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2019年秋天的娱乐圈,被热炒的一段新闻是:韩国影星雪梨自缢身亡,年仅25岁。这位被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摧毁的可怜女性,患病前曾写下《愿望清单》,想完成的事共17桩,包括结婚、太空旅行等。
刚才在咖啡店,几位年龄相当于雪梨两倍加一个高中生乃至大学生的老头子,在报上读完这一段,互相问及:你有没有愿望清单?这一做法是有所本的。8年前,好莱坞由老戏骨杰克·尼科尔森和摩根·弗里曼搭档的佳片《遗愿清单》,说的就是两个在医院住同一病房的老头,怎样在就木之前,陆续把写在纸面的疯狂念头,一一付诸实现,从而发现生命的意义。可是,座中诸公都缄默以对。发难者不耐烦,说,有还是没有?说出来嘛!随即身先士卒,声明:区区眼下没有,也不打算拟一份。大家都附和说:没有。也就是说,人生至此,没有什么“未了”的愿望。说来也不无道理,老人最大的心事是儿女成家。他们的儿女都自立,有了配偶和孩子。至于别的方面,鉴于年龄递增而寿数递减,与其擘画没有把握的未来,如制定“投资地产致富”的5年计划、“必名满天下”的10年计划,不如着眼于当下。
于是,不约而同地想起金圣叹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仿效这位怪人,从往昔撷取印象最深的吉光片羽。它们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一如花掉的财富,兑现的承诺。一边喝咖啡一边凑:
一个说,晚间,沐浴以后,爬上床,盖上足够温软的棉被,枕着够高的枕头,拧开床头灯,戴上老花镜,打开一本书———它极具吸引力,白天忍住不看,是为了这一刻。
一个说,女儿带两个外孙女来,她们打开电子琴,无师自通地弹了半支曲子,随着乐曲扭腰、跳跃。老两口在旁边光顾笑。
一个点我的名:你好歹是码字的,说说这方面的“快”如何?我想了一阵子,只举得出两桩:一,晚间关电脑时,灵感飘然而至,要么是一个想法,要么是一个故事,要么是金圣叹所称的“一字未构以前,胸中先有浑成之一片”(这“一片”即诗思或准诗思)。明天早上必可衍为文字,上床前心里特别踏实。二,以电脑写作于兹25年,早已养成习惯,每成一文必打印。拿着排列在白纸上的拙作,用打卡机打三个孔,再放进活页簿里面,小铁环“咔”一声,是凯旋曲的美妙音符。
一个问:被讥为“陈谷子烂芝麻”的往昔里有没有?一个回答:當然有,越年轻越多。当知青那阵,骑着单车出村,岔路上一个姑娘翩然走来。她是省城下放的,只在知青代表大会上见过。彼此不好意思打招呼,她只向我抛来一个眼神。秋水一般的眸子,风吹着辫子旁边的黑发,身边的稻浪俯身,赞美女神。那一瞬,我恍兮惚兮,进入梦境。
另一个插话:30多年前在唐人街,和刚刚走出机场海关的乡亲一家子饮茶。乡亲的女儿20多岁,比我小10岁。两人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告别时我和她握手,她久久不放,定定地看我,欲言又止。后来没有消息。但这场面我回味到现在。
当年轻人为“将来做什么”写下清单,老人只配清点回忆。好在,“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他的私密文学”。
摘自《解放日报》2019年11月14日童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