫的杰作。女主人惊叫着试图抢救茶壶。一地四分五裂的瓷片,俨然无法黏合,她的情绪也变得支离破碎。我看到,猫在空中转了个身,回头轻蔑地瞧了我一眼,似乎在嘲笑我的无动于衷,然后沿着青色的虚影倏地遁了。茶壶里的热水,散作一地青烟。我终于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了四分五裂的她。

她一只手捡起碎片,一只眼睛在寻找,一条腿攀上小楼,一条腿寻猫而去。她迅速地将骨头折叠,试图将时间倒流回去,弥补所有的过失。心爱的东西被打破,魂魄也跟着丢了。这时候,另一个租客下了楼,一个剪了寸头的女人。她脸色苍白,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不去四处走走,脸上流露出一抹狡黠,她似乎对眼前的慌乱早已习以为常。我怕她是病入膏肓,还没来得及躲远,就感到一阵眩晕,空中的白雪已经密布黑夜。

扑通一声,我就坠入了月色。来不及呼救,身体就被折叠。寸头女人喊道,我们快逃!黑暗深处,是一座庞大的迷宫,我见到一张张屏风似的剪影闪过,构成了我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如风般奔跑,飞也似的与无数文明的虚影擦肩而过,那里有建筑的轮廓,有劳作的农人,有奔走的商人,有生老病死,有罪恶滔天。人群渐渐壮大,堆积成了险峻的山脉。

我们一路疾驰向北,穿过密集的人的河流,又冒冒失失跌入白昼,赤脚爬上布满石头的山坡。一只饱经风霜的手,指引着我继续奔跑。我看到她的背后,是恢宏壮丽的布达拉宫。无数的藏袍在虔诚朝拜,将身体与大地融为一体。她对我说,通往现世的通道只有这一个。

我彻底迷失在了稀薄的空气里。但这一切,都没有限制我的奔跑。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北京去。没有翅膀,没有道路,像是被抛弃在了人群之外,成了耻辱的旁观者。而我终于成了我,大地的尽头是如纸的黑夜,五月的女主人在等我回去,那里的雪下得更大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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