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
织棉布,得纺线。写到纺线,就想到外祖母。
冬天,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洗刷完毕,外祖母就在卧室靠窗放着的那架纺车前坐下,开始纺线。我呢,就在被窝里躺着,还不困,只是有点无聊。正对着床头,有个巨大的桐木箱子,黑漆已经剥落。箱子角上放一盏小煤油灯,一灯如豆,却把屋里杂物的影子映得十分庞大。那些影子,虚虚的,静静的,一动不动,像凝神屏气似的。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它们,并不感到奇怪和害怕。
“嗡嗡嗡”“嗡嗡嗡”,纺车一圈一圈地转,细细的棉线绵绵不绝地扯出来。这种纺线的声音和节奏很少变化,简直形成一种习惯性的固定模式。有时我想,就算黑灯瞎火,外祖母照样能丝毫不差地纺出线来。灯光昏暗,时间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昼和夜的边界仿佛模糊了,消失了,只是混混浊浊地流逝着,缓缓的,沉沉的,无声无息,也不翻起任何波澜。时间从黑暗的无涯际的远方来,到黑暗的无涯际的远方去,只是恰好经过了这座房子,经过了这盏灯。纺车声是超越于时间之外的另一种独立的东西,仿佛和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仿佛就算时间停止了流逝,这种声音还会自己响自己的,坚韧,固执,永恒。迷迷糊糊中,我就在这种声音里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个椭圆形的白色的线锤一点点成形,果子一样成熟,然后被拿下来。接着继续纺下一个……
就这样,一个漫长的冬天,外祖母能纺出好多个线锤。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放在笸箩里。
线纺好了,得经线、染色,然后才能织。
豆子收割完毕,种上麦子,天气慢慢凉了。屋子后面有片空地,正好可以经线。这个时候,母亲就会请来邻家婶子过来帮忙。两人小声商量着,在空地上插四个不高不矮的小木棍,插成一个规规则则的长方形或正方形。这几个小木棍往往是从旁边的槐树或椿树上砍下来的,散发出淡淡的好闻的木香。午后,阳光明亮而安静,悄然洒下,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这儿似的。树木的叶子黄了,落了。树叶飘落的时候,轻轻的,也很安静。天空辽阔高远,但它的深蓝色清澈如水,盈盈欲滴,不用抬头看它,也能感受到它在静静映照着整个尘世。几只灰喜鹊飞来,又飞去了,轻轻叫了几声。一切是那么安然、绝对、肯定。仿佛一个简简单单的世界,从古至今,就应该是这样的。
母亲和婶子拿着线锤,围绕着小木棍,一圈圈走动,把线散开。那么长的线,牵扯不完,无穷无尽似的,但母亲和婶子倒是从容不迫,不急不慌。她们边忙活边说些闲话,家长里短啦,庄稼收成啦,这些世间琐事,对于经纬天下的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母亲和婶子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却也是世间大事。并且,话又说回来,经纬天下的目的,难道不就是让天下普普通通的人,能够从容安稳地去过他们自己愿意过的日子吗?所有对世俗生活空间的硬性规划,都让人怀疑其动机不纯。
太阳快落了,天空慢慢暗下来,正好线也经完了。
儿时,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一台织布机。织布机使用的时候,可以随时组装,用完了,可以拆卸收起。
从秋天开始,母亲每年都要织几匹棉布。我记得我家的织布机就在堂屋靠东墙那儿放着。织布时须手脚并用,协调配合,有条不紊,没经验的人会手忙脚乱,是织不好的。一支梭子,如一条鱼儿,穿过条条密密麻麻的纬线,从右手瞬间抵达左手,脚踩下面一个踏板,打纬刀“啪”的一响,接着又从左手瞬间抵达右手,一套动作的完成,需要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所谓“往来如梭”,即是指此。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直至一匹布慢慢织成。新棉布似乎还隐隐有一种新棉花的原生味道,摸上去质朴厚实。千丝万缕,理顺整齐,经纬交织,绵绵为布。近代改良派人物张之洞任两湖总督時,致力于现代工业的发展,创办武汉织布局,题联道:“经纶天下,衣被苍生”。我极喜欢这个对联。一个工厂企业,若唯利是图,就算做得再强再大,其精神还是狭隘。若有深厚情怀,即便做小事情,也照样有大境界。
棉布织好了,做新衣。新棉袄、新棉裤、新棉鞋,上下一新,新天新地。新新的,暖暖的,等着过个新年。
我们这儿,织成的棉布,叫粗布。有句俗语,叫真吃还是家常饭,真穿还是粗布衣。是说世俗家常生活的恒常美好。如今,一日三餐吃得倒也是家常饭,而粗布衣却是穿不上了。
儿时,外祖母拉扯我最多。一次,她问我长大做什么,我应声而答:卖水果!她大笑。当时的孩子,每逢大人如此询问,一般都会回答当解放军或科学家之类。
可见,从小我就胸无大志。
当时想,卖水果多好呀。推一辆木板车,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逛,往人多的地方去。橘子、苹果、梨、石榴、枣子,又香又好看。当然,更好吃。我喜欢吃水果。就是现在也不改初衷,蛮羡慕那些开水果店的,推开门满屋子的果香。只是,不太喜欢榴梿味儿。歌德说席勒喜欢闻烂苹果味儿,有次寻席勒,值其外出,便拉开抽屉找诗稿看,腾,一股烂苹果味儿冒出,可把他给熏坏了。
现在的水果店亮晶晶的,玻璃很多。玻璃门、玻璃柜台、玻璃器皿,水果在玻璃的映衬下,显得洁净、鲜艳。听说,为了显得好看,有的水果还给打蜡,太不好了。果香给拘着,沉在那儿时间长,就浊了。
玻璃也好,就是显得太客观了,摸着凉,也怕碰。碎了,也就碎了,没有多少挽回的余地,不像铁呀,木头呀,可以修补。但现代生活已经离不开玻璃了。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善待玻璃吧。水果放在玻璃盘子里,吃过水果,就把盘子收好。果汁倒在玻璃杯里,喝过果汁,要把杯子洗净。
菠萝,疙疙瘩瘩,酸酸甜甜,是水果中的番客,老让我联想到唐朝壁画上胡子又密又长的西域人。以前,以为菠萝是树上结的,后来才知道是土里长的。若有菠萝树,应是什么样的?
樱桃,是情窦未开的少女,有着银铃般的天真笑声。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那朦胧的心事是一缕温柔羞怯的暗香。石榴看上去颇有城府,其实最是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不像核桃,什么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往外倒。核桃,活得太累。
李子,深紫。越成熟,越深沉。但李子又是过于女性化的,一个成熟的女人,生命里有着很多隐秘的需求。内敛,又热烈,所以,最后还是饱满起来。它的凸起和凹陷,都隐隐透出压制不住的诱惑……她也不想啊,但又心不由己,身不由己。她的内心深处,有难言的酸,也有充沛的甜。
过去,摘下水果,放在竹篮里、竹筐里、水荆条簸箕里。有的人,还在水果上放几把鲜灵灵的叶子,真好看。带上街,露天里路边一放,人在旁边闲闲坐下,一上午,也能卖完。果子都是自家树上结的,买不买无所谓,尽管尝。买卖之中,有人情在。一个人情荒疏的社会,就算金钱遍地,又能如何呢。
晋人的尺牍,后人都当法帖来欣赏临习了。其内容,因其日常性,其实亦亲切有味,比晚明小品自然无饰多了。读王羲之的《来禽帖》和《胡桃帖》,知其闲居时,很喜欢种果树的。他向友人求种子,认真培育、种植,当成一个重要的事来做。史书中的王羲之,是颇有政治眼光和才干的,但作为政治家的王羲之,在后世,被作为书法家的王羲之掩藏起来。还好,日常生活中的王羲之,又偶尔从他的尺牍里走出来,在长满闲花幽草的文化小径上,散散步。他种的樱桃、青李、来禽、胡桃等,后来应该都结果了吧。也许,还结得挺多。
也曾向往在一个果园里生活。天麻麻亮,鸟儿就啼叫了。树梢上有雾霭、露水,树下草丛里有虫鸣。果园呢,小小的就行了。还得有一间木屋,不需要多大,能遮风避雨就好。
春天,新芽满树;秋天,黄叶飘落。果子呢,该结自然就结了,该熟自然也就熟了。
两年前,和几个朋友去九华山玩,顺便寻访一位法师。那位法师出家前曾在北京某高校教美术,有一次他带着学生来写生,喜欢此地景色,念兹在兹,后来就在山上一个寺院里剃度了。
初夏,天气热了。寺院里的荷花开始开了。我们在法师那儿喝茶、闲聊。这期间,下了一阵大雨,茶室有个雕花小窗,一丛佛肚竹正好映在那儿。
从法师那儿出来,已是半下午,天空还有零星雨点,很凉快。
走到半山腰,在一个平台上,我们停下来歇歇脚。一旁的山涧里,流水哗哗,正好注入不远处一个翡翠般的深潭。太阳从云层露出,整个大山猛地一亮。阳光洒在草木葱茏的山壁上,残雨如珠,闪闪发光。就在这个地方,我们听到了满山壁的虫鸣。
真的,我还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响的虫鸣,几乎可以用“轰鸣”来形容。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虫子,听声音,个头儿应该很大。虫鸣交织在一起,像激流,形成一种声音的波澜。波澜起伏,打着旋儿,汇集在这儿。我们几个都不再说话,站在那儿,静静听了好大一会儿。
寂静陡峭的山壁上,一片虫鸣。想想,除了特别响亮,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偏偏就忘不了。想到那座山,就会想到那片虫鸣。
今年深秋,几个朋友开车去河南二郎山玩了一天。山上树木很多,叶子都残了,地上落了很多。树也挺有意思的,在哪儿落脚,就一辈子在哪儿了。真是一物有一物的命,违不得的。不過,在哪儿活不是活呢,只要安下心来,也没什么不好的。残叶上有很多斑痕,应该是秋虫吃的。
我们沿着山径,慢慢向山顶走去。山不高,阳光照在树林里,亮堂堂的。一路上都能听到虫鸣,清脆、疏落,但又不间断,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声音与声音之间,并没有任何应和之意,你响你的,我响我的,每个声音都是孤立的。这样听起来,反而别有一种韵味儿,使人心里很静,也很空。很明亮很清澈的静和空。整个山,也显得很空。古人说到山,会说空山。空山的空,本来就含有静的意思吧。
我小时候,有个老人和我家是邻居。按辈分,该喊他爷爷。出了正月,天气变暖和了,麦苗绿油油的,盖严了地皮儿。每年这个时候,镇上都会逢庙会。他喜欢听大戏,有一次,晚上就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赶会。
听过戏,回来时,他给我买个烧饼。刚出炉的烧饼,圆圆的,中间薄,边缘厚,带着焦。上面撒满芝麻粒,热腾腾的,好闻极了。我吃了一半,剩下一半,舍不得吃,用手拿着。大月亮地,麦田很静,开始有虫子叫了,吱吱,吱吱。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听着虫声,心里很快乐,也很安静。月光中,田野真大。
那个老人,已经死了好些年了。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死得很孤独,听说死了两天才被人发现的。有些人,也没多亲,虽然离开我们很长时间了,但还是让我们忘不了。
粥,小时候,老家的人称之为“糊涂”。后来,慢慢都改口了,可能觉得太土。现在,称粥为“稀饭”。
其实,称之为糊涂,我倒觉得挺古拙的。但是,都改口了,我也不由自主改口了。潜移默化的世俗力量就是这样强大。
《板桥家书》中说:“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郑板桥表面以狷狂著称,但他的世俗性、平民性的一面,都在《家书》里藏着呢。“缩颈而啜之”,细民的形态,如画。他说的难得糊涂,大众广为奉行,当成座右铭,其实是藏拙。
中国人喜欢藏拙,即,装糊涂。
好粥需要细熬,小火熬。生活过得艰难,常说熬日子。熬日子就像熬粥,熬过去了,也就好了。艰难的日子,安下心来,耐着性子,好好过。熬,也就变成了修。修,是自我成就,也是自我超越。
人们形容某种混乱的状态,就说,乱成了一锅粥。熬粥的时候,米粒翻滚,看上去确实杂乱无章。但粥熬成了,黏糊糊的,关了火,就静了下来,混混沌沌一锅,散发着热气和米香。
古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想一想,那个夜里回来的人,抖抖满身的雪,推开柴门,如果锅里有一碗粥,在灶上温着,多好。有人惦记着,等着。冬天的人间,有一碗热乎乎的粥,给留着,多好。碗是粗瓷大碗,捧着沉甸甸的,心里踏踏实实的。日子虽然贫寒,但人在世上,有亲情,也有友情,好好活着,也就很好了,也算是福了。
十七岁那年,随父亲去泰山看日出。夜半登山,四围黑沉沉的,远峰宛若铁铸。登山的人很多,大家多不言语,一路攀爬,小心翼翼,生怕万一失足跌伤了身体。微微的紧张中又夹杂着几许兴奋,偶一向下回顾,脚跟下面都是人,再下面,就黑得看不到底了。好不容易,到了天街,也不知几点,反正天色还黑着,还不能到观日峰。
初夏天气,山下已是很热,但山上犹寒。游客们租棉大衣御寒,我和父亲也各租了一件穿上,稍事休息。天街上有很多小摊子,摆几张小桌,放几个小凳,扯根电线,接个灯泡,卖粥。铁皮煤球炉,炉门半封着,一个被烟火长期燎得黑乎乎的铝锅坐在上面,保着温。有人来买,掀开盖,热气冒出来,袅袅散开,灯光下,熬好的小米粥黄澄澄的。清冷的空气里,闻上去好香。有人在小桌前坐下,买上一碗,喝得很是痛快。一宿几乎没睡,又登了山,我也有些饿了。后来,父亲也给我买了一碗,他自己倒是没舍得喝。一碗粥五元,以那个时候的物价,对我们来说,算是很贵了。
《水浒传》里,一帮浮浪子弟,艳慕武大娶了潘金莲,便说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此话是说好东西受到了糟蹋。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物得其用,即为惜物。一碗粥,好好喝下去,喝干净,也算是惜物了。
喝粥好,养胃。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