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说下就下起来。
吃过午饭,商小醒坐在炕沿上和娘东一句西一句地慢慢唠嗑。
娘盖着被子半躺半坐在炕上。上午,村医给犯了喘病根儿的娘输了两瓶液,状况好了些。屋里只生了个蜂窝煤炉,但刚刚做完饭,炕热,屋里暖乎乎的。
“妈妈!下雪了!”门一开,女儿轩轩兴奋地跑进屋里。
冷风也随着女儿吹进来,小醒赶紧起身去关门。往院里一望,果然,从早上就阴沉沉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起雪花,地上落下薄薄一层了。
哦!这可是今年第一雪哦!没有雪的冬天太不像个冬天。她想。关上门回来,见女儿已经上炕钻进姥姥的被子里。忙说:“轩轩快出来!别凉着姥姥。”
轩轩很乖,跳下炕,打开了电视。娘儿俩又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中间,商小醒望了几回窗外,看样子,雪是越来越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下午两点多,娘说:“你们娘俩儿要不就走吧!别误了车。”
“没事,等雪小点吧!公交车挺准的。”
“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早点回去,别让魏东惦记着,我这病也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没事。”娘说。
商小醒本想多陪陪娘,又想了想,觉得还是早些动身吧。
出了村,轩轩看着雪花飞舞的银白世界,挺兴奋,又跑又跳,商小醒也被感染了,娘俩儿边走还边打雪仗。
到了公路边,在站牌处等着,发现公路上车辆少得可怜,三点过去了,还没见公交车的影子。商小醒有点着急,轩轩倒不着急,活蹦乱跳的像一只小麻雀。
随着时间流逝,轩轩没了当初的兴奋劲儿,从屋里带出来的那点热乎气也跑光了。娘儿俩慢慢感到了冷。
视野里始终没有公交车的影子。
到了四点,雪还在下。小醒和轩轩在路边望眼欲穿,公交车始终不露面,是不是因为下雪根本就不出车了?早晨来的时候,那公交车司机还信誓旦旦说,每一小时一趟车,整点左右就有一辆,三点过去了,四点也到了,车呢?商小醒心急火燎,明天误了上班,罚款可是吓死人。
“轩轩!冷不冷?”商小醒问,她想回村给女儿加些衣服,但又怕错过了车。
“不冷,妈妈!我跳一跳就不冷。”轩轩扬起冻得红扑扑的小脸懂事地说,“妈妈,你也跳跳吧!”
商小醒蹲下身,搂住轩轩亲了亲,说:“妈妈明天给你买新羽绒服,喜欢吗?”
“喜欢!”轩轩高兴地说,“妈妈!你不说过年的时候才给我买吗?”
商小醒鼻子有点酸,紧紧抱住轩轩:“妈妈明天就给你买。”
轩轩说:“妈妈!你说爸爸想我们了吗?”
“肯定想了,可是爸爸在上班,要不他肯定来接我们了。”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摇下玻璃,大声问:“回城吗?顺路便宜点,30块!坐不坐?”
商小醒摇摇头,30元的价格要比公交车高出10倍的,自己一天的工资也不过70多元,坐一会儿车的工夫就花进去一半,她当然舍不得。所以她摇摇手示意不坐车。
“20怎么样?看把孩子冻的。”出租车还不想走。
商小醒只在北京串亲戚时坐过一次出租车,当时弟弟结账花了50多元,吓了她一大跳,他们并没坐多远,想是出租车看是外地人坑他们一把,所以对出租车没什么好印象。她果断地说:“不坐。”
出租车对她果断的反应是立马开车走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交车还是没有踪影。看着在雪地里不停跺脚的女儿,商小醒有点后悔,就算挨回宰,奢侈一回又能怎么样呢?假如再有出租车来,就毫不犹豫地上车、回家。
商小醒看看表,已经四点二十分,天说黑就黑了。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远远而来,忽地滑过去,过去20多米却停下了。
轩轩探头好奇地望着。没想到,轿车开始倒车,并向她们站的地方缓缓靠近。商小醒觉察到,赶紧拉着轩轩往路边退。
车停在母女俩面前,在疑惑的目光中,轿车的副驾驶侧车门被推开了。副驾驶座位上没有人,驾驶座上,一个30多岁的男人扶着方向盘微笑着大声说:“老同学!上哪儿去呀?我送你们一段。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力军啊!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呵!几年不见,闺女都这么大啦!来!闺女,上车,外面多冷啊!”
商小醒一下子愣在那儿,她绝没想到车里会是自己的一个同学,为什么对他一点印象没有呢?高中毕业后接替在供销社工作的父亲的班,前前后后同学有上百个。去年有一次同学聚会,见了面,还真有变化大的。不过,这一个是谁呢?力军?同学里叫军的倒是不少,可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在商小醒犹豫的当口,轩轩却挣开她的手,向轿车走去,商小醒没来得及阻拦,女儿已经上了车。
“轩轩……”商小醒走过去,想把轩轩叫下来。她对这个自己并没什么记忆的同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你看你,老同学还客气什么!来上车,我也是顺便的事。”男人和蔼地笑着。“闺女!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您好!我叫轩轩,我在幼儿园上大班。”轩轩一点也不认生,一面回答,一面好奇地打量车里面。
商小醒笑着说:“这孩子不懂事。”伸手偷偷拉轩轩,示意她下车,可轩轩却扭着身子,执意不理会妈妈,还对后视镜上挂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玩具狗产生了兴趣,伸手去摸。
开车的男子笑着摇摇头,说:“我说你呀!唉,上学的时候,你可不这样。上车吧!你害怕我劫财劫色不成?”说完自己笑起来。
轩轩拉她:“妈妈!上来吧!车里真暖和。”
望着女儿期待的目光,和因为车内暖气变得红扑扑的小脸,商小醒犹犹豫豫地上了车,把轩轩搂在了怀里。她还偷偷看了力军一眼,环视了一下车内,发现车后座空著。
“小轩轩!咱们走喽!”男人欢快地说着,车已经起步,路两边的杨树飞快后移。
商小醒感到十分惬意的温暖包围了自己,车内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与车外冰天雪地相比,车里简直就是天堂。
她想跟这个叫力军的说说话,可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便说:“下这么大雪,你,你这是去哪儿了?”
“去皮草市场看了看,白去,没找到人。”力军侧过脸笑了笑,继续专注开车。“你们这是……?”
“她姥姥病了。回来看看,谁知道一下雪,就连公交车也没有了。”
“大雪路滑,怕出事吧。”
“叔叔!你是大老板吗?我看电视里的大老板都是开这样的车。”轩轩突然问。
力军嘿嘿一笑,说:“叔叔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可不是什么大老板。”
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商小醒还是避免提及同学的什么的事情,以免因自己的健忘显得尴尬。好在力军也并不像别的同学那样,见了面就乱打听一气,他好像有心事,说话有点心不在焉。中间接了一个电话,说了有二三分钟,好像是一拨皮子的五十多万回款。力军很烦躁,最后狠狠地把手机关了,扔在了座位旁边的盒子里。
她想起娘的病。
前几天娘打过电话,今天是周末,她大清早就坐公交车从县城赶到村里。起先,她想让魏东骑摩托送她来。魏东有点烦,说这大腊月天,恨不得把脸蛋子冻下来,跑三十里地,你不想活了。
小醒当然知道这些,她其实是想让魏东跟自己一块儿回娘家看看。结婚快八年了,魏东也就过年拜年去丈人家一趟,平常总是推说忙。他原来是县纺织器材厂的电工,工作也算不错,后来企业改制,也随大流入了5000块钱的股,谁想企业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停产放假,也没说以后怎么办。他在家待了半年,弄了点小买卖也没赚钱,有个亲戚给找了个事,给一家私人企业当电工,工资不低,说不上累,可说有事就有事,半夜叫起来去工厂也是平常,给私企打工,谁敢懈怠。小醒之所以不愿直接说让他来,是因为这些年娘家不是有病人就是有事,没少花钱,魏东这一样儿好,别管哪边的老人看病花钱从不含糊,有时候,贴补娘家花钱,小醒自己都眼红了。……没办法,商小醒只好拉上6岁的女儿登上了通往乡间的公交车……没想到一场大雪来了。
“老同学,现在什么地方住?”力军忽然问。
商小醒一激灵,发现自己迷迷糊糊险些睡过去,而轩轩却真的已经打起了盹。
“在佳园小区。”她说,去看窗外,发现已经夜色阑珊,而县城的灯火就在眼前。
“佳园小区不错啊!就是空间小了一点。其实挺实用。”力军说。
商小醒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她想起自己原来买的公家两间宿舍只花了5000元,一改造拆迁,补偿给了八万多,心里觉得还挺高兴,后来一打听楼价,就凉了半截,光预付就十多万,有这八万再加上两口子这些年攒的小四万,还差两万呢。后来魏东找朋友借了借,好歹交齐了预付,为这,小醒还和他吵了一架,借了钱怎么还?况且还有每月的按揭呢!魏东本来为借钱就窝了一肚子气,可想想,是自己当男人的没本事,只好说:“你别管!我就是卖血也用不着你管!”话是这么说,结果是房子连装都没装就住了进去,朋友们喊着说乔迁新居要温锅,也没好意思让人家去。
进城了。商小醒叫醒轩轩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
“到家里坐坐吧!”她说。
“不了,我还有事。”力军说。
两人下了车,商小醒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扒着车窗说:“吃了饭吧!怎么说也是老同学啊!到家里认认门。”
“妹子!你不要客气了,其实,我不认识你。天这么冷,赶紧回家吧!”力军微笑着说,还冲轩轩招招手:“小轩轩,再见!”
轩轩赶忙扬起小手说:“叔叔再见!”
其实,我不认识你!
这句话让商小醒一下子愣在那儿。她想再说点什么,车窗玻璃在缓缓关闭的同时,车子已经启动,慢慢消失在夜色阑珊中。
“妈妈回家吧!”軒轩拉拉她的手。她扭过头,一眼就看到自家楼层那团橘黄色的灯光,尽管是万家灯火中的一个小星星,却显得那么温暖柔情,充满温馨。
“轩轩!”有人喊。
两人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公交站方向跑过来一个人,浑身是雪,气喘吁吁。
是魏东!
跑近了,魏东抱起轩轩对小醒说:“可急坏我啦!再不回来,我就骑车去找你们了。”
“你还想着我们俩?”小醒嗔怪地说。
“这是说什么?我不想你们,我想谁?想章子怡有用吗?”魏东笑嘻嘻地说,又问:“我刚才看你们从小车里下来,那是谁送你们回来的?”
“老同学。”商小醒毫不犹豫地说。
(郭文甫,河北肃宁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百花园》《故事会》《诗选刊》《民间文学》等,并入选多部文集。2006年出版小说集《永远的约会》。)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