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他们养着各色的鸡、毛驴和矮脚的马,康巴的马是从云南传过去的马帮马匹,马是单列的家畜,不算是普通的宰牲。黑耳朵的盘尾羊有着好看的犄角,还有川西北的青羊,有着直而尖锐的长角,瞪着黑而圆的眼睛,脾气急躁。云南的羊只身躯稍小,腿粗而短,云南的马也有类似的特点,适合在崇山峻岭间不间断地负重行走。羌人腰里总是别着一只羊角号,过去联络人不容易,隔着远山和高深的峡谷,听到说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靠吹羊角号联络就成了不错的选择。康巴藏民也学会了这种联络方式,滇西北的人则吹着胫骨笛联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康巴人眼里,马是跟人一样平等的动物,与牛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康巴人出行除了毛驴外就是骑马,过去狩猎活动,更离不开马的帮助。藏西的马毛浓腿粗而骨骼宽大,更适合严寒高原的奔跑,而康巴的马更适合在陡峭的山岭之间和森林河流间穿行和涉越。色达现在不需要马了,他家的马养在槽枥间,纯属闲马。而毛驴则承担起所有的负载和运输工作。羌毛驴是西北的体质,浑厚而结实,体形大于普通的毛驴,毛更浓密。毛色从灰白到深灰、黑。驮运货物是公驴们的事情,母驴负责较轻的工作和生产,类似人类的分工。
色达家的毛驴三公一母,母驴是黑背白肚白鼻子,身体俏丽风骚。公驴毛色拉杂,灰不溜秋,从浅灰的二毛到深灰的大毛,老二是一头沉默的资深驮运手,深得色达的喜爱,毛色最光亮有型。二毛是头年轻的公驴,骚劲十足,见到母驴就开始使坏,偷奸耍滑,懒劲一上来,花样百出,因此没少挨色达的鞭子,即便如此,它的德行依旧,驴性未改。色达让它干最重的拉车活,路上,见到漂亮的母牛或者是母羊,它也会兴奋地一阵嗥叫,啊——嗤——啊——啊——色达使劲地抽下鞭子,它才会立即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不过,下一次,它依然故我。色达摇摇头,又气又无奈。大毛是头狡猾的公驴,它会使假劲,在驮负重物时,它会假装不胜脚力地故意趔趄或者摔倒,将身上的负物摔到沟里。即便自己为此摔伤也愿意。开始色达上当了,后来,发现了大毛的狡猾,色达将它与别的驴分开喂饲,让它看别的驴吃得更好更多,气得它眼睛里喷着怒火而无奈,终于,它软下来了,假摔的时候少了,偶尔来了驴脾气,它还假摔,不过换来更严厉的惩罚。二毛偷情的风流事在村子里是笑谈,跟别人家的母驴,跟母马,跟自家的黑美妞都来一家伙。二毛的孩子在村里多了,二毛的神色不稍谦逊,它的叫声更大、更雄壮,简直是理直气壮地偷情。色达看到它扬扬得意的样子,就觉得哭笑不得。村民们还真离不开它了,于是,在村子里,二毛几乎成了香饽饽了。二毛其实排行老三,比老二晚了一年出生。那是色达在昌都时跟一个过路的商人买回来的,那时候的二毛毛色油亮,模样齐整老实。蹄阔腰宽,鼻子是一扑粉粉的白毛,滑稽可爱。
毛驴车是拖拉机的后挂改装的,胶皮轱辘,钢铁的车架,车栏是新焊上去的,下雪天可以搭起个车篷来,雨天搭个厚篷布,人在里头,人货安全。毛驴在雪天里也不肯出门,雨大了,毛驴也不肯挪步。毛驴不像汽车一样从不讲条件。那条公路上几乎没有加油站,只有县城附近才有加油站,在乡镇上有加油点,不过经常没油。汽车用起来很是不便,因此,毛驴还是可靠和方便的运输工具。碰到大货车经过,有的人会厚着脸皮请求捎上一程,或者在下一次上车时,给司机点什么实惠。货车想赶路,通常不愿意捎带陌生人。色达的毛驴车在这里很方便。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优待,毛驴的胃口粗糙身体皮实,什么草都能入得口。路坝下就是草坡,野草茂盛的时节,毛驴喜欢自己下去吃个肚圆,再继续行进。于是,驴车的行程就这么停停走走。人可没毛驴的胃口,得靠着村镇才有地方打尖填肚。于是,人迁就着毛驴,让它有个好心情,在剩余的时间里好轻快地小跑紧走。2016年末的大雪将道路封冻了将近半个月,部队出动抗击雪灾。由于缺少草料和取暖的木材,四头毛驴只能在冰点下十五摄氏度的严寒中困守在驴圈里,色达旺增将自己的棉被给了毛驴裹身,小母驴挺了几天后,倒了,驴脑袋让三头公驴啃得血肉模糊,半条脖子也几乎没了。公驴就是如此残酷冷血,在生命遭遇严重困难的时刻,想到的是自保,不约而同地选择向弱者下手。色达哭了,这样的时刻让人多么悲伤。动物在艰难时刻会选择牺牲某个个体来成全其他的个体。小母驴是毛驴中的最弱者。色达将剩下的驴肉割下来,作为全家的口粮。幸亏部队救援及時,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小母驴死后的第二年春天,二毛被换了出去,换回来一头灰黑间杂的新小母驴。大毛和老二在剩下的日子里完成着剩下的工作,那年秋,小母驴下了一头小驴,不知道是大毛的还是老二的孩子。色达高兴了一阵子。大毛不久被邻居借去朝圣了,老二过起悠闲的日子,那一年,色达身体不好,胃手术休息了一整年。小驴刚好长成大驴了,接替了大毛的职责,小母驴接着又下了两头小驴,都顺利长大了。老二的脾气在小驴身上得到延续,狡猾,心眼儿多,只有大毛的后代还算是个合格的毛驴,它们拉车或者驮运货物,色达和甲巴都觉得不如原先的二毛和大毛,甚至连老二都比不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色达怀疑毛病出在母驴身上,但却没有明确的证据。
最后一头驴长成了小叫驴,有点像二毛转世。那眼睛色眯眯的,见着母驴、母牛、母羊都兴奋不已。色达说,这就是驴德行,真正的叫驴却是干活的好把式,肯出力气,不偷奸耍滑。可是,三只毛驴生下后,老二突然无征兆地死了。色达牵它下河谷驮青稞时,滑了一跤,摔到乱石坑里。色达以为它又耍起老伎俩来,正想骂它,看不对劲,驴头耷拉下去,眼睛也翻白了,脑袋边摔出一个血窟窿来,血都止不住。当场就不行了。色达说这就是报应,总是耍小聪明,最后要死在小聪明上。老二的尸体等过了两天才被分割带了回来,一部分送了邻居,另一部分自己慢慢煮着吃,或者晒成干肉条。色达掐指一算,这毛驴又是四头了,跟原先一样。这或者就是宿命,毛驴就只能养这些。色达没事的时候,在楼上的屋场上发闷,小叫驴哈哈地叫着,小母驴却无动于衷,因为,小叫驴的确不是什么好货色。小母驴或者应该是讨厌它了,讨厌死它了。小叫驴叫得很无奈,或许,它不想这么叫得让人讨厌,但是,它有它的心事。后来,小叫驴还被村民借去爬母驴尻腚,再后来,小叫驴长成沉默的老驴,几年时间,沧桑已经遍布。
那匹马也老了,腿脚不方便了,也走不动了,按风俗,这样的马应该放生,不再把它拴在马厩里,给它自由,让它可以去它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可以去河边,也可以踏踩青稞地,随便啃吃庄稼,跑到别人家里拉撒。主人不仅不会驱赶它,还会往它的脖颈上系哈达,于是它成了一匹披红挂绿的老马,直到死亡。有时候,主人会被秃鹫引领,找到死去老马的尸骸,将马头骨抱回来,放在屋顶的角落,让这匹马成为主人的荣耀。有时候,老牛也享受这样的待遇。牛头骨在屋門上高高悬挂着,犄角缠着彩色的经幡或者哈达,头骨上彩绘着六字真言。
牛的头骨和马的头骨成了图腾,会随着岁月不断变色,或者呈白色或者暗淡下去,像普通的骨头一样变黄变脆,最后散落一地。那时候,主人或已经往生了,他会和他在世时养的马和牛一起往生。甲巴想起过去祖母往生时说的一句话:善待一切生灵,因为它可能是祖先转世而来。因此,色达轻易不敢亏待这些家畜们,哪怕是讨厌的叫驴。他想,一定是某个又懒又色的坏家伙转世成了他家的驴。但这仅仅只是猜想罢了。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但他相信,一头坏驴还会继续转世为另一头坏驴,一头叫驴也是。后来,下河谷背青稞的事情就由他自己独自完成,他怕再摔死个把蠢驴,那也是罪过啊。他有时候回过头来看着那些坏驴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心里真不是滋味,人却活得比驴累。但有时候,想想回来,驴能吃任何的草,自己能么?驴还是比人苦,想到这儿,他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不知道过多少年,这些驴会转世成人,佛经上说,一离人身,万劫不复。或许,驴坏得太冤了。或许,驴也不想这么一直坏下去,驴挣扎在痛苦的深渊中,总有出头的时候。每每想到这儿,他就想将那牛马头骨上的六字真言描得更鲜艳些,好让佛起慈悲心,度了它们。他在闲暇的时候,盯着某一头驴看,看得驴心里暗暗惊慌,主人这是啥意思?他看了看驴,却看不出任何驴想忏悔的意思。
“阿拉姜色,阿拉姜色,阿且拉姜色……苏迷火德西拉姜色……”七月末的时候,村庄里会响起挽歌的梵呗,追悼那些往生的亡灵们。那时候的色达拉山顶上会出现奇怪的红色芒铿花,那种沿着冷杉的笔直树干直往上攀爬的藤蔓,像葡萄一样的叶子间突然绽放出一种鲜血般的颜色来。藤蔓间开出一串红花,中间是黑与白相间的怪异颜色,黑的蕊柱和白的花药。颜色对比强烈,怪异莫名。挽歌的声音像一种催化剂,能够将夏末的悲伤激发到极点,绿荫满地的河谷很快就会衰草摇曳了,秋天迅速到来,气温急速下降。漫长的冬天让村庄重回无奈而无聊的时光。村庄里的长者今年去世了两位,另一位正病恹恹地等待最后的无常时刻。色达的叔叔却吉是前年走的,儿女都不在身边,后事是由他料理的。按照习俗,他选择了火葬。到县城的上百公里长路上,他的驴车拉着捆扎成细小包裹的叔叔的遗体,没有人哭,也没有经师为他诵经。色达默默地走着,毛驴似乎看懂了一切,跑得十分出力。阿拉姜色,阿拉——姜色——他终于小声地抽泣,渐渐涕泪滂沱了。
叔叔烧成一抔白色的灰烬,骨头都碎成末了。用红布包好后,放在一只瓷罐里。它将来只能被放在村庄的墓地里,露天摆放着,列着队,这里的埋葬是不入土的。一定放在高处,离天很近的地方。色达拉山的脊梁上只有少量的冷杉和云杉。那条路离村庄有些距离,没有现在的道路,只能用人背着上山。一个古老的玛尼堆,那上边的石头一代代垒上去,加上经文和梵咒,经幡一年一度招展着,再被风雪漂白。牛头骨摆在玛尼堆边四周。人的骨灰罐也摆在坑里。有煨桑过后的黑色灰烬,也有撒过的隆达。最后,一层层摆放的骨灰罐子会被风雪砸碎,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再长出冷杉或者云杉,顽强地长成新的大树。有一年,大堪布光临色达甲措村。他来为村里的人讲经,也来布道。他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童,收为徒弟带走。可是,村里已经看不到男童了。只有男人与女人,都上了年纪,年轻男子都去了外地,年轻女子也去了外地。
村里老法师的祖父曾经做过拉萨的嘎玛巴的经师,他是村里公认的学问最高者,有神眼通。老法师叫多木则,法名叫索吉布多仁波切。色达照例要请老法师来为亡灵诵经,一家围坐在经堂里,柏香炉里噼里啪啦地响着湿柏枝和青稞穗阴燃的脆响,三支吉檀迦利香袅袅升起青色的烟缕。诵经声在主人和经师的嘴唇间飞快地闪出,音符化为无形的巨大的力量,阳光突然增强了,经堂里的气氛极为凝重。多木则经师的脸像铜质的雕塑,青铜色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他的眼角犀利而目光炯炯,平素里很难看到他的笑脸。他似乎从来不苟言笑,除了经课之外,不与别人交流。花白的短发像色达拉山上艰难生长的野草一样无序和困窘。络腮的短胡子同样花白,鼻梁直而阔大,更显得他法相庄严。
多木则在念招魂的经咒,于是,色达仿佛感觉叔叔的影子重新回到了身边。那种感觉只有经历者才能体验,惊悚而神秘。多木则严肃地对着空气说着什么,像是传授什么梵经。他时而表情严厉,时而表情轻松,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色达低着头,甲巴也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大约过了一时辰,仪式结束。经师撒了一把隆达经,吩咐色达和甲巴要为亡灵印十部贝叶经,色达连连点头答应。经师走了,那炉里的响声顿时就停息了,香烟也渐渐散去。河谷方向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彩虹光。多木则说却吉已经往生了,这就是吉祥的云彩。甲巴和色达长跪匍匐,答谢佛祖。
许多天后,色达说,那些天晚上,他都梦见罗布林卡的桃林开满了鲜花,从玛曲乃河沿岸一直到阿拉贡嘎雪山,各种花开得十分鲜艳。天空中满是经师撒出的隆达经符,五彩斑斓。甚至连雪山顶也出现了霞光。他说,年底他要去还愿朝拜。我相信这一切都真实存在。亡灵们都在雪山顶上虔诚地安住着,守望这一片圣土,期待着佛光普照。
好几天晚上,我们在经堂外的平台上静坐喝茶谈经。平常这是不允许的,现在可以。色达说,天上的星光很灿烂,有明有暗,像人生。长河间,也不是每颗星星都那么闪耀,最大的星星都是佛菩萨,剩下的才是我们凡间的人。偶尔有流星闪过,色达说,看,那就是亡灵匆匆远去了,他们去遥远的地方了。往生的道路是遥远的,像朝拜的漫长路一样。而流星那么迅疾,毫不留恋,是因为有人助念了经咒,他们才会有明确的方向和宏大的决心。天幕上烟霭似有似无,银河璀璨无比,横贯天宇,哪一头是活着的人,哪一头又是亡灵们?似乎无始无终,中间的递接和往复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或者真正的心灵是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它们抛开了有形的肉体,成为永恒的星辰,不需要我们在人间的一切经历。这中间隔着太多的神秘难懂的隐默——谁能够参透生死?
在香根活佛院,我碰到了经师多仁却吉。他是多木则的授经弟子,一头卷发,宽脸上也是同样的铜色,光洁,皱纹和目光如炬。我问他来生与往生的事情,他说,这就像一个人的正面与背影。正面就是生,就是来生,背影就是往生了,就是去。瞧,这么复杂的问题,他竟然这么简单就解答了。他说,人来来往往,每一个刹那,就有无数的生,也有无数的死。像太阳一样,经生而明,有一天,太阳也会死了,就会灭了,形体消失了,就是无定形了,因此,一切相都是虚妄不真的,只有灵才是真的存在。形是有与无的分界,有就是生,无就是死。生者与死者擦肩而过,各自欢欣无比,因为一个经历过诸多苦难,要往生界而来,另一个也经历了人间苦难,要往亡界而去,都是一种解脱,就是涅槃,重复这样的过程,就是轮回。没有人能够逃脱这样的轮回,除了往生到佛界。去了各种虚妄的念想,也就是看透了一切生与死,就不再会有什么舍不得的事情了。所以,对亡者应该劝诫:你不执着于生死,不留念一切相,就逃离了轮回了;否则,来来去去,都在这娑婆世界里。原来,执着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不能脱离苦海的根本。
在寺外,不少信徒在长跪,转着经筒,飞快地念着梵呗。他们似乎在寻求着什么帮助。而经师的一番话让我彻悟:一切都在于内心,态度决定生死。所以,佛有一句名言:莫往外求。真是大醍醐灌顶。
生命就是一种态度,生与死,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有呼吸和心跳,有意识,就是活,否则就是死。亡灵也有迷惘的时候,会不知往何处去,六道就在转念之间。后来,色达去了一次拉萨大昭寺,又去了一次扎什伦布寺,现在剩下去雪山朝拜的仪式了。雪很快就会在立秋后降临。玛曲乃河会被积雪覆盖。
我等不到那时候了,只能现在暂时告别。走的那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满天的星光似乎很遥远,我知道此时此刻,又有无数的亡灵在头顶飞过,往来处来,向去处去。在幽暗的夜里,我似乎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遥远的群山仿佛化为波浪,我正在船上,东方的天空并不虚妄,西方的天空也同样如此。群星闪烁之间,仿佛有人在对我低语。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