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侄儿书·鸟语

2019-09-10 07:22李汉荣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鸟语天地诗意

李汉荣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每读陶渊明的这首《饮酒》诗,心就醉了,看得出来,陶翁也醉着,醉在很深远的意境里。此诗名为饮酒,通篇却无一酒字,也似乎与酒无关。只有东篱之菊、悠然对望的南山、结伴往返的飞鸟,由山岚、天光、翠色、生灵(肯定还有林中鸣溅的溪流),构成的深邃浑然的气场。诗人置身于这气场,这万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的天地之大美,忽然在此刻与诗人相遇了,于是整个“存在”,才第一次真正敞开,宇宙才第一次真正敞开,生命意境就无限地展开了,于是,诗人醉了,醉在盛满生命意趣的天地之杯里。

此刻,永恒发现了诗人,诗人邂逅了永恒,诗人被永恒感动得如醉如痴。

诗人采着菊,忽而抬头,就悠然地,看见了悠然呈现的一切。是什么让诗人忽地在那一刻抬起头,与诗面对面?与永恒面对面?肯定是一声,或一串鸟鸣,“飞鸟相与还”,鸟们穿梭着往返,点化着无边的诗意。

诗人结庐人境,却能随时超越尘世,缘由是“心远地自偏”。但那人境,虽然偶有车马喧驰,却并非红尘滚滚望不断,而是低头即可采菊,抬眼即见南山,于是,心远,地偏,诗意悠然。可见,陶翁那时,人境稀疏简约,有限的红尘之外,是无边的天地自然,是无边的诗。

也许现今都市扩张,红尘无边,商业和技术的大网已将人世一网打尽;也许我修行不到,尘念未消,心欲远,而地难偏。偏东,在城中;偏西,在城中;偏南,在城中;偏北,仍在城中。且无菊可采,无山可望,偶尔见到三两只鸟,形如乞丐,在僵硬水泥地板上捡拾文明的垃圾;或者被关在笼子里,似是而非地议论着它们从未见过的春天。心,很难悠然,因为,我置身的已非悠然的天地自然,我置身的是鐵筑的城市,铁打的市场,是无边的红尘。此中有郁闷,欲说已无言,欲说懒得说。

于是我选择了逃离,到自然深处去寻找陶渊明头顶飞过的那些鸟儿,我自修了一门秘密课程:学习鸟语。

我常常逃出城市钢筋水泥的围困,暂时远离了人群,到山野里游走,独自拐进某个斜坡、溪涧、沟峡,或钻进一个茂密林子,安静地慢慢走,听鸟们那多语种的话语,清澈,自在,婉转,灵动,鲜活,有趣。我觉得鸟语是世上最单纯最美好同时也是语汇最丰富、最有感染力和暗示性的语言,肯定也是人类难以掌握的一门外语。若是大学里开个鸟语系或鸟语专业,估计没人能拿到毕业证,只能勉强肄业,或干脆退学。

我只能自学鸟语,课堂就在深山密林。我听得入迷,就静静站着,或轻轻坐下,任那透明的细雨、古老的种粒、史前的语种,洒落荒芜已久的心地。听啊,这是何等动人的语言——喜鹊对风景的点评,燕子的夫妻对答,蜂鸟的童声诗朗诵,麻雀、乌鸦、鸽子的多语种互译,鹦鹉的多声部合唱,斑鸠的男女声二重唱,布谷鸟的单簧管独奏,黄莺的口琴独奏,百灵鸟的古琴独奏,黄鹂的古筝协奏,啄木鸟主持的森林论坛,众鸟出席的山野辩论会,画眉的溪流茶话会,小山雀的泉边清谈,云雀的清晨早读,乌鸦的黄昏诗会,知更鸟的月夜独白……

虽说一句也没有听懂,心却像被泉水洗了一遍,干净、透明,空旷如雨后的晴空。大哲人老子说人在返璞归真之时,就“复归于婴儿”,即回到婴儿的纯真状态。这话我信。当我聆听鸟儿的讲课,在鸟语的清流里洗心浴身,我就很像一个婴儿,傻傻的,痴痴的,憨憨的,眼里净净的,心里空空的,好像再次返回儿时的摇篮,返回到世界之初和生命之初,而从意识深处,升起对一切的惊奇、惊喜和尊敬的感情。

每一句都没听懂,每一句却都沁入了心,不觉间将心灵皱褶里淤积的尘垢通通冲掉,心,好像雨后干净的树叶,舒展着鲜亮的绿色。

鸟语为何有这种净心洁性的力量?

我从儿时起就开始琢磨鸟语,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然不清楚它的任何一个单词的含义,我至今仍是鸟语盲。但有一点我是明白了:鸟无论说了什么,无论怎么说,无论使用什么语法,无论选择什么修辞,无论引用什么成语典故,无论抑扬顿挫,无论大声交谈或细声絮叨,无论集体出场或独处自语——鸟的语汇里,都没有仇恨、势利、贪婪、互相伤害等等恶劣、阴暗的语词,也没有谄媚讨好、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等等丑陋、奴性的语词,相反,鸟总是充满善意地对待每一棵草木,充满爱意地对待每一片山水,充满敬意地对待每一缕阳光,充满诗意地对待每一天的日子,充满正义地对待每一个遭逢际遇。我们人类词典里常用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贬损他人抬高自己仇恨他人褒奖自己侮辱他人颂扬自己的稀奇古怪的丑陋的词虚伪的词,在鸟的词典里是绝对找不到的。鸟的语言是没有恶意的,是单纯的,是透明的,是诚实的,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树是树见花是花的,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是看似没有寓意而有着大寓意,是诗意的——对,是诗意,这点很重要,如今,人说出来的、写出来的、倾泻出来的那么多滔滔滚滚铺天盖地的海量文字和话语,为什么越来越浅薄越来越无趣越来越垃圾?就是因为人越来越丧失了诗意的灵魂和纯真的品质。相比之下,鸟比人类保持了更多诗意灵魂和纯真品质。你看,山被它们轻轻一说就更绿了,水被它们轻轻一点就更清了,天被它们轻轻一唱就更蓝了,云被它们轻轻一劝就更白了,树被它们轻轻一摇就更葱茏了,草被它们轻轻一逗就更鲜活了。这都是被它们的灵气和诗意感染的。有鸟说唱的地方,就是宝地、福地,甚至是圣地。

或许,鸟语是人类永远不能掌握的一门外语。

鸟语是大自然口授的语言。鸟说的是天语。

鸟语是大语种。我们人类总以为自己才有资格评说一切、解释一切,总以为自己是自然的立法者和裁判者。其实,鸟在我们头顶观察着我们,观察着一切,鸟把我们、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它们经常高屋建瓴地否定和纠正我们,用它们的语言将我们说过的一切又给出另一种说法,将我们解释过的一切又做出另一种解释。

很可能,它们认为我们将很多事物都说错了,于是就用几个简单的句子,又将那些事物说回去了,回到那浑朴、天真的状态。

鸟语是很大的语种。我们说东说西,说天说地,说一切事物,在鸟听来,我们喋喋不休地说,都不过是让事物与它们的神圣本源分离,与自然分离,与宇宙分离,最终让事物远离事物,不再是那本来的事物,而说到最后,只是便于我们占有、消费和消灭这些事物,比如:当我们说起树,就把树砍了;当我们说起花,就把花折了;当我们说起水,就把水污染了;当我们说起山,就把山掏空了;当我们说起老城,就把老城连根拆毁;当我们说起乡土,就把乡土折腾得面目全非;当我们说起牛,就把牛变成皮鞋;当我们说起诗,就把诗变成废话;当我们说起自然,就把自然变成废墟;当我们说起姑娘,就让不少姑娘变成“小姐”……

鸟何曾这样?而人总是这样。鸟看着如此不祥的异变,看著破败不堪的自然,鸟该是何等痛心、何等伤感!鸟总是在高处明察秋毫,随时用简单而干脆的语言,毫不迟疑地质问我们,纠正我们,劝说我们。它多么希望那些不幸被我们粗暴扭曲和肢解的事物重新回到事物本身,回到它们更深刻的起源、更纯真的天性和更丰富的与自然万物的联系之中,让破损的事物、破败的自然重新变得完整和浑然。

这个世界已被我们解释得(折腾得)魂不守舍俗不可耐水枯山裂病入膏肓,是鸟语,是这与天地共生的最古老的语言,唤醒了世界对自己童年的记忆,鸟一次次提醒世界:它曾经的神圣、神秘、苍茫、丰饶、完整、深邃和诗意。

鸟生于大地,飞于高天,它是往返于尘世和上界之间的精灵,它是唯一打通此岸和彼岸的通灵的生命,它深知此岸混浊则彼岸不彰,此岸荒芜则彼岸不堪,此岸毁损则彼岸不存,此岸沦陷则彼岸不见。鸟是见过大世面有着大视野的智者,就是一只很小的鸟儿,也有一双从云端俯视尘寰的眼睛,这样一双被天空之露和银河之波反复提炼的眼睛,你有吗?我有吗?帝王将相有吗?富豪权贵有吗?鸟的眼神里藏着多少天空的秘密和对大地对人类的观感?它有多少话要对世界说对我们说?

鸟其实是世界的观察者和研究者,是大自然在远古就聘请的卓越发言人,为了便于它们观察和研究,上苍就慷慨地把天空交给它们——交给它们这背负苍茫俯瞰尘世的宽广平台(不像人类只能挤在狭窄的利益笼子里为一点鸡毛蒜皮虚名浮利你争我夺彼此伤害)。它们没有辜负上苍的信任和托付,它们仔细观测着大地、山水、原野和森林,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它们冒着危险近距离地跟踪人类,甚至派出燕子、麻雀等使者,长期与人类共处一个屋檐下,不即不离地观察人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它们准确、坦率地公布着它们的研究成果,及时发布有关天文生态、地文生态、水文生态和人文生态的消息。只可惜人类过于偏狭、自私和愚蠢,至今没有掌握一句鸟语,没有破译一句鸟的善意提醒和急切警示,从而及早检点我们对自然的张狂态度,改变我们对万物的粗暴行为,让自己对茫茫上苍和身边细小事物都心存敬畏和怜惜。我们实在是辜负了鸟的苦口婆心啊。

鸟也是世界的医生,是人的医生,它们一直在为世界、为我们号脉、诊病,及时说出病灶,认真开着处方。鸟语,同时也充当了一剂良药。

鸟语给予我们的实在太珍贵了。

可是我们听不懂鸟语,很多人也不愿听,却喜欢挤在一起互相招待一些虚伪的话、奉承的话、势利的话、升官发财的话,这是人类耳朵的主要嗜好和美食。他们怎么会在乎那听不懂的鸟语呢?

鸟当然不计较这些。它们依旧操着公元前的方言,见山说山,见水说水,见树说树,见花说花,见云说云,见月说月。它们认为,听不听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即使这世上的所有耳朵都聋了,鸟们依旧飞,依旧唱,依旧说。比如:遇见那张牙舞爪、操刀弄枪的狂妄之人,就说一声“行不得也哥哥”;碰到那贪得无厌、饮鸩止渴的贪婪之人,就在他头顶嬉笑几声,顺便赠他几粒鸟屎,然后翩然飞去……

说到这里,我想提醒我的侄儿:你刚刚从毫无文学和诗意的大学中文系领得一张毕业证书,它就能证明你真的拥有了文学和诗意?你四处奔走要加入什么学会什么协会,在那儿弄个饭碗倒是可以,但千万别以为你从此就真的加入了文学和诗。我觉得,与其到那作家协会艺术协会语言学会写作学会里去找什么文学和诗意(其实那里只有几顶帽子,几把抹了漆的椅子,几摞证书,几勺名利,此外实在没有多少与文学和诗意有关的东西,即使有,也很少)——你何不到长天大野里去,到高山流水里去,到森林里去,虚心向天地请教,向鸟儿学习?你何不用露水净心,以白云润笔,从山魂水魄里提炼诗情和灵感?

退出那些莫名其妙的协会和学会,我只想加入“鸟语学会”。

明天是星期天,我将从人类词典里逃离、出走,我要到深山更深处去,到幽谷清流里去,到森林里去,我去学习鸟语。

古代智者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古代智者还说:天地有大美不言。

而鸟语,却能说出那无言之美的含蕴和意趣。

我觉得,学习鸟语,是领悟天地之道,鉴赏自然之美、生命之美、语言之美的入门课、必修课。

鸟语,这是一门不容易掌握的外语。

但这是一门让人变得纯真、变得空灵、变得宽阔、变得智慧、变得诚实的语言,是让人得道的语言。是让人领悟“万物皆有隐衷”“万物有情且美”的通灵语言。

鸟语,大自然的母语。

责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鸟语天地诗意
大地上的诗意栖居
虫子的诗意奇旅
永恒
冬日浪漫
洣水双江口
6月,鸟语蝉鸣绿树成荫
鸟语
会员天地
交友天地
鸟人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