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一枚“乾隆通宝”

2019-09-10 07:22江岚
广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弗兰克百合杰克

→ 江岚 博士,加拿大籍。现执教于美国高校,业余写作,已发表各类体裁作品逾百万字,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曾先后多次获奖,代表作品被收入海外华文文学选本数十种。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故事中的女人》,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编著“新世纪海外女作家丛书”十二册。现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兼外联部主任,加拿大华文学会副主任委员,海外女作家协会终身会员。

下雨了。在加州这个常年缺水的地方,春雨真的贵如油。

走出大门,迎面是我熟悉的早春田野的蓬勃气息。房前屋后,我家的葡萄园中,齐腰高的金芬黛老藤成行成排地举着新叶,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山腰线。

我披上雨衣,戴好帆布手套,绕到前院的花圃,心里惦记着一定要赶快把昨天剩下的活儿干完,在花床的碎木屑上铺好那些鹅卵石。

鹅卵石的颜色深浅不一,最小的一个也有三五磅。把它们一个个搬到花床上,很费时间,也需要一点儿力气。弗兰克让我等他回来再铺,其实用不着。这点儿活儿难不倒一个老退伍军人,别看我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弗兰克今天到旧金山国际机场接客人,天还没亮就开车走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说起来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个固定的女朋友,却拖着迟迟不结婚。我也没问过他究竟怎么打算。他有他的想法,我不必干涉太多,无论他做什么,我只要尽我的能力支持他就可以了。

比如他说,今天从纽约飞来的贵客都是中国人,我就想,如果让客人们一进院子,立刻看见几分东方情调,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他们高兴了,和我儿子合作的可能性就更大些,不是吗?所以我先在后院花圃通往葡萄园的小径上架了一座小小的园艺木拱桥,又去买回来这些鹅卵石。他们东方人的庭院里都用石头遮盖花床,也总是有小木桥,这一点,早在七十年前我就知道了。

七十年前,我随美国海军部队驻扎在香港。

香港,我深吸了一口气。即使下着雨,罗玳谷的空气也是清亮、透明的,翠绿中带一丝粉红色,就像那些刚刚萌发的嫩葡萄叶芽儿。香港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天晴天雨都挟裹着海腥味儿、咸鱼味儿,黏稠厚重的潮湿。那种异国的、亚热带的味道,扑上身来就闷出满头满脸的汗,洗多少次澡都没用,还是觉得热。

所以我那时总说她:“你把头发扎起来不行吗?或者盘上去?要不然干脆剪短算了!”

那么长、那么黑、那么厚的一头长发,成天披着,我看着都嫌热,偏偏她就是不肯妥协:“不行,不行!就是要这样披着才漂亮呢!”

她说英文的口音很重,几乎每一个音节都用升调,听起来总像是语法不规则的疑问句。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很快也就无所谓了,她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人,尽管在头发这件事情上坚决不听我的话。披散着长头发就漂亮了?我很不以为然,可她们确实个个都那样,就像好莱坞的老电影《苏丝黄的世界》里的那个女主角苏丝黄一样,她们都披散着长长短短的黑发,说着总像是疑问句的港式英文。

她们都有一个好听的英文名字,也和“苏丝”一样:玫瑰、玛丽、南希、琳达……她的名字叫伊芙。伊芙。她抓着我的双臂站在面前,半歪着脑袋仰视我,翘翘的小鼻头,扁平的鼻梁,一双眼眶深陷的大黑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地说:“我等你回来。”

唉。伊芙算不上很美丽,也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更不是最后一个……可是她和香港的一切,那些带着东方的、亚热带闷热潮湿的记忆,就像那些金芬黛葡萄的老藤,经历过蚜虫病的侵袭、禁酒令的摧残,顽强地存活下来,还要年年结果。

“老爹!”弗兰克的小越野车开进停车道,他扬着声音叫。“老爹,我们的客人到了!”

我答应着,直起腰,向他们走过去。

弗兰克跳下车,为客人开车门,一边介绍:“这是刘董事长,这是小李。”那董事长看上去有六十来岁,小李年轻些,两个人都是整整齐齐的西服革履。我迎上前去和他们握手,欢迎他们到来。

弗兰克和我一样,也是行伍出身。去年退役以后,考了個政府的经销执照,代理我们附近十几家酒庄出产的葡萄酒。他雄心勃勃,不仅想要帮助这些酒庄占领更多的美国市场份额,还要把他们的酒推向世界。弗兰克的计划得到市政府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今天这几位客人是农业局帮他联系上的。我真心希望他们能帮弗兰克把我们罗玳的葡萄酒销售到中国去。

不是有三位客人吗?我刚要问,后座车门从另一边打开,一个女子跳下来,绕过车尾,和我打招呼:“您好!我叫百合。”

她穿天青色白条纹衬衫,一条浅灰蓝色牛仔裤,在几个男人近旁,衬着高高的黑色车身,越发显得个头娇小。

我礼貌性地拥抱一下她的肩膀:“欢迎来到罗玳谷!”

“谢谢,要给您添麻烦了。”她冲着我笑,半仰着圆圆的脸。亮晶晶的黑眼睛,翘翘的小鼻子,扁平的鼻梁,蜜糖色的笑容。

世界突然停顿了一秒。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见到过这种典型的、中国姑娘的笑容了。

“先进屋吧,外面下雨,进屋慢慢聊!”弗兰克帮他们提着行李,催促大家进去。他为了让客人们深度了解罗玳谷的葡萄酒和酒庄,才没有给他们订酒店,特地领他们住到家里来。反正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偌大一栋房子里就我和他两个人。

我再次和三位客人碰面,已经是黄昏时分。

“我们刚才去华孜酒庄品酒去了。今天晚上彼得夫妇要请客人们吃饭。老爹,你也一起去,不用张罗了。”弗兰克告诉我。

华孜酒庄在我们这一带规模最大,实力也最强,如今轮到他们家大小子彼得当家了。彼得和弗兰克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自然变成生意上的好搭档。

“噢,”我答应着,从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问刘董事长:“这时候,东岸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了。你们昨晚连夜飞过来,现在会不会觉得累?”

“还好,中午睡了一会儿才出去的。”刘董事长回答。

百合在一旁说:“我们几个人一来,打搅您了吧,约克先生。”她耳边的一绺短发弯到脸颊,小小地一钩钩上去,像一个倒置了的问号。

“不用客气,叫我亨利好了,”我说。“你们是弗兰克的朋友,应该把这儿当成你们自己的家,随意一些。”

她的英文很流利,发音清楚准确,举手投足之间充满自信,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伊芙……伊芙并没有念过什么书,她是一个小渔村里渔民家的孩子。

“华孜酒庄的红酒很不错,我看并不输给那帕谷。”脸上带着微醺的刘董事长说。

“可提起加州红酒,人人只知道那帕谷。”小李也说。

弗兰克点头:“其实那帕谷的葡萄年产量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一,他们那边的大酒庄每年派人来收购我们这里的葡萄。要论葡萄的质量、酿酒的技术和酒款的数量和质量,我们这边真不差。罗玳谷的人吃亏在太老实,不懂得搞宣传、做市场!”

见他们开始谈生意,我不便插话,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打算给他们准备一些水果。百合随后跟进来,问:“亨利,我可以帮忙做些什么?”

“你把这个洗了吧。”我递给她一盒草莓。问道:“你家在中国什么地方?”

“在南方一个小城市。”她背对着我,打开水龙头。短发下面,后颈柔和的线条沿着小小的肩膀延伸,套着一件桃红色的短袖棉布衫。

“噢,中国南部——离香港很近吗?”

“也不算很近。怎么,您去过香港吗?”她说着,手上的动作利落熟练。

“我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转过脸来,冲着我笑,毫无心机的样子:“很久很久是多久?”

我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七十年前吧。”

“七十年前?”她吐一吐舌头。“那时候我这个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说完,她拿着洗干净的草莓到客厅去了。

伊芙也是这样的,一边说话,一边手脚不停。因为她勤快,所以我那间小公寓总是很整洁,部队上那帮家伙经常去。每次他们走后都留下满地的烟头和啤酒瓶子,结果伊芙只有更加手脚不停地收拾。可她从不抱怨,一张圆圆的脸上成天笑眯眯的:“我不累!做家务呢,不是给别人干活儿!”

倒也是实话。当年她在“芳桃苑”陪酒,身体累是小事儿,美国大兵们不是个个都像我们这样有教养、懂礼貌的,比如那一年美军访港战舰抵达的当天晚上。

我和杰克他们陪着新来的士兵们去“芳桃苑”喝酒。这些身强力壮、荷尔蒙旺盛的士兵们在茫茫大海上憋了那么久,上了岸进入这个著名的“苏丝黄的世界”,搂着吧女们猜枚、赌骰子,喝着喝着就喝高了。其中一个家伙把她拉进怀里,掏出几张钞票在她面前晃,口齿不清地叫:“喝!喝了这些钱都是你的!”

“对对!我们这儿也给!你喝!快喝呀!”满桌的士兵跟着往中间的桌子上胡乱拍下深绿色的钞票,乱糟糟地狂叫起哄。

我看不下去,卻被杰克按住了,提醒我不要多管闲事。这是在“芳桃苑”以及附近整个街区所有的酒吧里经常上演的闹剧,并不新鲜。可伊芙当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色从额头一直涨红到腰间——她腰间系着的黑色滚白蕾丝花边小短裙,是她身上全部的布料。她和其他的吧女一样,上身都是裸露的。

伊芙一只手把着满满一杯红酒,另一只手费力地试图躲闪压在她身上的重量,脸上更加费力地维持着谦卑的微笑,眼睛的视线在酒杯和钞票之间游移:“真的不能喝了,罚我唱首歌吧?随你们点一首?”

借酒装疯的那家伙不依不饶,夺过她手上的酒杯,揪起她的头就要把那杯酒往她嘴里灌。我实在忍无可忍,暴喝一声,用力把她从那一群醉汉当中拖了出来。

杰克后来说,我当时也喝多了,否则不会在那种场合为一个没有太多交情的吧女强出头。就算是吧。伊芙虽然算是“芳桃苑”老资格的吧女,年纪也不过才二十多,比我妹妹还小。我们都知道她家里穷,八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她每个月的薪水扣除自己吃饭的钱,余下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是,她需要钱,可她已经很卖力很辛苦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在她匍匐的、裸露的脊背上再踏上一只脚。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个引子,后来总被杰克他们拿来调侃,我半推半就几回,伊芙就离开“芳桃苑”跟了我。我每月寄出给她家里的钱,伊芙对我充满感激。和我在一起,她是快乐的吧。

其实驻守在香港的那几年,如果没有她朝夕相伴,我的日子恐怕也会很难过。

华孜酒庄设在Scalini Fedeli的晚宴很热闹。政府部门的、其他酒庄的、媒体的,我们本地和外地来的客人坐了满满三大桌。桌上摆满了各家酒庄不同牌子、不同口味的葡萄酒,红的白的绿的粉红的,逐一被打开来品尝。

罗玳谷的人都泡在葡萄酒里长大,饭桌上却不劝酒,更不拼酒。刘董事长和小李很客气,尽管大家一再告诉他们,不喜欢喝的酒直接倒掉,他们还是每次都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喝干——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宁可委屈自己也要顾全别人的颜面,这是典型的东方人的做派。

百合是女士,大家对她格外照顾,每一轮倒酒只给她的杯里加一点点。她的酒量看起来有限,和伊芙根本不能比。不过她的味觉出奇地灵敏,每次只要浅浅抿一小口,就能准确说出口感是沉厚、丰润、清冽或者是甘涩、辛辣、浓郁,非常老到。谈笑应对之间左右逢源,看得出来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

她和伊芙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除了每一个东方女子都有的蜜糖色皮肤、扁平的鼻梁和翘翘的小鼻子,她们两个人没有太多共同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移动,牵扯出久远的、伊芙的影子,在她的动作、神态和笑声里,越来越清晰。

那时候,每天早晨她都比我先起床。我一睁开眼睛,听到的是街上单层电车驶过的铃声,和她在厨房给我准备早餐、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空气里飘散着食物的香味,咸鱼鸡粒粥,或者豆浆、油条,或者是牛奶、鸡蛋加火腿。

那种感觉很温馨,很心安理得,有时候甚至会让我舍不得起床。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作为一个男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吧,如果我曾经幸福过的话。

百合过来给我敬酒,笑吟吟地问:“当年,您在香港待了多久?”

“1946年初,我结婚没多久就跟着部队去驻防。三年多以后退役回来,从我父母手里接管葡萄园,就没再去过了。”

我那个好太太,在我离开那几年里并没有守住寂寞。等我发现她的秘密,弗兰克已快要出生,孩子肯定是无辜的,我看着人群中弗兰克的身影。即便没有他的存在,我当时也不能怎么样。我们这里的人直到现在还保守得要命,更不要说在那个年代,离婚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个时候的香港什么样子?”眼前的中国女子继续好奇地追问。“那您后来再去过吗?”

“没再去过了,”我暗自叹息,“那个时候的香港啊……”

于是我开始向她描述20世纪40年代的香港。留声机里的“玫瑰玫瑰我爱你”,上海女人的旗袍,还有香喷喷的明炉烧鸭和印度人的咖喱饭。在香港出生长大的刘董事长也凑过来,加入我们的闲聊,说他小时候见过港岛梅道的有轨电车、荷里活道的防空洞,他和他的小朋友们围着美国大兵要花生酱和奶油巧克力……

如果伊芙还在人世,到现在也是九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老爹!你必须尝尝这个!”弗兰克给我递过来一杯酒,这是我们邻居Collins为纪念他们家族移民美国一百五十周年特制的酒款——“爱尔兰风情”。据说一半用橡木桶,一半用不锈钢桶发酵制成,碧绿透亮的液体,泛着黑胡椒和迷迭香混合的辛香。喝一口,明明不是常见的葡萄酒色,舌尖上却翻滚着习惯了的葡萄酒滋味,捎带一点儿生涩,一点儿辛辣,怪异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散了席回到家里,我把那盒老录影带放进机子里,坐在小沙发上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苏丝黄的世界》,十一岁就出来讨生活,没机会念一天书的苏丝黄,披着黑色长发,穿着上海旗袍,讲一口港式英文,掠过20世纪60年代香港的天星小轮、天星码头、中环、湾仔六国饭店、香港仔避风塘……

电视屏幕的画面上,爱上了美国画家的苏丝黄不肯再接客,被一个酒鬼痛打。嘴角流着血,她却喜滋滋地跑去酒吧对着她的姐妹们自欺欺人:画家爱我爱得不行,他怀疑我有别的男人,就把我打成这样……她骄傲地仰起她的小下巴:哎!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被爱你的男人们打呢?!

唉。我从来没有打过伊芙。我站起身来走到床头,拉开了床头柜的小抽屉。

抽屉深处有个檀木雕花的小盒子,里面深蓝色的丝绒上躺着一枚用红色丝带系着的圆形方孔钱。表面被磨得极其光滑,那些汉字的笔画都模糊了,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缺口。

伊芙仰着脸向我微笑:“这是‘乾隆通宝’,我外婆留给我的,说‘乾隆钱,万万年’,戴在身上可以辟邪保平安。”她踮起脚尖,把这个一直挂在她自己胸前的物件套上了我的脖子,厚重潮湿的海風撩起她的黑发,飘到我肩头。那天早晨,是伊芙搬过来和我同住之后,我第一次上潜艇,她执意送我到码头。

“我等你回来。”依稀仿佛,我又听到了她那港式英文的呢喃。我垂下头,抚摸着那枚铜钱,那上面残留着伊芙的,当然也有我的体温。

当时二次大战虽然已经结束,但太平洋上并不很太平。我们每一次出任务总要十天半个月,伊芙坚持次次送我到码头。“我等你回来”,恐怕是她对我说过的所有话里,重复频率最高的一句。她这句话,凝结在铜钱里,仿佛一道温暖的保证,让我在幽深不见天日的海底相信,有了她等候的执着,有了铜钱的灵性,我就一定会平平安安地上岸。

我们的潜艇出去巡航,通常事先都不通知要去哪里,可最后那一次,目的地是明确的。当伊芙像往常一样去送我,像往常那样说,她等我回去,我已经知道自己将一去不返。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她的枕头底下留了一笔钱。一旦她发现我不辞而别,肯定会伤心难过一阵子,不过日子总还是要过,时间会帮助她把我忘记,我心里这样想着,转身登上潜艇,并没有回头看。

生活很现实,婚姻、家庭、家族的责任都很现实。我的现实在罗玳谷阳光明媚的葡萄园里,不在太平洋那一边亚热带的天空下。我,一个堂堂的美国海军少尉,有妇之夫,怎么可以带着一个黄皮肤的、出身低贱又没念过书的香港女人回美国?!

返美的途中,我从脖子上摘下这枚铜钱,收进了檀木盒。当年的队伍中,决定将香港的一切永远留在香港的,远不止我一个人。

或许,这枚铜钱真的有灵性。总之我带着它,一直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活到了这把年纪。

次日早晨,我比平时起床晚了些。走出屋子,只见三位客人坐在前院的小凉亭里聊天。刘董事长扬声招呼我:“早啊,亨利!我们正在猜你这个庄园有多大!”

“啊,三十五英亩,在我们这周围,算是规模很小的,”我回答,一边向葡萄园张望。“怎么,弗兰克还没起床?”

“早起来了!他陪我们吃过早餐才出去的,”小李说着,又问我,“您种的葡萄都是什么品种?您和弗兰克好像并不自己酿酒?”

“这些葡萄,全都是金芬黛,还是我父母种下的,平均年龄都比我还要大十几岁呢。采摘的时候,全得用人工,”我顺势也坐下来。“我家几辈人都只是种葡萄,没人会酿酒。说来也奇怪啊,我们家都没人想起来去学酿酒。”

他们也都笑起来,百合说:“有好葡萄不一定能酿出好酒,不过要想酿出好酒,必须得有好葡萄。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小李还是有些疑惑,“通常葡萄藤过五十以后就没有优质产出了啊,这些藤百年高龄,留来还有什么用?”小李疑惑。

“哈哈!金芬黛不是普通品种,老藤的产量低,但质量特别好,”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笑。“金芬黛是加州的气候、阳光、土质联手孕育出来的异数。”

“难怪这里都叫‘老藤’金芬黛,真是够老的啊!”刘董事长感慨着,提议:“走走!去葡萄园里看看!趁着现在光线正好,拍几张照片,回头制作广告材料要用到的。”

“好啊,我正要去除草、掐芽呢!”我领着他们到工具房中拿了草帽戴上,百合兴奋地嚷嚷:“给我一把锄头!你们去拍照,我要去除草!”

小李大笑,右手向着葡萄园在半空里划一个大大的半圆:“三十五英亩的地呢,小姐!你一双手,一把锄头,除什么草啊,顶多只能葬花!”

我也笑,把停在园中的除草机指给他们看:“我们不用手,也不用锄头,开上那个大家伙就行了!”

我带着百合坐上鲜红色庞大的除草机,开动起来。机器轰隆隆行进的速度很慢,她不断俯身看地里的杂草被连根翻起:“这机器倒是真管用!一周开一次足够了吧?”

“差不多。”我说。

“浇水有滴灌系统自动调节,除草、施肥又用机器,打理这个葡萄园也不大费事嘛!”她的头向后一仰,身量在这个大铁疙瘩里显得更纤小。“美国农民可比我們中国的农民悠闲得多!”

“还好吧,这个季节比较麻烦些。”我忍不住笑,心里怀疑这个典型城市姑娘对中国农民的了解程度。“土地的肥力有限,一株藤产出的葡萄不能太多,初春必须及时把藤上的新芽掐掉一点,这是无法用机器操作的。”

“啊,都是人工……采摘季节也还得用人工,”她点头沉吟,“难怪美国葡萄酒价位高。”

“没有价格优势。销往中国能有竞争力吗?”我问她。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会有的。那么大的市场,只要我们用心做,”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很笃定的语气。“您在香港还有朋友吗?如果有的话,不是也可以帮忙?”

朋友?我摇头。我的目光越过绿色的田野,抵达蓝天深处,伊芙的身影在云影里晃啊晃,依然披散着长长的头发。

1949年底,我们这一批人撤回美国,我和杰克都在其中。但杰克并没有退役,而是升任中尉衔留在军中,一直干到大校才退役。六年前,他从华盛顿飞过来,参加弗兰克母亲的葬礼。在墓地里看着棺木落葬,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节哀!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唉。我叹息:“她心里早就没有我了。愿她的灵魂得安息。”

“怎么回事儿?!这些年没见你说过啊。”杰克死盯着我,十分惊讶。

“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我苦笑,低下头。

“早知如此……唉!我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应该告诉你——”他迟疑片刻,推一把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我后来在香港又见到过伊芙。”

伊芙!到那一刻为止,我已经几十年没听见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轮到我吃惊地盯着他,问:“见到她怎样?你把话说清楚!”

1966年,美国对越战争的高峰期间,杰克随所属部队从越南战场退到香港“休整”三个月。他们在香港的活动范围和我们当年一样,还在湾仔、尖沙咀一带。“下船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伊芙了,是我去找她的,就在你们原来住的地方!”杰克说。“她盘下了那个临街的小杂货店,生意还不错。楼上你原来租的那套公寓,她分期付款,买下来了。”

我像是中了一枪,胸口顿时炸开一个血窟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瞪着杰克,感觉自己的鲜血从伤口汩汩不断地流出来。

“她在那一带很有名,因为她见到美国兵就打听你的下落,”杰克继续说。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1966年,你退役回到美国已经十几年了。她还是一个人,还披着头发,说要等到你正式娶她的那一天才盘起来。”

这才是她一直披散着长发的真正理由。我的胸口开始痛,比中了枪还痛。“那后来呢?现在呢?”

“休整期结束之后,我们重返越南战场,后来我也没再和她联系,觉得你也许不需要知道她的消息。这种‘苏丝黄’的故事那么多,我们当中有几个把她们带回来的?”

像我这样将她们干脆彻底抛弃的人不止一个,似乎我就可以不用愧疚了,杰克企图安慰我。当年我头也不回,踏上甲板返回美国那一刻,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香港的伊芙还活着吗?我抬头望着一丝云影也没有、无尽的蓝天,喃喃地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在这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起香港,怎么还有勇气再去?”

坐在我身边的百合吓了一跳,转头看着我,一双黑眼睛在草帽边沿的阴影下睁得又圆又大:“亨利,你说什么?!”

我把除草机在遍野的葡萄藤中停下,示意她一起下去:“你想听故事吗?一个连弗兰克也不知道的故事?一个真实的‘苏丝黄’的故事。”

罗玳谷的初春上午,迎面而来的微风温暖和煦。金芬黛老藤齐腰高,成行成排地顶着一层新叶的嫩绿色,站在地里,一眼望不到头。

百合和我在地头并排坐下,陪我一点点捡起那些失落了大半个世纪的记忆。伊芙。到今天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但我可以肯定,她的长发始终都披着,在那么潮湿闷热的亚热带的香港。

百合用双手抱着弓起的膝盖,时不时顺手掐下葡萄藤上的一片叶芽,却不扔掉,拿在手里晃呀晃,顺势就晃进了嘴里。两排细细的白牙轻轻咬,如品酒一样品那叶子的味道。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坐在我家这个百年老葡萄园地里,有着蜜糖色皮肤的中国女子。

当天吃过晚饭,客人们就要离开了。

弗兰克把他们的行李装上车,我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轮到百合,我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盒子:“留作纪念吧,很高兴认识你。”

“‘乾隆通宝’,是那枚铜钱!”百合接过盒子打开,抬起明澈的、清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找个时间再去看一看吧,香港现在很不一样了。”

“好,你来给我当向导。”我笑起来。

“我们的葡萄酒不是要进上海的吗?怎么又成了去香港?”弗兰克从小吉普车后面一直喊过来。“老爹!你和美丽的女士们总是习惯性地搞秘密约定吗?”

“嗯!香港有这全世界最爱我的女人!”我也喊出来,终于不用顾忌了。

百合扑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以后,我们不仅要去香港,还要去中国内地很多很多地方!”她用力晃一晃手中的小盒子,加重语气强调:“我们,我们一起去!”

不明就里的弗兰克哈哈笑着走过来,拉百合的衣袖:“还真打算不带我啊?真狠心!好了好了!老爹再可爱,你现在也要先跟我走了!”

“是啊是啊,以后还有大把机会再来的。”刘董事长也在一旁笑。

是,他们的确该上车了。我用力握住百合的手:“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个很爱你的人,千万不要辜负他。”

她郑重地点点头,拍拍我的后背,轻声说:“再见,亨利!多保重!”

我站在前院,看着弗兰克的小吉普车载着他们驶出车道,绕过自家的、邻居家的葡萄园,开上公路,终于被林木掩映而去。她走了,那个有着黑色眼睛、蜜糖色皮肤的中国女子,以后不见得还有机会再见到。她那么年轻,将来她会把那枚铜钱带到哪里?——不管在哪里,也总比我收在这里离香港更近些吧?

葡萄新生的叶片浮上一层灿烂的、明晃晃的橙红,滚动伊芙遥远的笑声,碎碎念着:“乾隆钱,万万年!”夕阳无限好,空气里是我熟悉了一辈子的罗玳山谷里的田野气息。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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