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盐河下游,有一条支流叫烧香河。
烧香河,是渔家女人的相思河、招魂河。
旧时,盐区好多船夫与妻儿老小在烧香河边一声道别,便一去不复返了—渔民们海上打鱼,命悬一线,遇上不可抵御的风浪,瞬间便船毁人亡。家人们来河边烧一炷高香,就算是告慰亡灵了。
烧香河由此而得名。
烧香河上有道烧香桥,木头的,南北朝向,桥面不宽,推盐的独轮车和官府的“两人抬”,可顺畅通过。桥两边设有过膝高的护栏。赶海的人,把鞋子、裤子脱在桥上,备用的食物系上护栏,便可在此处下海踩贝、捉蟹、网虾,追逐滩涂上那些蹦蹦跳跳的海狗鱼儿。接海的人,站在桥上,面对波涛翻滚的大海,可以早早地眺望到哪只是他们家的渔船,哪只船上有他们自家的亲人。顽皮的孩童,则嬉闹成趣地站在桥上,扒开裤子,冲着护栏的空档往河里撒尿。有时,几个孩子还故意站成一排,赛谁尿得远呢。
桥南首,有一家出售香火的茅屋小店。乍一看,那茅屋掩没在四野青翠的芦苇荡里,如同茫茫大海中漂荡的一艘小船。店内,卖红烛、卖纸人纸马、卖祭奠亡灵用的黄表纸,还有小孩子们喜食的花生糖、芝麻糖、牛角棱角,以及羊屎蛋蛋一样的干黑枣儿。茅店后面,拓展出一个较为宽敞的院落,养着鸡鸭和一条扣在绳索上的狗,另建几间更为低矮的泥墙茅屋,并巧借烧香河之名,挂出一个狗牙幌子—香河客栈。
既是客栈,必有客来。
南来北往的盐贩子、鱼贩子,以及在海上漂泊了数日的船工们,上岸后想打打牙祭,或是长途跋涉至此,且为次日清晨要到烧香河码头乘船远行的过客,夜色中看到漫无边际的芦苇深处闪烁着一处灯火,联想到那里有大碗烈酒和热水泡脚,心头顿时便会涌起一股暖意。
是日,晚间。客栈里来了爷孙俩,听口音,他们是盐河以北的侉子,或许是芦苇荡里迷了路,进店时,祖孙两人的脚上沾满了烂泥枯叶。孩子有十一二岁,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白嫩的小脸上挂着泪痕。
老板娘从他们的穿戴上,感觉那祖孙两人像是一对落难的叫花子。引他们入座时,没把他们当作什么贵客,就让他们坐在柜台边一张“脸对脸”的小餐桌上。孩子的目光,就此盯上了柜台后面五颜六色的货架。
想必,那孩子是饿了。
爷爷看懂了孙子的眼神,悄声跟孙子说:“我们马上吃饭啦。”
随后,爷爷喊过老板娘,问:“此处都有什么吃的?”
老板娘报出一串菜名,大都与海鲜有关。海边的餐馆,烧鱼、炒虾,自然是当头菜。
孩子却猛不丁地冒出一句,说:“我要吃肉!”且,指明了要吃“扒条肉”。
爷爷唬住孩子,说:“这里不是家里,哪有什么扒条肉!”
爷爷问老板娘:“你们这里的拿手菜是什么?”
老板娘报出:“杂鱼锅贴。”
老板娘所说的杂鱼锅贴,就是把各种海鱼混搭在一起,葱、姜、蒜腌制,热油炸锅,凉水汆汤,待大火烧开后,锅边贴上黄酥酥的玉米饼子。之后,慢火炖至饼子焦黄熟透,鱼的鲜味恰好也融入饼子之中。吃时,连锅端到桌上。
老板娘介绍这道菜时,说:“这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菜,既可当菜,又可当饭的……”
爺爷当即表态:“那就杂鱼锅贴吧。”
一语未了,老板娘便扯起嗓子,冲着后厨高喊一声:“杂—鱼—锅—贴!”
紧接着,就听后厨里锅勺响动。
时候不大,一个秃顶的男人,双手用毛巾包着锅耳,将一道还在“咕咕”翻响的杂鱼锅贴端上桌来。锅内,蒸腾已久的一团热气,随着锅盖掀开,如烟似雾,升腾而去。随之映入眼帘的,是锅中诱人的各色鱼块和锅边焦黄的一圈玉米饼子。
那孩子真是饿了,上来就去锅中夹鱼吃,爷爷却眼疾手快地用筷子压住他的小手,悄声说:“先吃饼子!”
随之,爷爷做示范,将一块黄酥酥的饼子夹起来,伸进汤汁里蘸了一下,递给孙子时,叫他小口细嚼,别噎着。
爷爷同样也是那样的吃法。
爷爷的这个教法与吃法,不经意间被一旁的店老板看到了。海边的盐工汉子,吃这道菜时,总是鱼饼混搭。而这对祖孙,偏偏先吃饼子,后吃鱼。一问原因,店老板震惊了!人家给出的理由是—饥不食鱼。
鱼,多刺之物,饥食之,必有囫囵吞咽之念,极易被鱼刺卡住喉咙。如果,略饱以后,再食鱼,其进食的速度自然会减慢。那样,一边挑其刺,一边品其鱼肉之鲜香,可避免鱼刺卡喉之险。
店老板听后,当即立起大拇指赞叹!暗中却思量这对祖孙,并非素食百姓。
当晚,店老板一面安排他们住下,一面指派婆娘,连夜去盐区解放军联络处通报情况。
时值一九四七年秋,国军在山东战场上接连溃败,许多逃兵及“随蒋”的土豪劣绅,纷纷随“老蒋”的队伍南下。而通江达海的盐河码头,自然便是他们出逃的跳板之一。
可那对祖孙,怎么也不会想到,一道杂鱼锅贴的吃法,暴露出他们非同凡响的身世。
后经查实,那祖孙二人,是山东郯城头号大地主郭大富与他的宝贝孙子。他们此番来盐区,目的是想借此地渔船逃往台湾。
而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郭大富当年在盐区吃鱼被抓一事,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但是,他的食鱼之道,却被盐区人沿用至今。
时下,在盐区的各大宾馆、饭店,哪怕是乡间普通的农家喜宴上,最后上桌的一盘菜,必定是一道多刺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