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艺达
摘要:元初,即便南宋政权已经被消灭,但在程朱理学“忠臣不事二君”思想的影响下,作为南宋宗室的赵孟頫出仕元朝,常常被认为气节有亏。当时的书坛,颜真卿书风风靡一时,可谓“随俗皆好学颜书”。然而,颜真卿书法在整个书法史上都有着非常特殊的一面。作为文官道德典范的颜真卿,人们在对其书法进行品评的时候,总会与其气节捆绑在一起进行评价。赵孟頫当时所处的书坛环境,就被这种“知人论书”的品评方式所笼罩。对于气节有亏的赵孟頫而言,无论出于艺术角度还是政治角度都是他不能接受的。其“复古”的书学思想,表面上看是倡导学书应效仿“二王”,回归魏晋,本质是为了消除将人品和书品捆绑在一起进行评价的品评方式,进而为其仕途的升迁铺平道路。
关键词:赵孟頫;复古;书学思想;原因
1291年,北方的蒙古族人统一了中国,将汉民族置于他们的统治之下,并实行了严酷的民族压迫。但是,汉民族所具有的学术、文艺等方面的文化却坚强地保存和延续了下来。在书法方面,元初赵孟頫所推动的复古运动,使书法在元代重焕生机(重焕生机只是后世对复古运动的评价,并不能据此认为其初衷就是为了振兴书坛),并对明清直至现代的书法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复古”书学思想产生的原因,可能受其宗族赵构、赵孟坚书学思想的影响,客观上也有南宋书法式微的因素,但更深层次的原因,结合其所处的时代环境,更多的则是出于现实因素的考虑。
元初,即便南宋政权已经被元朝所灭,但程朱理学的思想在人们脑海里仍然根深蒂固,“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此天地间常道也”。在元朝统治者几次去江南搜访遗逸的时候,大部分人皆拒绝出仕,例如南宋旧臣谢枋得不但拒绝出仕,并谓江南人才事元可耻,遂被元杀害。对于赵孟頫来说,他很清楚自己宋朝宗室的身份使他不能降志辱身以事胡元,这样会遭到世人和后人的非议。于是,当元朝贵族第一次推举他做翰林时,他拒绝了。当第二次被有司“强起”出仕时,他仍然抗议,谓之“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孟頫贯已为微、箕,愿容某为巢由也。”然而第三次,他终于还是出仕了,虽然他在自己的诗中有“提来官府竟何补,还望故乡心惘然”的诗来说明自己的不情愿。其在出仕的第二年,也就是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公元1287年),作《送吴幼清南还序》中云:“士少儿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然而现实很快就粉碎了他的这种想法。赵孟頫以“宗室子弟”“贰臣”身份出仕新朝,本身就颇受时人的一些讥议,他虽然极力向元朝统治者表示忠诚,但元朝统治者集团中仍有不少人对他是猜忌的,其担任的也都是一些例如“文学侍从之臣”的闲散职务。也就是从这时起(仕元后第二年),其表现“归隐”思想的诗作不时出现。例如,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公元1288年)身在北京的赵孟頫在寄给杭州的郭天锡的一封信中写道:
“不肖一出之后,欲罢不能,每南望矫首,不觉涕泪之横集。今秋辈既归,孑然一身,在四千里外,仅有一小厮自随,形影相吊,知复何时可以侍教邪?”
“欲罢不能”或许对于赵孟頫来说,他一方面想要博得统治集团的信任,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又不能真正博得其信任;一方面又要注意自己宋朝宗室降元的“贰臣”身份,免得招来更多非议。于是我们就看到一个欲隐欲仕,但最终欲隐还仕,欲罢不能,处在貌似矛盾心态下的赵孟頫(赵孟頫“隐”心态的双面性)。
当赵孟頫看清了元廷的矛盾重重,意識到自己无法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传统儒学价值观之后,有自知之明的赵孟頫立马将自己仕途方向转向了书画领域,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借径文艺以致身”,当然这也是元朝统治者希望其从事的领域。
在元初的书坛上,大多崇尚颜真卿的书法。比如金代有影响的书家任询,由辽人元的重臣耶律楚材、刘秉忠,北方重要的儒臣许衡等,皆书学颜真卿。此时,摆在赵孟頫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扫除元初在书坛上风靡的颜真卿书风。颜真卿可以说是书法史上比较特殊的人物,因为人们在品评其书法的时候总要和其气节联系起来。这种情况从他死后到现在一直不曾改变过。在元代就有人曾说,颜真卿的书法写得很好,即便有些写得不好的,也因为其气节的祟高,人们也争相购之。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理解这句话,有些人即便书法写得很好,因为他气节有亏,人们也会对其书法进行鄙视。赵孟頫在当时就面临这种情况。在明清的书论中我们可以大量见到刘赵孟韭真书法媚俗的评价皆是由于赵孟頫的人品有亏引起的。比如晚明的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提出的“四宁四勿”观点,他所说的“宁拙毋巧,宁丑勿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基本就是钊汉寸赵孟倾所发的议论。在“四宁四勿”的前面,傅山有一段关于评论赵孟頫书法的话: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凌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
在傅山眼里,其实无论赵孟頫的书法写得好与不好都是不好的,因为他所鄙视的就是赵孟頫的人品。他也直言:“吾极不喜赵子昂,鄙其人遂薄其书。”虽然,傅山对于赵孟頫的这段评价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傅山也是通过对赵孟頫人品的鄙视进而影射当时投降清朝(贰臣)的那些人。但如果赵孟頫气节无亏的话,出现在上述议论中的还会是他吗?另一方面,气节有亏,其仕途生涯上总是会因此而受到人们的非议,更何况,人们还要总拿出一个气节崇高的颜真卿来和他对比,这些对于赵孟頫来说,无论是出于艺术的角度还是政治的角度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对于颜真卿的书法,或许出生在南方的赵孟頫真的出于审美观点的不同而不欣赏,但其本质是为了消除将人品和书品联系在一起进行评价的书坛现象,因为,书坛流行的和气节捆绑在一起的颜真卿书法会对赵孟頫的仕途产生不利的影响。于是,在书坛上,一场披着“复古主义”外衣,而实质却是出于政治目的的书法运动便悄然展开了。在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公元 1289年),也就是赵孟頫出仕的第四年,赵孟頫在给杭州友人王芝的信中谈到了自己对颜真卿书法的看法:
“自度(渡)南后,士大夫悉能书,纵复不至神妙,去今人何啻万万。盖少小握笔,便得曲肖神情。今人童幼学书,为师者皆恶书之人,以及省事,稍欲学古,俗气以渐入,恶体不可复洗,岂不可叹也哉。若今子弟辈,自小便习二王楷法,如《黄庭》《画赞》《洛神》《保母》等帖,不令一豪俗态先入为主,如是而书不佳,吾未信也。近世,又随俗皆好学颜书,颜书是大家之变,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种拥(臃)肿多肉之疾,无药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实。尚使书学二王,忠节似颜,亦复何伤?吾每怀此意,未尝敢以语不知者,俗流不察,便谓毁短鲁公,殊可发大方一笑。”
在这里,赵孟頫通过对“今人”的批评,来提倡二王的书法。“今人童幼学书,为师者皆恶书之人”,那么,那些“为师者”也就是所谓的“恶书之人”他们学的是谁的书法呢?不正是颜真卿的吗(文后有“近世,随俗皆好颜书”)。赵孟頫在这里所说的“今人”书法恶俗,在一定程度上也在暗喻颜真卿书法的恶俗。这段话中,赵孟頫没有一句话直接批评颜真卿书法不好,但又在潜意识中给人造成了颜真卿书法不可学,要书学二王的观念。在以后的岁月中,赵孟頫正是凭借其初人大都就灌输的复古主义观点,从颜真卿书风基础薄弱的江南人手,通过江南二王书风的风靡进而再去影响大都,最终使其复古主义观念深入人心,一扫元初书坛学习颜真卿的风气,为其仕途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延佑三年(公元1316年),元仁宗将赵孟頫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居一品。赵氏的政治地位达到了一生中的顶峰。
或许,赵孟頫在元初书坛所进行的复古主义运动,并不是其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带有一定程度上的被动接收性质。这种被动(也可以说是出于实际需要),源于对将书品和人品捆绑在一起的颜真卿书法抵制的必要性。你写得好就是好,写得不好就是不好。在其以后的书法道路上,我们似乎越来越看不到类似于兰亭十三跋之类的经典王羲之书风,反而是融合了多种书风,被后世称为“赵体”的赵氏书风。有元一代,与其说是学习王羲之,不如说是学习赵孟頫。对于初入大都才20岁左右的赵孟頫来说,拿出魏晋古人显然要比他自己“现身说法”要更有权威,更加令人信服,这有点类似于后世康有为的托古改制。
赵孟頫“复古”书学思想产生的原因,虽然有南宋书法式微的客观因素,也可能受其宗族赵构、赵孟坚书学思想的影响,但其本质却是为了消除“知人论书”这种品评方式对其艺术、仕途产生的不利影响。或许,赵孟頫的书法复古观念不是其主动的选择,但从客观上来说,赵孟頫的复古主义思想以及一开始的力行实践,确实有力地纠正了南宋书法的弊端,使得元代的书坛以晋人书风为尚,表现出典雅、秀逸的书卷气,为文人书法注入了新鲜血液。并且由于赵孟頫在复古思想下的广涉多体,也使得章草、隶书、小篆等在前朝不被重视的书体,在元代得到了充分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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