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 许 仙 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发表作品五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集《麻醉师酒吧》、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六部。现居杭州半山。
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
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
——吉狄马加《大河——献给黄河》
痒
他头顶心里有块痒,也不是很痒,但很诱惑,仿佛痒的地方不是头顶心,而是在他的心里面。他经不起诱惑,就伸手。只伸出右手的中指,尖指甲落在头顶心上,轻轻地挠了两下。那块痒顿时被他唤醒了,痒的面积和程度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增大和加深。
就像一块荒地上疯长出来大片带刺的藤蔓,迅速覆盖住他的头皮。
现在,除了大拇指,右手其余四只手指都发挥了作用,如同铁耙子在除遍地的杂草。
他头发很多很密,而且是卷发。四指耙起来吃力,无法深入。
而痒就像一条条阴险的毒蛇,时而流窜到这儿,时而流窜到那儿,神出鬼没;又似一道道冷不丁儿落地的闪电,但他永远猜不到下一道闪电会落在哪儿。这让他十分懊恼,手指总是比新出现的痒晚上一两步,而且他一旦捕捉到新痒,尚未消灭,更新的痒就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了。
懊恼加剧了痒的面积和程度,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懊恼。
他不得不加大动作的幅度,以及力度,在脑袋这边挠挠,在脑袋那边挠挠,头皮屑像雪花一般飘落下来,他决定消灭了痒,或者把痒控制到他能承受的范围内,就立马洗头,用海飞丝或飘柔,把每根头发和每寸头皮都洗得干干净净,彻底歼灭痒患。心里有了章程后,他就采取地方包围中央的战略战术,将脑袋四周的痒先歼灭。他专心做这个事后,果然,痒渐渐集中到头顶心。
他收回右手,将嵌满手指甲里的污垢一一弹去。
果如所料,他头上长满了污垢。
他满意地指挥轻装上阵的手指,再度出发。
痒,顽固,负隅抵抗,抱着“痒在阵地在、痒亡阵地亡”的决心和勇气,在最后的高地上严防死守,并使出最后的撒手锏——连心痒,也就是说,他头顶心里有多痒,他心里就有多痒。这是一招最狠毒的招数。因为肌肤上的痒可以触摸,可以用指甲挠,但心尖尖上的痒,不可望不可及,只能用意志去承受与抵抗。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的意志能大于心痒呢?!
他越挠越痒,越痒越挠,不停地弹掉手指甲里的污垢。
他发现痒的老巢,就在他头顶心的那一点上。
他改变策略,用一只手指——即右手的中指甲使劲地抠痒的老巢。
当头顶心开始疼痛时,他冷冷一笑。
新出现的疼痛感,减轻了痒的难受程度。如果要他在痛与痒之间作出选择的话,毫无疑问,他选择痛。他拼命地抠头顶心,疼痛异军突起,从无比的奇痒中脱颖而出,渐渐占了上风,甚至有盖过痒的趋势。这让他兴奋无比,内心一阵狂喜。
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挠的速度,也加大了中指的力度。
他不停地弹掉指甲里的污垢,却对污垢熟视无睹。
终于,只剩下了疼痛。
剧痛覆盖了他整个头皮,但他已经停不下来。
当他定睛,注意到指甲里的污垢,又红又白,发现那是什么东西时,竟被吓死了。
原来,他锋利的指甲,抠破头皮,抠破天灵盖,把自己的一小块脑髓也抠出来了。
他消灭了痒,也消灭了自己。
痛
在大街上,他被人撞了。
大夏天的,他身体臃肿,戴帽,长袖长裤,大头皮鞋,还戴副白手套,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常人。撞的是他左肩头。笨拙的他因为这个撞而侧过身去,不得不急忙横跨一步,才站稳。他瞅了眼撞他的人,背影像黑熊,是个外乡人。“切!”他嘴里传出微小的声音。这个有着黑熊背影的男人,顿时半侧过身来,不怀好意地瞪他:“干吗?”
他忙解释道:“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
其实撞得有点重。他是在外乡人的奔跑中,避让不及被撞的。但他真的不痛。他倒希望痛来着。他就朝黑熊笑笑。他笑得有点诡异,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让黑熊感觉不爽。黑熊彻底转过身来,并上前一步,跨到他跟前,质问他啥意思。他竟讨好地说:“你撞重点也没事。”
但黑熊并不领情,以为对方瞧不起他。
黑熊恼怒了,让他把嘴巴放干净点。
但他不觉得自己嘴巴脏,傻乎乎地问对方啥意思。
“你切什么切?”黑熊质问道。
他都不曾注意到自己“切”过一声。如果他真的“切”了,那也不过是“小意思”的意思,就是说,这点程度,他根本不在话下。他就是这么向人解释的。黑熊顿时红了脸,用一种古怪的口吻问道:“是吗?要不要来点重的?”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道:“那就太好了。来吧。”
黑熊还真的来了,赌气似地一拳重击在他左肩上。
依旧是左肩。他后退了一步、两步……才站稳。不知为什么,他隐隐感觉到一丝疼痛,一丝不易察觉到的、稍纵即逝的,但终于让他及时捕捉到的疼痛。啊,多么久违的令人梦想的疼痛!患有神经性无痛症的他极度兴奋,内心一阵狂喜。他喜欢这一丝痛感,就像遇到阔别已久的老友,非得拖住他不可。他甚至举起双手,朝黑熊挑衅般招手道:“再来,再来。”
黑熊傻眼了。今天碰到了傻子或疯子。你瞧他的穿着就像,谁会大夏天穿成这样?
但他想,和傻子说话,你也就成了傻子;和疯子交手,你也就成了疯子。
黑熊决定放弃,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再不采取措施,就会与这个神奇的外乡人失之交臂,就会与令人神往的疼痛失之交臂……“不可以!”他大喝一聲。刚刚那一丝疼痛,让他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有些期待,也有些冲动。他突然出手,将包含这股力量的拳头,重重地击到黑熊左肩上。黑熊始料不及他会这么干,就足以令他猛爆粗口:“他妈的,你有病呀!”
是的,他有病。
黑熊迎头痛击,一拳还到他胸口,左侧的那个位置。
他噔噔噔地后退了数步,还是没站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原本一潭死水的心里,突然荡起了涟漪。那涟漪就是疼痛。“有了,有了……”他嘴里像念咒一般叨叨,“就是它,就是它……”切实的痛感让他力气大增,他一跃而起,向黑熊扑过去。他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一头撞到黑熊的胸口。
黑熊忍不住倒退了三步四步,才定住身,双手箍住他的脑袋,用力一转,又一摔,他就从侧面摔出去,摔倒在地上。他敏捷地抱住黑熊的右腿,用力一拖,将他拖倒在地上。黑熊爬起来时,他一伸脚踢到黑熊的裆上,剧痛令黑熊恶从胆边生。黑熊骑到他身上,挥舞着双拳,就像武松打虎一般。他大喊大叫:“好呀,你个狗娘养的,太好了。”
人要作死,老天爷也没办法救你。
在黑熊暴雨般的拳头下,他突然头一别,翘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死得一脸灿烂。
血
三岁那年,有一次,他弄破了手指,血像圆润的珠子从伤口爆出来,一朵含苞的梅花,非常美丽,他慌忙地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仿佛要把美丽的珠子私藏一般。他温暖的嘴唇包裹住伤口,鲜血在流,口腔里弥漫又咸又腥的气味,新鲜而又刺激,他情不自禁地吸吮起来,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心脏怦怦地震击。
“你脏不脏呀?”母亲一把拉出他的手。
他的手指在流血,他的嘴巴也血红血红的。母亲质问他,“你不要命啦?!”
母亲一边数落他,一边给他包扎伤口。
鲜血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者说,在他心里埋下难以磨灭的渴望。他不是吸血鬼,但有着吸血鬼对血液的敏锐感觉。经历了一些岁月,他长大了许多,他的嗅觉和味蕾更敏锐更精准,他的血液也更加芳香,仿佛一杯越久越醇的美酒。
这令他非常痛苦。
他的血好似长年累月全天候随身携带着美味佳肴,让他无时无刻不经受着诱惑,他恨不得痛咬自己一口,却又万万不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他总不能割自己一刀,然后不管自己死活地畅饮。他每一天的健康成长,都是用自己坚强的意志换来的。
尤其是无月之夜,当他置身于漆黑之中,血液的芳香爆棚,令他满脑子都是渴望,就像吸毒者毒瘾发作,痛苦得让他想死的念头都有。但他不是吸血鬼,趁月黑风高,杀人越“血”;不是黄鼠狼,钻进鸡笼乱咬一气,饮得痛快;不是野狼,嗜血如命,随意扑杀其他动物……他对动物和其他人的血不感兴趣。其他血液对他來说都是臭的,唯独他自己的血,芳香无比。
有几次,他将手指放入嘴中,渴望的牙齿慢慢地咬下去,痛一点点地生出来。就在即将咬破手指时,他一个激灵,慌忙将手指抽走。如果他一口咬下去,咬得重一点,咬破了手指,火热的嘴唇遇到鲜美的血液,他知道,肯定不可收拾。他越是压迫自己,那份渴望越是强烈。
这样的夜晚,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溺于干渴中,必须做些什么。
他把家里所有的灯打亮,在明亮的地方,像困兽一般团团转。但他不敢出门,不敢进入黑暗的地方,他怕自己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突然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然而,人的命运或许从一出生就注定的,那个命运比想象中还要残酷。他不相信宿命,他与之斗争了三十多年,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从光明的地方走出去,穿越黑暗,去迎接另一片光明。
又一个无月之夜,他故作坦然地出了门,踉跄地闯入漆黑的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叫他停下来,但他没有,他先是慢步,然后快步,然后小跑,最后奔跑起来。他在黑暗中狂奔。他的思想与身体分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他狠狠地摔倒在地,翻滚,四肢疼痛不已。他瘫倒在地上,当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手指上时,他闻到血液的郁香,一阵头晕。
他意识尚存,清楚自己嘴里含着手指,自己在拼命地吸吮,那是自己的血,甜美的血,他无声地呐喊,让自己停下来,但他的意志异常微弱,最终消失了。他无法做到让嘴离开手指,或者手指离开嘴,反而更加有力更加拼命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吸吮。
他把全身流动的血液,都装在了另一只欲望的袋里。
他除了滚圆的肚皮,身体其他地方干巴巴的,就像发皱的豆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