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村花事

2019-09-10 07:22:44印有家
雨露风 2019年1期
关键词:金樱子南门花事

印有家

小时候,看过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很惊讶卖花也能生存,羡慕这个世界上有人钱多得用来去买花。读小学时,爸爸让我背唐诗宋词,背到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似懂非懂,于是便猜想,或许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会有那么份闲钱,会有那么份闲情买花吧。

而我的家乡兴隆场是个小镇,镇上没有这样的大户人家,我童年生活的南门村只有一二十户农户,更是小得可怜。我想,如果在旧社会,这些农户人家泥里滚水里爬,粗手粗脚的女孩,去城里给人家做丫环可能都不能够,更不用说会闲来买花寻忧愁了。

在我的记忆深处,在南门这个小村,没人买花,没人种花,没人养花。然而,尽管如此,我的童年中却仍然有很多关于南门村花事的记忆,常开不败。

我喜欢在夜深入静的时候写作,有时静静地就被夜鸟的啼鸣声惊动,这个时候,我会走到阳台,思念家乡。我的思念从一声声鸟啼中绵延开来,最后像家乡的春事一样如火如茶无法收拾。

是的,家乡的春天就是被布谷鸟的啼声唤醒的,连同春天一起最先被唤醒的还有金樱子。当然,这是它的学名,南门村的大人孩子们却不知道它的这个带着些许诗意的学名,管它开的花叫做刺花,结的果叫糖葫芦。记得小时候,一天一个邮递员问我:“吴树生家在哪里?”我告诉他:“村里没有叫吴树生的。”没想到“树麻子”耳朵非常好,隔着门在屋里听到了,说他就是吴树生。南门村的人实在就跟它的花一样,你只知道它的乳名,不知道它的学名。书上说春天里开得最早的花是报春花,但是我没见过,无法猜想。我放牛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乱得像团卷发般的金樱子丛中暴出点点红色的小芽,便兴奋不已,路上见人就说:“要打半蕻了。”真的,过几天一场小雨之后,那些肥嫩得像少女手臂的金樱子的绿茎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红色的小芽也在浙浙沥沥的春雨的滋润下舒展开来变成了绿叶,油油的,在阳光下或者是在雨中闪着光。刺花是长在老枝上的。开始是一个个花骨朵,像快要出阁的新娘一样,带着些许期待些许害羞,被几片毛茸茸的叶包裹着,只在尖端露出点如用笔尖点出的红来。慢慢的,山上的牛群多了羊群多了,田间地头的人也多了,嬉笑声、牧笛声、吆喝声、山歌声荡满了小小的南门村,春天终于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南门村人们的面前。刺花在这种气氛的渲染下,也大大方方泼辣地开了起来,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南门村的花事呼啦啦地就拉开了帷幕。

接踵而至的是映山红。映山红不会开在田埂边,只开在山上开在林中,一大片一大片的,像家乡傍晚的火烧云,老远就可以看得见。很小的时候,还爬不过门槛,傍晚,我常常趴在门槛上望着通向村外的山路。爸爸回来了,挑着一担柴,柴上插着几枝映山红,那是带给我吃的,妈妈回来了,戴着斗笠,斗笠上插着几枝映山红,不是装饰,也是带给我吃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非常喜欢吃映山红,一点也不甜,甚至有些酸涩。或许它带着山风晨露,带着一种纯自然的气息吧。后来在城里也见过种在绿化带或者是花盆里的映山红,觉得跟记忆中南门村的映山红完全不同,你无法想象可以去吃它。难道花到了城里也会沾染上尘世的污渍?我不知道。我不喜欢城里的映山红,只是喜欢南门村山间林中带着乡野气息的映山红。

我家旁边是垛城墙,杂草丛中有一株树长得郁郁葱葱,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树。那一年春天打花骨朵了,白里带些淡淡的黄,未开的花瓣像奶奶绩的麻线一样一股股紧紧地绞在一起,叶子格外的墨绿。我不知道是什么花,天天跑那里去看。终于开花了,非常的香,我睡在房里打开窗户就能闻得到。我问奶奶是什么花,她告诉我是扼子花。我又问扼子花结果吗?奶奶告诉我扼子花是没用的花,不结果。我听了觉得有些遗憾,更有些担心。后来果然等花开过后,奶奶在清除杂草的时候把它砍掉了。

我家新屋灶房后面有两株桃树,爸爸种的,长得不高,枝条却展得很宽很散,很有点霸气,给人一种狗仗人势的味道。没事的时候,我搬张凳子踩在凳子上看它开花。蓓蕾很小,红红的一小颗,像染了色的米粒。有时候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它就一直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于是我不耐烦了生气了,不看它了,过一两天,它却在我不知觉的时候绽放开来。我喜欢桃花的花蕊,疏疏朗朗的。当春事渐去,花瓣一片一片无可奈何地飘落枝头的时候,这些花蕊还像个瘪三死皮赖脸地赖在小小的果实上面,不肯离开。爸爸不准我碰那些花芯下面的小毛球,说这些小桃子要是碰了就长不大。我偷偷扯下来几个,用指甲轻轻一掐就烂了,里面白白的,没有核。我想到了成长。桃花渐渐落了,叶慢慢地长了起来,我便同几个女孩一起摘嫩嫩的桃叶做毽子,落花无声无息得像雪一样落了一身。

杏花跟桃花差不多,铁祥家门口种了一株,长得很高,高到他家吊脚楼楼上,有几枝还伸到了廊间,不过没人折它。铁祥的女儿那时有十几岁了,经常就坐在廊间绣花或是用牛角打腰带,路过人的时候抬头一瞥,恍如梦中。

头年秋天种的油菜,捱过了冬,在春天的阳光下终于扬眉吐气,轰轰烈烈地开起了花了,金黄金黄的满田满畦,招来了嘤嘤嗡嗡的蜜蜂。

生产队在晒谷坪旁边混種了一大片李树梨树,开的都是白花,花瓣要比桃花杏花小,但是树多面积大,也是一道风景。我喜欢雨后的李园,空气中带着春天的气息,夹着李花的微香,混着青草的清新,让人觉得像是微微喝了些小酒。

如果说春天南门村的花事是一出热闹的舞台剧的话,金樱子、桃花、杏花、油菜花、李花这些都是主角,还有很多很多的配角也在默默无闻地跑着龙套,如果真的缺少它们,这出戏还无法上演。大些抢眼些的比如林间的野百合花,只闻其香难寻其影的兰草花,红红紫紫像蝴蝶一样的豌豆花,在毛茸茸的茎叶中探头探脑的黄瓜花,小些的散布在脚边草丛中的地批把花,红红黄黄布满地头的毒草莓花,连辣椒也开出了白色的泪花,有些害羞地躲在枝下叶底。

春天过后,南门村的花便渐渐少了,就像一支歌,高音之后慢慢地低落下来。但这低落是一种绵长,是一种回味,是一种细水长流,而不是那种戛然而止。有些花,比如石榴花,比如辣椒花,还在坚持不懈地开着,就像南门村那些好客的人们,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大的真诚挽留客人一样挽留着春天。不过还是没有留住,春天最终还是被毒辣的太阳无情地赶出了村口。

夏天南门村的花事基本集中在村边的那些荷塘里,开始小打小闹地开着些白色的菱花,这些菱花开在水面随水飘荡,惹得莲心痒痒地,于是便不服输地一支支撑出了水面。莲花有两种颜色,一是红色,是那种水红,像舞台上《西厢记》里红娘抹的胭脂,一是白色,纯白的,像《情探》里敖桂英穿的长裙。我常常想这些莲花就像人世间的女人一样,有些羞羞答答,总是躲在宽大的荷叶下面,有些则大大咧咧高高撑在荷叶之上。不过,不管是大方也好,害羞也罢,那只是水上的美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比起它们,我更喜欢点缀在野草丛中的牵牛花,红的、白的、紫的都有,只要不怕刺不怕蛇就可以摘L一把,插在用草藤编织的草环上作为一种点缀。

秋天的花多却单一,漫山遍野都是花,但多数是山菊花和油茶花,都是野生的。湘西的茶油非常出名,但油茶树并不是人们专门种上的,都是野生的。秋天的时候,地里的花生熟了,红薯熟了,我便跟着爷爷去守花生守红薯,不是防人,而是防野猪偷吃。那是我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爷爷教我用刀割一枝茅杆,抽掉里面的芯做成“吸管”,然后把茅杆吸管插入油茶花蕊中,便可以吸食油茶花蜜。那真是我最甜蜜的童年时光了。山菊花的颜色很多,也是以白色和黄色为主,但也还有其他颜色,我特别喜欢那种淡蓝色的山菊花,像家乡的天空,像梦中的海洋。有一年生病流鼻血,奶奶给我抓了一把山菊花,一塞就止,还熬了汁来喝,我才想到,原来山菊花还这样的好。后来离开了家乡,长年生活在繁华的都市里,每次去超市里时看到柜台里干瘪瘪的山菊花茶,就会想起家乡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晒着秋阳的健壮的小花。回到家里,晚上那抹淡蓝还经常在我心里轻轻地柔柔地飘荡。

小时候我没见过梅花,童年的冬天没有花的记忆。前年听说我家的桃树死了后,娘在原来种桃树的地力栽了几棵腊梅,每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就会开花,满树通红映着白雪,甚是好看,可惜我一直没有看到。我的小村还是记忆中的小村,我笔下的南门村花事还是童年的南门村花事。有时候,时间越远,距离越远,记忆却越是清晰。

不知道家乡的花事何时能再为我如火如茶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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