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明月动乡思”:叶嘉莹文学自传《沧海波澄》

2019-09-10 12:01徐雁
新阅读 2019年11期
关键词:叶嘉莹古典诗词

徐雁

《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中华书局2017年版),是海内外知名的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教授的一部文学自传。全书15万字,主体内容分为四篇,依次是“二十年间惆怅事”“潮退空余旧梦痕”“鹏飞谁与话云程”及“骥老犹存万里心”,附录有“我的台大公开课”两讲的文字记录整理稿。从书名到篇名,俱见叶教授的文学素养和美学趣味。

我开卷阅读的初衷,是要借此了解究竟是哪些中华古典锦诗绣词影响了作者的人生,在读罢掩卷之后,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作者在“经历了太多苦难”的打击之后,是如何继续保持“坚韧的力量”和“内心的方向”,直至蝶变为传承和传播中华古典诗词的志工义士的。

(一)

叶教授在本书代序“镜中人影”一文中说:“今年是2017年,我虚岁已经九十四岁了……我一生漂泊,现在回首从前,真是往事如烟、前尘若梦。很多详细的情况,我都已经追忆不起来了。不过幸而我有一个作诗的习惯,我内心有什么感动,常常用诗词记写下来,我的诗词都是我当时非常真纯的感情。”

“真诚”“真纯”,是叶教授毕生坚持的诗词写作准则。她在晚年表示:“我的诗词绝对是我亲身的感情和经历。我不作那些虚伪的诗,我也不作你赠我一首我赠你一首那样的赠诗”。她积毕生诵诗吟诗及讲诗授诗的经验,深刻地体会到:“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写诗。成就一首好诗,需要真切的生命体验,甚至不避讳内心的软弱与失意。”

因此,由作者自己来讲解从念诗诵词到写诗赋词的心路历程,足以从文学这一重要侧面,深入了解其真实的人生体验和思想感情。

那么,在叶嘉莹的人生道路上,究竟都遭遇过哪些具体不幸,让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生命中都没有过“春天”呢?

原来作者出生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年代,可谓生不逢时。当1937年近在北平城郊的卢沟桥突发“七七事变”时,她已经十三岁,随后就不得不随家人一起生活在被日寇侵占后的北平城里。这一种铭心刻骨的“国破”体验,自然让少女时代的她难以磨灭。

在“国破”以后的岁月里,她还遽遭了“家难”的打击。

因其父在国民政府航空署做的是英文资料汉译工作,因此在“全面抗战”开始后,与沦陷在北平的家人不通音讯长达四年之久,其母因惦念丈夫的生死而忧伤成疾,终以腹瘤手术失败而殒命。这一不幸事件,就发生在叶女士考取辅仁大学那年。是年秋天,十七岁的她写下了凄绝人寰的《哭母诗》八首。其中如“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空余旧物思言笑,几度凝眸双泪垂”“诗句吟成千点泪,重泉何处达亲知”等句,可谓字字读来,都浓情透纸。

在国破而又家难的打压下,“我的诗歌脱离了少女的情怀,而有了比较深的层次”;“我从小是在苦难之中长大,我关怀国家人民的苦难,这种感情是我从小养成的”。尤其是在读辅仁大学二年级时,得到教“唐宋诗”课程的顾随先生(1897—1960,字羡季,晚号驼庵,河北清河人)的爱国情怀感染,尽管在性情上,叶嘉莹仍如中学生时代一般羞怯,但在精神境界上,却已不同于时俗的女流了。“我早已准备接受来自家国的所有忧愁和苦难。在艰难的战乱日子,我想要入世,为国家、为人类做一些事情。我不追求世俗的一切,这不是高自标榜,我生来就不喜欢那些东西,但我不会离世隐居,到荒山之中去修行”,葉教授在书中如此解说道。

“潮退空余旧梦痕”位居本书第二篇,主要讲述的是她在台湾十八年生活的经历梗概,及其这一时段为数殊少的诗作。她在开篇写道:“在战乱中,我们就随着国民政府逃到了台湾……刚到台湾时,我的老师顾随先生就给我写信,让我去看望他在台湾的朋友台静农先生、李霁野先生,还有郑骞先生。我和李霁野先生在台湾大学见了一面之后,我就(被许世瑛先生介绍)到彰化女中去教书,接着就发生了白色恐怖,我先生和我相继被关了。”

在叶嘉莹侥幸被释放后,她在走投无路的情景中,写有一首《转蓬》。诗云:“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翻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须知作此诗时,叶嘉莹只有26岁,但她只得先寄人篱下,然后到台南一所私立学校去教书,独自抚养了女儿三年。为此,她过早地进入到了怀旧的年龄:“我怀念那些美好的童年时光,想念我的亲友、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以及北京我熟悉的一切。”

1952年,叶嘉莹被推荐到台北二女中高中部讲授国文。随后她在辅仁大学老师们的提携下,进入台湾大学教课。从此,她在诗词和古文教学上不断努力,并从一个传统诗词的写作者,转变成为一个中华古典诗词的研究者。

“潮退空余旧梦痕”,在本书四篇中占据的篇幅最少,可见作者那不堪回首台湾事的心结。但命途的转机却也开始发生了,相帮相助的“贵人”也即将现身。1966年夏,叶教授得到了一个被台湾大学推荐交换到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机会。1968年之后,她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全家定居在加拿大。1991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二)

在年逾半百、渐知天命的年岁,叶教授主动要求回到中国内地进行义务讲学,是其灿烂晚章的开篇。三十年后,她收获的是种种晚荣。她先后被北京大学等聘为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名誉研究员。在2008年,她获得中华诗词学会颁发的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2013年,又获“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2016年,再获“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之终身成就奖。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且说当年,她何以有此人文自觉,做出如此重大的人生转折呢?这要从她晚岁遭遇到的再一次重大家难说起。

话说1976年3月24日,由叶教授一手抚养长大的长女言言与其夫婿在一场车祸中悲惨罹难。遽然遭此无情打击,她在伤痛之际,写下了哀婉悱恻的《哭女诗》十首。诗中随处可见的“哭母”“哭爷”“哭爱女”及“恨深”“余生”“余哀”等词,透露出作者满腔溢怀的身世之悲、遭际之痛,读来能不令人一掬同情之泪?

少女时失母,中妇时丧女,诚为人生天地间最伤痛无奈之事。但叶教授却似乎从所遭遇的一系列人生痛事之中,再一次地觉悟了生死无常、进取有道之理,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她决心放下“乐享余年”的“小我”心态,以及做一寻常外婆的“小家”观念,决意回返祖国内地教书,这样既圆一直以来的归国还乡之梦,又可“把我的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她吐露心迹道:“我怀念我的故乡,怀念我的祖国。我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好的办法报国,我只能把我所体会的、我所传承的中国诗歌中的美好的品格和修养传给下一代。如果我没有尽到我的力量,下对不起诸位年轻人,上对不起我们前一代的那些杰出的诗人、词人的作品。”她说:“当一个人处在一个充满战争、邪恶、自私和污秽的世道之中的时候,你从陶渊明、‘李杜、‘苏辛的诗词中,看到他们有那样光明俊伟的人格与修养,你就不会丧失你的理想和希望。我虽然平生经历了离乱和苦难,但个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而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我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我的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她认识到,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大作用,就是“兴发感动”,因而读诗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培养我们有一颗美好而活泼的不死的心灵。我们作为现代人,虽然不一定要再学习写作旧诗,但是如果能够学会欣赏诗歌,则对于提升我们的性情品质,实在可以起到相当的作用。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的人”。她还期待着通过自己的一番努力,能够“在现代时空的世界文化大坐标中,为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特质,以及传统的诗学与词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并对之做出更具逻辑思辨性的理论说明”。

因此,在本书将要终篇的时候,叶教授深情满怀地说:“我命运坎坷,饱经忧患……是古典诗词给了我谋生的工作能力,更是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感发生命与人生的智慧,支持我度过了平生种种忧患与挫折。我的愿望只是想把我自己内心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作为一点星火,希望能借此点燃其他人,特别是年轻人心中热爱古典诗词的火焰。由于自知‘老之已至,我才如此急于想把自己所得之于古诗词的一些宝贵的体会传给后来的年轻人……”这拳拳之心,谆谆之言,让人心生感动之余,更能生发一种感奋之力。

为了落实这一番愿景,叶教授除了始终坚持进行中国古典诗词的讲学讲座及著书立说外,还在1991年,為南开大学创办了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不仅亲自指导中国古代诗词方面的硕士、博士研究生,而且为该研究所捐出退休金之半数(计10万美元),创设了以其辅仁大学老师顾随先生之晚号“驼庵”命名的“驼庵奖学金”,及“永言学术活动基金”。因她自己别署“迦陵”,还出版了《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迦陵诗词稿》及《迦陵文集》10卷等。2018年6月3日,她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立了“迦陵基金”,以嘉惠来学。

现身说法,解说中国古典诗词与作者职业、事业及志业间的良缘,正是《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一书的看点所在,读者可细细品味。

作者系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图书馆学会阅读推广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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