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奶奶

→ 孙全鹏 1985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作品见于《四川文学》《莽原》《南方文学》《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

尿奶奶是我们将军寺村唯一的百岁老人。

尿奶奶没丈夫，没后代，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将军寺村是极讲究辈分的，按辈分来说，我该喊她奶奶。小时候，我经常见她在村里走来走去，白天她一个人驮着太阳不知道去哪里，晚上又背着月光不知从哪冒出来。她回到用玉米秸搭的棚子里，像个活神仙一样“隐居”在里面，不发出一点声响，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感觉尿奶奶很神秘。她总是低着头，弯着腰，手里拄个小竹竿，执着地向前走，时不时地停下来，好像是累了，待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前方，又继续向前走。有一次，我和爸爸从镇上买东西，回来很晚，看到一个人斜躺在路边的麦秸垛旁，一动也不动，以为是出了啥事。爸爸赶紧停下自行车，过去看看是不是出了啥事。

“尿大娘，尿大娘，你没事吧？”爸爸又提高了嗓门。

“啊！”尿奶奶睁了一下眼睛，“是谁啊？”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翻了一下身子继续睡。

“这里多冷啊！快回家睡吧！”爸爸又说。

“在哪里睡不一样啊！”尿奶奶说。

“家里不冷啊！”我说。

没了回答，却传过来一阵打鼾声，显然尿奶奶又睡着了。

回来时，爸爸不住地说：“你尿奶奶一个人多可怜！”那天晚上，我们经过将军寺桥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尿奶奶住的玉米秸棚子早已塌陷了。她没法住在家里了！当天夜里，爸爸和妈妈商量，同意让尿奶奶搬进我家的烟叶楼里。

烟叶楼就是炕烟叶的地方。我家盖了个烟叶楼，当初是爷爷、爸爸和叔叔一起盖的。烟叶楼下面用砖头砌，上面用泥垛起来，却很结实，就在将军寺河边，一直闲置着没有用。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满将军寺村找尿奶奶，可是没有找到，晚上在遇到尿奶奶的麦秸垛旁，总算找到了。

妈妈说：“大娘，别睡这儿了，回家睡吧。”

“家？家……”

“烟叶楼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尿奶奶眯缝着眼，好像睡着了，但我看得很清楚，她眼睛里晶莹晶莹的，分明有泪水。

左邻右舍听说要给尿奶奶搬家，都过来帮忙。将军寺村的人还是很热心的，无论有钱没钱。其实，尿奶奶家也没啥贵重的东西，一个破锅，还豁了个口子;一床旧被子，上面黑乎乎的一层，散发着一股气味……东西都搬完了，尿奶奶从挂在半空中的馍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紧握在手里。

原以为尿奶奶搬到烟叶楼会高兴一些，可她经常不回烟叶楼睡觉。“是不是尿大娘不满意这个地方？”有一天爸爸说。

“哪能呢？”妈妈说。

应该不会不满意。后来，我们经常听见尿奶奶逢人就说我爸妈好，找了个好地方让她住。至于尿奶奶不经常住烟叶楼的原因，后面我渐渐明白了，尿奶奶喜欢走到哪里睡到哪里，她心中的家只不过一个停留的地方而已，只要能让她歇歇脚的地方，就是家。对于大自然，她从不过分要求什么，一切她都有了，又好像一切都是她的。

尿奶奶没得过病，反正我没有见她吃过药，身体好得很，人们说疾病绕着她走。有一次，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身体来：“你身体多好！”

“身体不好不中啊！家里哪有钱看病啊！”尿奶奶年龄大了，满嘴跑风。

她什么都吃，河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你不要想太多，她哪有口福，她没有钱去买。她吃这些东西多是别人扔掉不要的，要么是死了的，她却当作宝贝似的。至于怎么吃的，我没有见过，反正东西一到她手里她不会浪费。

有城里人来寻找没病没灾的方法，并要求与她一起吃一次饭。尿奶奶说：“你们身子金贵，我吃的你吃不了。”城里人说：“我能吃。”尿奶奶看城里人这样说，就不说话了。

你猜猜，尿奶奶都吃些啥？竟然是死鸡、死老鼠之类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捡的。

“咋是这？”

“没办法，总不能饿死吧！”尿奶奶眼睛也不眨，咯吱咯吱地吃了。吃完了，一抹嘴，就走了。留下那个城里人在身后吐了一地，睡了一天才醒过来。这阵势确实让人受不了。

聽人说，尿奶奶过了一百岁大寿才走的，当时紧握着一个盒子，不愿松开，上面模糊地雕画着一条龙，盒子里是什么，没人知道。她模糊地喊：“你不来，不来;我走了，走了……”没人听懂是啥意思。有人问，她也没有回答，只是瞪着眼睛向外看。

几年后，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来到我们将军寺村，乡里干部陪着。听说，老人1949年前到了台湾，这次专门回来寻他妻子的。老人说要找一个叫兰香的人。在我们将军寺村，数三老太年龄最大，都九十多了，她也记不起是谁。老人们不知道，小孩们更不知道了。银发爷爷并没放弃，大家见他手里也握着一个盒子，上面雕有一只凤。大家突然想起尿奶奶一直抱着一个木盒子，这个人是不是尿奶奶？

后来，银发爷爷去了将军寺河南边，那里是一片乱坟岗，在寒风中越发凄凉，孤零零的，那里埋葬着他的妻子兰香。银发爷爷落了泪，嘴里哆嗦地说：“我来了，来了;你走了，走了……”

银发爷爷重修了个墓碑，种了四棵柏树，算是一种缅怀。后来，银发爷爷去世了，就和尿奶奶合葬在一起。你若到将军寺村，仍然能找到这个墓，柏树苍翠无比，直挺挺地向天上长去，比胳膊都要粗些了。

微篇妙品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