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友老仁早年是写过小说的,只是自下海做生意后,就没时间写了。不过他看小说的爱好还始终保持着,这在老板行列里,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
看的小说多了,老仁就有了个崇拜偶像。老仁最喜欢我国当代一个著名小说家老D,读他的小说常常夜不能寐。我每到老仁那里喝茶(更多的是喝酒)聊天,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说起老D,滔滔不绝,不能自已。
在我还算年轻的那些年,很有些“半瓶子咣当”式的盲目自信,对国内一些突然蹿红的作家有那么点儿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妒忌,唯心主义地认为他们爆得大名要么是踩了狗屎运,要么是用了不正当手段,要知道那些年腐败可是遍及各个行业啊!因此老D的小说尽管得了国家大奖,我却基本没看。偶尔在杂志上见到他的作品,挑剔地横扫一眼,得出不过尔耳的印象,就十分不屑地扔到一边。现在老仁把老D夸成了一朵花,我就狐疑地借了老仁的一本拿回去看,没想到老D还真把我的眼球吸住了。我读了一篇又一篇(他的小说都不长),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好,太好了!”
我急于把我读老D小说的感受说给老仁听。老仁做生意很忙,经常在外地出差。终于等到他回来了,我立马兴冲冲地跑到他那里。让我没想到的是,老仁似乎对此没有以前的热情了。原来,因为老仁太崇拜老D了,产生了想见见心中偶像的愿望,就专门自费到老D的城市去了一趟。没想到当他风尘仆仆终于找到老D工作的杂志社,激动地伸出手时,老D并没有同等的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
老仁只得把伸出的手向上绕到头顶挠了挠:“啊,老D老师,我是从河南来的……”
“嗯。”
老仁掏出兜里的大中华烟,抽出一支递过去。这回老D倒是伸出了手,却是手背对他,在烟卷上轻轻碰了一下:“不会。”
“啊?!”这太令我吃惊了,“他不会吸烟?不对吧?他在小说里经常有‘我点了一支烟’这个动作呀?”
“确实没见他吸烟。”老仁说。
“我不信。”我说,“我不信一个不会吸烟的人在小说里经常吸烟,而且吸得那么老到。”
“老D老师,嘿嘿……”老仁接下去不知怎么办好了。
“什么事?”
“我是……您的崇拜者。”
“呃。”
“我……想……请您吃个饭,好吗?”
“吃……饭?”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向您讨教讨教写小说。”
“我是瞎写。”
“您谦虚了,瞎写就写得那么好……”
“嗯……”
“那吃饭?”
“别吃了,我不喝酒。”
“什么!”我再次吃惊——不,应该说是震惊,“他说他不会喝酒?他的小说里经常写他和朋友或是工人农民兄弟们一起喝酒啊!而且他知道很多牌子的酒,那喝酒的动作声音无不写得惟妙惟肖,他怎么可能不会喝酒呢?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你再不信我也不敢把你打死啊!”老仁幽了我一默。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说。
老仁继续说:“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搓着手说:‘这,那……’突然想起我的挎包里有我的一本书,就掏出来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他:‘老D老师,这是我的一本小说集,我们省的××老师说我写得像您的风格,所以我才……’”老仁说的××是我们省的知名作家。
老仁接着往下说:“老D接过我的小说集,扑棱棱棱地翻了一下,就又递给我,说:‘整得不错。’我本来是想送给他的,没想到他翻了一下,就又递给了我,那显然是不感兴趣。我嘿嘿干笑了两声,只有告辞了。不走还能怎样呢?我说:‘那……老D老师,再见!’”
“‘嗯,好。’老D连‘慢走’之类的客气话都没说,就重又坐回他的那把破藤椅里去了。”老仁最后说。
“真是难以置信!”我说,“小说里的老D是个多热情的人啊!仿佛到处都有他的朋友。怎么会……”
“是啊,别说你不信,连我也怀疑是不是找错人了。真实的老D不仅一点儿也不豁达,而且,似乎很警惕。”
“他又不是政治人物,警惕什么?”
“他似乎害怕他的那点儿写作技巧被人学去了,有点儿像过去的中医世家祖传秘方怕被外人知道的劲头儿。”
“这就有点儿小心眼儿了吧?再说写作经验和祖传秘方恐怕还不能比吧?”
“所以说嘛,”老仁说,“我看老D这家伙有那么一点儿心理小阴暗,显得很猥琐。”
“猥琐?老D即便不够落落大方,也还不至于这么不堪吧?這可是个很负面的评价啊!”
“反正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老仁说,“心中的偶像轰然倒塌,回来后他的小说我再也不看了。”
“公平地说,他的小说还是不错的。”我说,“不至于对人家的印象不好,连小说也不看了。”
“不看,坚决不看!”老仁说着跑到书房里把老D的小说集抱出来,往我面前一堆,“老海,你要喜欢送给你,全拿去……”老仁显然备受打击,气愤不已。
作为局外人,我虽觉得老D确有点儿过分拿大了,但毕竟没有老仁那么感受强烈。我说:“老仁你就没必要这么大老远地跑去找他,自取其辱嘛!”
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老海,你说得对,这是我这辈子办得最傻的一件事儿了。”
…………
从老仁那里出来,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我一直想着老仁的话。感觉到确实不可思议,小说里的老D何等潇洒,生活中的老D如此拘谨。小说中的老D和生活中的老D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
萨特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简直是废话。
钱锺书说,鸡蛋好吃,何必非要见下蛋的鸡呢?
钱锺书不比萨特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