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十年前,我还在小城衢州生活。立夏前一天的傍晚,下了一场稀里哗啦的大雨。傍晚雨停,和三五好友驱车前往药王山,一路空气闻起来甜滋滋的,满目的青翠欲滴,十分养眼。
傍晚的药王山,很是安静。车轮在柏油路上驶过,留下沙沙沙的声音,不时有鸟儿飞来飞去,几声鸟鸣让山更添几许幽静。药王山下,溪水淅沥地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意境也不过如此吧。山尖上的云岚缭绕,使青山若隐若现,人不登上山去,只那么远远一望,心里便是一片的宁静、一片的清澈旷远了。
药王山脚有村民端碗,站在溪边吃晚饭。他们吃的食物叫“饭馃”。饭馃是当地村民在“立夏”这一天必吃的传统食物。其主料是大米,把米饭煮熟,碾碎,再搓成擀面杖粗细的长条,继续搓成小条,切成小段;放水,入新鲜豌豆,入细笋丝,撒上葱花与干辣椒……这山村人家的简单食物,却令人赏心悦目,豌豆碧绿清甜,笋丝鹅黄鲜嫩,加之绿意和深红的点点葱花与辣椒,连汤带汁的一碗,呼啦呼啦入得口中,豌豆是甘糯的,笋丝是鲜美的,米团子是有嚼劲的,这一碗立夏的食物滋味丰富,吃起来深觉过瘾。
原本是平淡无奇的白米饭,在立夏这一天,变出一碗诱人的“饭馃”,这是乡村单调日子里的花样吧。
立夏食“饭馃”的风气,其实在浙西乡间颇有一些地方流传;但我们的村庄,普遍的是会在这一天吃乌饭。这也是江南常见的了。乌米饭,本是用的白色糯米,之所以其颜色乌青发亮,是乌饭树的功劳。乌饭树长在山上,是一种灌木,采其枝叶,捣汁以浸泡糯米,蒸煮出来就是乌饭了。杭州的菜场里,立夏前一两天都有乌饭叶卖,只是价格一天一变,去得晚了,便常常不易买到。
宋时林洪著《山家清供》中,说到“青精飯”,乃是用“南烛木”(一名黑饭草)制成——“采枝叶捣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贮,如用时,先用滚水,量以米数,煮一滚即成饭矣。用水不可多,亦不可少。久服延年益颜……”
看来用以制乌饭的,绝非“乌饭树”一种东西。明朝的方以智,在《通雅·饮食》“青食迅饭”条下称:“青饭,乌饭也。今释家四月八作,或以乌桕,或以枫。”乌桕或枫叶也可以做乌饭吗?我是存疑的。阴历四月初八前后,即是立夏,这与今时无异。
立夏日吃乌饭,除了林洪提到“益颜延年”的作用,更主要是认为夏天来了,吃了乌饭可以驱蚊。杜甫就说,“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民间相传吃了乌饭能避蚊驱邪。
立夏,是夏天的开始。“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逸周书·时训解》云:“立夏之日,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夏天一开始,蚊虫就来了。这几天我们乡村,大概因为天热,夜间果然已有蚊子嗡嗡叫着在空中出没。一念及此,不由要多吃一碗乌米饭,管它有用还是无用呢。
立夏过后,我在山城开化住了两天。写作的间隙,从所住酒店出来闲走,就走到了不远的菜市场,看见菜摊上还有老婆婆在卖小野笋。
笋是我一直喜欢的。尤其是小野笋。在老家,随便走到屋后的茶园里去,在黄泥地里随便找,就能找到白胖的小野笋。那是最鲜美的食材。几年前我在乡间居住,常拔了这样的小野笋,剥壳洗净,用刀拍扁,再切成几厘米长的小段,炒起来吃,鲜美至极;或是做成汤来吃,也是鲜美至极。
我之前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小野笋:
漫山遍野的小野笋,从黄泥里拱出来,是胖乎乎、白嫩嫩的,而这时候该是仲春了。山花烂漫时节,赶上小笋旺年,撇开个头较大的麻壳笋不说,光是白壳的野竹笋也是拇指粗细。老家后山的那片黄泥地茶园里,不光有无数的野草莓可以吃,那里的小野笋也是最粗壮,味道也是最鲜美。童年时我常和邻家孩子一起,从这垄茶林钻入那垄茶林,只用小半天,便可以背个满满的大布袋而归了。
每年春天我都念叨着回去拔小野笋,都不能如愿。去年春天,母亲托人从老家给我带了一编织袋的小笋,让我激动了好多天。不能去山上拔笋,在家剥小笋也是过一过瘾的办法。从笋尖上揉搓几下,撕成两半,“势如剥笋”地剥开外衣,白嫩的笋肉便袒露出来。一看而知,我是剥小野笋的老手了。把笋肉切断,拍扁,放入雪菜同炒,一个字:鲜!笋肉切小段,也拍扁,放半颗番茄一同煮汤,两个字:真鲜!
我从菜场里买了一把小野笋,准备带回杭州去吃。在开化的山里,我时常可以遇到背着布袋子爬山的妇人,说是去拔野笋的。有一回,我还和当地的朋友相约,一起去拔笋,后来终究没有成行。
其实,自己上山去拔小野笋,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后来我回到城市中,还会在心里叹一口气,想,要是自己这会儿在乡下就好了。
立夏时节,富春江的步鱼也有了。春笋步鱼,也是杭州的名菜。步鱼,也就是鳢鱼,一种个子小小的鱼,通俗的叫法为土步鱼。我有一次到菜场——我大概真是热爱菜场吧——与一个从前是钱塘江渔民的卖鱼老汉聊天,他听到我问步鱼,便似乎高看一眼,指着水池里小小的鱼儿对我说,喏,步鱼,这几天太少了,只有这么三个。我一看就笑了,说这三个,塞牙缝还不够呢!
步鱼确实个子很小。然而以其个小,才更是鲜美。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但我以为,最鲜的做法,还是春笋步鱼。春笋与步鱼,都是春天到初夏时节的妙物。民国《萧山县志稿》记载,步鱼“出湘湖者为最,桃花水涨时尤美”。这样春和景明的时节,吃一道春笋步鱼,可不负春光。
杭州人春天的食材里,经常用竹笋,以其鲜也。杭州最有名的面“片儿川”,就是要用笋片来做浇头才是正宗。然韶光易逝,春不常在,过了这个季节,笋就吃不上了,那怎么办?只好用菰——即茭白来代替了。吃茭白浇头片儿川的时候,人就会异常敏感地想到,春去也,春去也。
立夏这天要吃“立夏蛋”。所谓立夏蛋,也不过是普通的茶叶蛋而已。但立夏这天吃了蛋,热天不疰夏。疰夏就是小孩子食欲减退,吃不下饭而消瘦。吃了茶叶煮的蛋,就不会疰夏了。
还要称一称孩子的体重,也是跟孩子健康有关——传说是刘备死后,诸葛亮把他儿子阿斗交赵子龙送往江东,并拜托吴国孙夫人抚养。那天正是立夏,孙夫人当着赵子龙的面给阿斗称了体重,来年立夏再称一次看增加体重多少,再写信向诸葛亮汇报,由此形成传入民间的风俗。民间衡量健康,一贯是以体重为标准,体重增加便值得欢欣鼓舞。所以立夏这天称人,也是有讲究,说移动秤砣时,只能向外挂,表示数量增加,而不作兴往里头移。时代变化了——你看现在,大人们都以苗条为美,平日里的健身房也常常人头攒动,都要减肥呢,立夏日这天也不例外,没有见哪个健身房或减肥中心在立夏这天放假的。
我们浙江一带民间,有一首关于立夏食俗的民谣:
青梅夏饼与樱桃, 腊肉江鱼乌米糕。
苋菜海蛳咸鸭蛋, 烧鹅蚕豆酒酿糟。
门口,一株枇杷树,果实也越来越黄了。我看树丛里有些鸟儿飞来飞去,故意从枇杷树间飞过,是不是也在算计着枇杷的成熟日期。如果要吃,这时节的桑葚是最好的了,乌紫乌紫的,孩子们钻进桑林里,出来的时候,连嘴唇周围一圈也是乌紫乌紫的了。
说来说去,似乎立夏都是跟吃有关。门前的泡桐花,这些日子已经开得乱糟糟了,落在水缸里,一枚一枚漂浮在水面上,就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泡了两天,那些花瓣变得有些近乎透明。
花落完,春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想起范成大的诗句: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采了蚕桑又插田。
父亲准备好了稻谷的种子,再过三四天,就要浸种了。浸种即是把谷种放在水中浸泡,使它吸足水分,然后置于温暖湿润的环境,催促它发芽。催芽两日夜后,可以播种。然后那些秧苗,就在秧畈里渐渐生长起来。起先稀稀疏疏,渐尔绿意越来越浓密——立夏过后的农事也是如此,越来越浓密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