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亲酒

2019-09-10 07:22毛云尔
散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酒坛米酒酿酒

毛云尔

有那么幾年,村子四周的坡地上,有人种上了高粱,这种高个子的植物,特别吸引眼球,附近的植被好像一下子变得矮小,需要踮起脚尖,目光从高粱上面越过去,才能看见藏匿在后面的栗子树林。风从山坡刮过去,高粱的叶子哗哗作响,气势恢宏,这声音将整个山坡都笼罩起来。从大人们的口中,我们得知,这些高粱是用来酿酒的。用高粱酿制出来的酒,叫高粱酒。如果沿着山坡往山顶走,不期然地,会遇见几道沟壑。沟壑深处,是一块或者几块狭长的土地,上面覆盖着红薯的藤蔓。有时,眼前一亮,那是一些荞麦闯进了我们视野里。荞麦细小的枝干呈鲜红色,令人联想起小鸟的鲜红色的脚爪;枝干顶上,是一层雪一样的花朵。这些荞麦,除了做成充饥用的荞麦饼外,还可以用来酿酒,这种酒,叫荞麦酒。

后来,不知为什么,山坡上没有人种植高粱了;沟壑里,也不见了荞麦的身影。但是,村子里,人们还继续酿酒。一年之中,有很多场合是需要酒的。谁家的男孩娶媳妇,或者谁家的女儿出嫁,自然要摆上十几桌酒席,这就需要很多酒。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从入秋开始,便裹着黑色大棉袄,蜷缩在墙角里晒太阳,突然,就有老人哆嗦着站立不起来了,使劲摇晃他,呼喊他,他的眼睛却再也无法睁开,对于这些猝然离开这个世界的老人,总要热热闹闹地送他们最后一程吧,这样的场合怎能少得了酒呢?即使没有这些重大事件发生,“酒”这个词,总是挂在村子里男人的嘴边。总而言之,生活里,少不了酒的身影。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嗜酒的人。父亲酒量并不大,但是,在喝酒的场合,父亲总是吆喝着,同其他人比酒量,或许是其他人酒量也一般吧,父亲每次总是得胜而归,脸上挂着少有的微笑。更多的时候,父亲是独自一人喝酒。他用一个小瓷碗,从酒坛里舀那么一两或者二两酒,站在窗前,目光落在窗外的什么地方,一口一口,慢慢抿着。这样站着喝酒,大都是天气不好的日子,比如下雨的时候,到处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所及,山峦与田野都笼罩在雨幕里。还比如下雪的时候,茫茫大雪使以往那个熟悉的世界充满了陌生感。这样的天气,不需要外出劳作,父亲一边抿着酒,一边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父亲这样慢吞吞喝酒,很容易使我联想起古代那些读书人。我想,古代那些读书人,大概也是这样喝酒的。这样喝酒,其实,是一个酝酿的过程。不知不觉,在他们心里,一首诗或者一幅画,悄然诞生了。父亲慢慢喝着酒,手摸索着,不一会儿工夫,父亲面前的桌子上,就出现了他用来画画的毛笔,以及他从什么地方讨要来的废旧报纸。父亲将目光从雨幕或者雪地上收回来,手中的笔,嗖嗖地走动,很快,报纸上面赫然出现了几株兰草或者荷花。父亲为什么不画雨中迷蒙的山峦呢?为什么不画眼前这白茫茫的雪地呢?我想,或许是酒,使父亲身体里弥漫开来一股暖意。而这种暖意,属于春和景明,属于那些妖娆的含苞绽放的花朵。

如果在山坡上或者田野里喝酒,父亲的风格就变了。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晴朗的日子,父亲都在田野里忙碌。我记得,快中午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催促我去给父亲送点食物充饥。当我跑步来到田野里,父亲显然已经饿慌了,他大声吆喝犁田的牛,同时回过头,大声吆喝我。因为吆喝,父亲的脖子都红了。父亲接过我递去的食物,三口两口便吞下去。有时,给父亲送充饥的食物,母亲还让我捎带去一小碗酒,父亲像吞咽食物那样,一仰头,咕噜一声,酒从他喉咙里滑进去。这些液态的酒,眨眼之间,好像全都转化成了力量。力量像岩石那样,给父亲提供了支撑。和刚才相比,父亲的吆喝骤然高亢起来,手中的鞭子挥舞着,从空中划过,可以清楚地听见那种尖利的呼啸声。

父亲喜欢酒,从入秋开始,他便念叨着酿酒这件事情。父亲会给母亲提要求。刚开始,他和母亲商量,用五十斤稻谷去酿酒。后来,数量达到了一百斤。三十多年前,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一百斤稻谷,意味着六十多斤大米,可以让一个七口之家吃上半个月。村子里的男人,带着炫耀性质,相互攀比,如果谁家用来酿酒的稻谷多,那他的嗓音相对洪亮,胸脯自然挺得高耸。这也是酿酒的一个限度,很少有谁家超过这个数的。

酿酒,自然需要一个好的酿酒师傅。一个好的酿酒师傅,意味着酒的质量和数量都有了保证。所幸的是,那些年里,从外村请来的酿酒师傅,技艺值得信赖,酿制出来的酒让村里的男人们为之称道。一百斤稻谷,大概能酿制出二十多斤白酒。有一年,酒的数量提高到了三十斤,其中的奥秘,就是添加了一种催化剂。这所谓的催化剂,其实,就是甲胺磷。酿酒的时候,将这种剧毒农药添加其中,酒的数量便猴子上树一样噌噌地上去。大家满脸惊讶与兴奋,却没有谁去考虑,喝了含有农药的酒,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伤害。

酿酒的过程极其复杂,需要很多工序,为了保密,酿酒师傅总是将大家拒之门外。直到出酒的那一刻,他才招呼大家进去。一个高大的木桶一样的密封容器,搁置在一口大铁锅上面,红红的火舌舔舐着大铁锅,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水蒸气,云山雾罩。大家屏息静气。高高的木制容器里,渐渐地,传来滴答的声响,仿佛融雪的时候,融化了的雪水从树叶尖上掉落下来,又仿佛一面小闹钟在不知疲倦地走动。突然,众目睽睽之下,酿酒师傅从容地将密封容器的一个小木塞拔掉,冒着热气的酒立刻流淌出来,俨然一条潺潺小溪。这刚刚流出来的酒,有个称呼,叫头锅酒。酿酒师傅用小瓷碗喝了一口,咂咂嘴唇,一副十分满意的样子。酿酒师傅将手中的小瓷碗塞给父亲,一转身,便消失了身影。这几天,酿酒师傅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此时,对他而言,仿佛大功告成。眼睛熬得通红的他,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去了。

接下来,该父亲忙碌了。出酒的消息不胫而走。房间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父亲将小瓷碗里的头锅酒,挨个儿递过去。大家接过来,喝上一口,除了赞叹酒的质量之外,还要送上几句恭喜的话。酿酒,是大家十分看重的事情。在大家心中,这似乎还是一个征兆。如果酿酒十分顺利,预示着这个家庭百事俱顺。恭喜声此起彼伏,父亲心里十分高兴,脸和脖子都红通通的,整个人精神焕发。大家喝了头锅酒纷纷散去,独自留下来的父亲静静地坐在附近,聆听着酒一点一滴地从密封的容器里流淌出来。这时,时间就像这酒一样流逝得极其缓慢。一个下午过去了,接下来,是漫长的冬夜。当最后一滴酒流出来时,太阳刚刚升起,阳光顺着山坡像绸缎一样铺展开来,那覆盖着一层薄霜的大地,被渐次染红。

酒酿制好了。父親将它们盛放在酒坛里。酒坛是一个口小肚大的陶瓮。放满酒的酒坛沉甸甸的。一天天过去,慢慢地,酒坛就轻了。这是一个不易觉察的消耗的过程。终于,酒坛里的酒所剩无多,父亲不敢相信似的,将酒坛抱在怀里,使劲地摇晃几下。有时,里面确实已经没有酒了,父亲仍旧将它抱在怀里,使劲地摇呀摇,好像这样摇晃下去,那些被自己喝掉的酒,又可以回来似的。多少年过去了,父亲抱着酒坛摇晃的情景还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还有一幕相似的情景,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1994年冬天,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母亲使劲摇晃他、呼喊他,似乎这样不停地摇晃和呼喊,父亲的眼睛又可以睁开来,又可以看一看这个冬日暖阳照耀下的世界……

天气一热,山坡和河塘附近,草木茂盛起来,空气里全是浓浓的草木清香,这时,就可以做米酒了。这种酒,度数不高,适合女人和小孩喝,因此,可以称之为女人酒。做米酒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做饭时,比平时多煮一些,就有了剩饭。将剩饭放置在一个可以密封的容器里,撒上曲饼,用薄膜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过三两天,便做好了。

母亲也会做米酒,可她老是忘记这件事情。当邻居家飘来米酒的诱人香味,我们便缠着母亲,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母亲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应允下来。接下来好几天,不见母亲有任何动静,仿佛她又忘记了,不免令人沮丧。一天晚饭后,母亲突然吩咐我,去买一个曲饼回来,这消息顿时让我兴奋无比。我风一样跑出去,又风一样跑回来。曲饼价廉物美,一毛钱可以买一个,作用却非同小可。我手里紧紧攥着可以发酵的曲饼,生怕这个纽扣大小的东西,从手里滑落掉。

这期间,母亲已经将剩饭放置在脸盆里。接过我手中的曲饼,母亲一把捏碎,均匀地和剩饭搅拌到一起,然后,用干净薄膜覆盖起来。所有工作准备就绪,接下来,我们只能耐心等待。这是一个发酵的过程,夜深人静之际,可以听见滋滋的响声,和入春后泥土解冻的声音很相似。听着这声音,我总是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有无数小虫子,正在白花花的米饭中间钻来钻去。滋滋的声音持续不断,说明这些小虫子正在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着。两天或者三天后,滋滋声消失了,母亲将覆盖的薄膜揭开,米酒的香味如同拉开闸门的洪水那样倾泻而出。

每次,母亲会给我盛一小碗米酒。这种酒最适合睡前喝。白天劳累了,睡觉前喝上一碗米酒,很快便会沉沉睡去。刚开始,酒味淡淡的,渐渐地,就浓了。每每酒味变浓,母亲便催促我们,快喝吧,再不喝就变味了。果不其然,挨过了两天,酒的味道就苦涩了。倒掉吧,实在可惜。母亲将变苦了的米酒倒入锅中,沸腾后,再敲一个鸡蛋进去,就成了另一道美味。这烧开后的添加了鸡蛋的米酒,酒劲十足,喝一碗下去,浑身燥热。母亲不许我们喝,理由是我们年纪太小,身体嫩,会承受不了它的躁动。直到我初中毕业,母亲不仅放开了禁令,还鼓励我多喝,理由是喝了这种酒,身体会噌噌地长高。

有时,母亲将拌了曲饼的剩饭放在脸盆里密封,等待它们发酵,可是,许久过去,却听不到那种滋滋的宛如泥土解冻的声音传来,或者,这滋滋的声音正此起彼伏,一派喧腾,突然,便喑哑了。这大都与天气有关。那是一场倒春寒。本来,天气好好的,山坡和河塘附近的草木,忙着开花,忙着拔节,不料,半夜时分,一阵风从西北方向刮来,气温骤降,各种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想象中的那些辛勤的小虫子,也无一例外地停止了活动。母亲一点不着急,她将密封的脸盆挪进厨房,放在火坑附近,火坑里刚才烧过火,还蒸腾着热气。有一次,母亲竟然将脸盆挪到我们睡觉的床上,用被子盖起来。这些方法都行之有效。

可以说,做米酒并不复杂,每一次做米酒,母亲都成竹在胸。但马失前蹄的情况亦难免发生。有时,各种准备工作都就绪了,那些白米饭始终不发酵,而天气好好的,并没有发生变化。其中的原因,自然与曲饼有关。这曲饼的质量毫无疑问存在问题。

也不知怎么搞的,母亲做米酒失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会关切地询问个中情况。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叔祖母。叔祖父早亡,叔祖母没有子嗣。叔祖母上过私塾,这在我们那个偏僻村子里很少见。她是一个极其爱干净的女人,头发梳得锃亮整齐,胸襟那个位置,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银质小器具,有挖耳朵的银耳勺,有剔牙的银牙签。叔祖母常坐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一个瓷茶碗,时不时啜一口,嘴里发出轻轻的吸气声,茶喝完了,茶叶嚼掉了,她会用银牙签不紧不慢地剔牙,将牙缝里的茶叶残渣,一一剔除干净。有时,屋檐顶上的天空瓦蓝,趁着光线好,叔祖母还会看一会儿书。那是几本线装的《红楼梦》,她身体前倾,双手举着书,念念有词。除了这套《红楼梦》,她似乎没有看过其他书。

印象中,叔祖母从来不喝米酒。她只喝茶。或许,在她心中,喝酒会有损一个女人的形象,因为喝酒,哪怕是米酒,谁能担保不会发酒癫呢?女人发酒癫成何体统?不过,叔祖母却非常关注大家做米酒。母亲做米酒失败时,她会不遗余漏询问我,哪里买来的曲饼,曲饼大小如何,颜色如何,味道又如何,不一而足。问过这些问题,她继而告诉我如何鉴别曲饼的好坏,而心不在焉的我,从来没有认真谛听过。现在想来,叔祖母既不做米酒,也不喝米酒,她是如何懂得鉴别曲饼好坏的呢?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如今,母亲已经七十多岁,满头白发,行动诸多不便,再也不做米酒了。叔祖母则过世了快三十年,坟头都塌陷了,上面长满了茂密的冬茅草。此时,我想起入春后母亲做米酒的情景,叔祖母也同时出现在记忆中,我仿佛看见她双手举着《红楼梦》,嘴里念念有词,在她头顶上,是朽旧的屋檐,是天井大小的瓦蓝的天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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