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罗家村方圆30里,在四川盆地的一个大山里。百年前,这村就开始衰败,迁徙的、务工的青壮年逐渐离家,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罗晃子是其中一个。
罗晃子没有其他技能,只会做酒。他做酒用的是祖传秘方——香橼杯,宋代的时候是宫廷御酒,京华鼎贵之清供。话说宋徽宗年间,祖上有人贮酒,因家中罐皿皆为战事所伤,不得已,摘下房前屋后的香橼,其长如瓜,有的长至一尺四五寸,可盛物,清香袭人。遂盛酒,香橼杯由此得名。还有一朝皇帝为此题诗“柔软九回肠,冷怯玻璃盏”。
当然,这些都是罗晃子自己说的,他的酒也就在山头与山头之间流传。
有省亲的他乡人、美国的摄影师、马帮富贾、游客路过,讨一杯酒喝,香橼杯的名声深深浅浅辗转流传。
香橼杯量少,好酒要等到秋季香橼成熟时采摘下来。从前,罗家村盛产香橼,家家户户做香橼杯,后来村里凋落,种植香橼的只有罗晃子一家,房前屋后种植稀疏几棵。罗晃子说,又不以香橼杯为生计,纯粹是对老祖宗的一个念想,所以并没扩大经营,也没有收徒弟。
投缘的,喝上一杯,哭上一把。
“为什么要哭呢?”
“也许是太好喝了吧。”没喝过的人猜测。
“想家,想媳妇儿和爹妈。”喝了的人跌跌撞撞。
也有人来取经——香橼杯的酿制。无果。
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美国摄影师驻扎罗家村一周,拍摄了罗晃子做酒的前前后后,但没有挖到诀窍。这期专访刊登在《国家地理》上,淹没在故纸堆中。
20世纪90年代末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台商、港商,要在罗家村大兴土木,照例路过罗晃子家,村干部抬脚便求酒。
罗晃子从灶台拾掇了几个土碗。
“罗晃子,香橼杯是要有香橼做药引的。”村干部说,“怎么能让贵客用你发霉的土碗!”
罗晃子常年佝偻,不知是酿酒酿得糟了,还是一直没娶上媳妇,夜里委屈闹的,说话的时候,声音好似从背部闷闷地发出。
富商们将就喝下了土碗酒,没再多语。村里人都是这样,敝帚自珍,井底之蛙!富商们什么没吃喝过?天上地下海底鲜,无奇不有。
寒暄片刻,问了些家眷、收成之类,一众人便走了。
这一走,就再没来过。村干部觉得蹊跷,问个中理由,富商传言说想家了,不宜在外动土。
“奶奶的!”村干部骂骂咧咧当被有钱人戏耍了。
村干部去找罗晃子讨酒喝,罗晃子还是那碗土酒,村干部喝得直哭:“其他村都富了,铲了,平了,咱罗家村还守着这个破庙干吗?就你这手艺,收几个徒弟,到城市里去,开个公司,办个厂,下辈子都有着落了。”
“人穷志短啊!”村干部哭得稀里哗啦地走了。
谁喝谁伤心啊!香橼杯有了这样的名声,就没人敢动它了,除非是罗晃子死了。可就是罗晃子死了,大家也会痛哭一场。
时间兜兜转转,过5年说罗家村要被铲平,因为这片地被纳入大融城商业计划;过几年又说此地要修高速公路,罗家村将被一窝端;又过几年说这里要打造生态自然区。那些年,香橼的产量也时好时坏,有时形状如癞蛤蟆,有时如拳头般大,成色欠佳。罗晃子并不采摘,任其自生自灭。
过去的清供,现世的尘埃。他等着这几棵树老死后,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了断此生。
一天,来了一个客人,人称谢扎扎,不嗜酒,爱看人醉饮。
“我老家也种植香橼,人称‘软金杯’。香橼不是稀罕物,”谢扎扎海阔天空,“云南一带盛产。不过云南香橼和四川香橼略有区别。该物喜高温湿热,但四川海拔不高,所以香橼容貌略娇小,皮皱;云南香橼则肉厚,皮有光泽。用黄而圆的香橼做成酒杯,酒中带有橙香,橙中浸有酒味儿,色泽黄润,人呼‘软金杯’。”
罗晃子耳闻过,但笑不语,“香橼遍天下,杯中已无物”。
“借物做酒,物终是借来的。重点还是在酒。”谢扎扎邀请罗晃子一同去云南,尝尝那里的香橼。
“多少人勸我离开这里。树挪死,人挪活。”
“不做生意,也不做活路。我们土人常把香橼置放在明窗净几间,供若神明。”
晚上,罗晃子抱了两个在地上快烂掉的香橼:“我给你做酒。”
“我不喝酒。”
“香橼腐烂36小时后酒味儿最佳。”罗晃子动手切起果肉来,酸涩的酒味儿弥漫老屋,“把未坏的细肉剁烂,坏掉的果肉存大块,坏肉上放盐,等20分钟。再一起放点儿糖,搅拌,密封20分钟。”罗晃子佝偻的背晃动起来,好像那是一个肉锤,挤压着果肉……
大山深处无星月,风萧萧,尚知人间烟火。突然,狗吠不止,长啸如狼,有熟睡的人被惊醒,发一身冷汗。大山深处,一户人家离另一户人家有四五里远。
村干部在一个月后,又带考察组来罗晃子家,说是讨杯酒喝,争取纳入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罗晃子家仅余一间破屋烂梁。
“什么香橼?”专家问,并仔细查看房前屋后植物的痕迹,“这东西不稀奇,广西、云南近水之地都有,我当什么宝贝!”
“香橼杯可是宋代的贡酒。”村干部说起来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贡酒?”考察组嘿嘿笑,环顾四周,“一片叶子都没有。”
罗晃子死了?村干部狐疑,不得其解——残屋,破地,清凉凋敝,他抽了抽鼻子,闻到酸酸臭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