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熊召政系著名作家、诗人。现任湖北省文联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参过军,下过乡,22岁起担任英山县文化馆创作辅导干部。1973年,发表第一首长诗《献给祖国的歌》。1979年创作的政治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荣获全国首届新诗奖。1999年开始相继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四卷本,2005年更是凭借《张居正》全票获得茅盾文学奖第一名。2019年,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全四册)已出版。熊召政应邀出席第二届中国全民阅读年会并发表演讲,现刊发于此以飨读者。
非常高兴收到主办方的邀请,前来南宁参加第二届中国全民阅读年会,与这么多的新老朋友见面,一起分享阅读的乐趣与读书的心得,没有什么比这种交流更令人愉快。
(一)
苏东坡说不可居无竹。对我来说,居家的第一需要不是竹子。住在城市里的人们,没有几个人能够天天与竹子相伴。当下的读书人,十之七八都是住在城市里,所以,我们居住的第一个条件应该是不可居无书。唐代诗人杨巨源的诗“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我想改两个字,将看花人改成读书人。南宁的秋色正好,我们在这里相聚不是为了满城灿烂的秋花秋叶而来,而是为了书。出门都是读书人,我们来自四面八方,为了读书而来到这间大厅。我不知道盛世是什么样子,但这么多人为了读书而聚首,这至少可称为文化的盛世吧。
我是一名作家,也就是一个写书的人,但我首先是个读书人。因为阅读,我的人生变得丰富,因为阅读,让我产生了当作家的冲动。如果说一个人的童年或者少年不喜欢文学与艺术,那么这孩子一定缺乏好奇心。一个人的阅读兴趣,首先来自文学,我不相信一个孩子的阅读兴趣来自数学、化学、物理。看一个故事比背一道公式轻松得多。好奇是人的天性,文学就能满足一个少年的好奇心。我当学生的时候,没有我的孙子这么苦。现在的大人,很少案牍劳形,但儿童们一个个全都案牍劳形。晚上十点了,我的孙子作业还没有做完。我非常同情他,却又没办法把他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我们的教育就是这样,不管多少人反对,多少有志之士到处奔走呼吁,但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各种各样的课外作业,让孩子们的童年在丧失,少年在遭受折磨。到十点多钟,孙子的作业做完了,我让他睡觉,他说:“老师布置了,我还要读半小时的书。”看他困得不行了,我说你别读了。
跟我的孙子相比,我的童年要幸福得多,一放学就没有了作业,我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趣读各种各样的书,只要喜欢,我就找来读。说是找,就是找人借,不是借图书馆的,就是借同学的。我是个苦孩子,但苦中作乐比甜中作苦要好得多。苦是生活,乐是精神;现在的孩子们甜的是生活,苦的是作业。孩子们沉重的学习作业,让他们在幸福中品享艰难。我常常在想,我的童年要是这样辛苦,我肯定厌学,也肯定当不了作家。因为,作家的首要条件就是好奇心。而好奇心必须从童年起开始培养。
谢天谢地,我的好奇心从未遭到扼杀,我的青少年时代,几乎就是在阅读中度过的。我们那个时代凡是能找到的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不管是当代的、古典的还是外国的,我都找来读。当时最折磨我的事情就是无书可读,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书,却又要限期归还。于是,我就经常抄书、背书。记得十几岁时,我背诵过《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古文观止》《文心雕龙》等。有一段时间无书可读了,我就背《康熙字典》,每天背十个字,坚持了一年。有天夜里,在一盏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下,我在默写字典中生字的时候,突然一眼瞥见了放在一旁的《红楼梦》,我忽然想到,这《红楼梦》中用过的字,在《康熙字典》中都能找得到。字典中既然藏了一部《红楼梦》,就一定还藏着比《红楼梦》还要伟大的作品。关键是我们要找到语言排列的密码。想到这一层,我忽然开悟了。阅读就是寻找智慧的密码。这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三年两载,而是一生的坚持。
(二)
在我少年时期的阅读中,有一篇文章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文章中说,大凡一种优秀的语言,一定会有丰富的词汇,从一个作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使用的母语的魅力,以及他掌握这种语言的能力。我记得文章中提到了英语中的莎士比亚、俄语中的托尔斯泰、法语中的雨果、西班牙语中的塞万提斯,德语中的歌德,中国作家中也有两位,即曹雪芹与鲁迅。这些上榜的作家除了写出经典的作品,还有一个标准,即他们使用母语的词汇都超过了一万个。文章中列出了作品中的词汇量,具体数字我不记得了,好像曹雪芹的词汇量是一万三千多个,鲁迅刚刚过一万。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发表在哪个杂志上,我完全不记得了,但他提出的母语与文学的关系让我记忆犹新,我赞同这种观点。如果一个作家仅仅只会讲故事、讲情节、发议论、发感慨,而不能向读者展现母语的灿烂,则这个作品还不能说是经典。而且我也不相信,简单的语言能够描摹复杂的事物。中国语言之魔力,放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也必定是可以傲视群雄的。我们这一代作家,在语言中经过严格训练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先秦诸子的散文,还有《诗经》与《离骚》,以及唐诗宋词元曲,魏晋的乐府,先它而出现的汉赋,更有史书中的《左传》《史记》《汉书》等,无不让人击节称叹。在中国语言的长河中,每一朵浪花都那么晶莹剔透,每一袭波涛都那么澎湃浩荡。语言是文学的基石,基石不牢,文学的大厦不可能高耸。
我五岁的时候,外祖父便强迫我学习对对联,从两个字对起,他说绿水,我说青山;他说雪白,我说桃红。不但词义相对,还必须平仄合辙,直到能够脱口而出了,才开始对三字联。如此逐字增加,一直对到九十字。前后差不多两年时间的对联训练,培养了我对汉语的感情。过了这一关后,接着外祖父又指导学写诗词,也是循序渐进的,先是五绝,尔后是七绝,接着是五律、七律,再就是排律、回文诗。外祖父认为我的旧体诗过关了,接下来学词,他选了二十个词牌,一个一个地训练,能够熟练地掌握之后,再学着写骈体文,学颂、学箴、学碑、学铭,凡是他认为必须掌握的文体,就一定要我学习,他的严格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抵制的。没有不贪玩的少年,我的貪玩与调皮犹胜于我的小伙伴们,常常与外祖父玩捉迷藏的游戏,让他找不到我。但反抗是无效的,我跪过踏板,被打过手掌心,被罚不准吃饭。不过,一旦敖过了这个强制期,学习就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当我离开外祖父,从县城下放到乡下当一名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时,我的自学历程由此而展开。我背诵《古文观止》与《康熙字典》就是在这一期间。1980年,我有幸成为著名作家徐迟的学生,他的外国文学造诣非常之深,他给我开了一个从《荷马史诗》到《追忆似水年华》的读书单,总共有一百部作品,我跟了他六年,就读了六年的外国文学名著。外祖父与徐迟,是指导我读书的两大导师,一个让我阅读古典,一个让我阅读外国经典。所以我说,阅读让我人生丰富。
(三)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阅读和写作。我看到有的人天天开会而乐此不疲,有的人天天与人谈生意,一面说很辛苦一面又去赶一个又一个的饭局,我便很同情他们。这样的生活我过不了。我全部的兴趣就在于阅读,如果一天不读书,一天不写作,我就觉得这一天虚度了。阅读与写作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可否认外祖父与徐迟对我的选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小时候,外祖父让我读古代格言,有这样两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意思是只要书读好了,你就能找到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就会住进黄金装饰的房子,这真是一个骗人的童话。但历代文人创作的文学作品中,都将这童话一再演绎。长大后,我读到“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這样的诗句时,这才明白这世界成功的人,不一定是读书人。如果说古代的成功者离我们太远,没有可比性,那么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读书最好的人并不能成为时代的楷模,亦不为世人所追捧。比如说,进入中国富豪排行榜的那些名动朝野的人物,却是没有几个是真正的读书人,他们不会思考“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但他们每天都会想“钱从哪里来”“赚钱怎么花”。比钱塘江大潮还要澎湃凶猛的商品大潮彻底摧毁了传统文人的价值观。“知识越多越穷酸”,“知识越多越无奈”,读书人状态好悲催。我不是说读书人的生活条件与阅读兴趣在减弱,而是指太多的年轻人缺乏阅读经典的热情。当心灵鸡汤、职场宝典、赚钱秘籍之类的书大量充斥书店卖场的时候,我们还能够认为我们的阅读是一个健康的状态吗?
当然,一些好的引导已经开始了,比如中央电视台的《朗读者》与《诗词大会》等栏目的创建对年轻人产生的吸引力,还有全民阅读这样一个文化建设工程的实施,都是在拯救一个国家的斯文,美好的传统正在慢慢地回归。
作为一个阅读者,也作为一个为全民阅读提供作品的作家,我很清楚应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阅读经典不会有错的。我们的列祖列宗、我们的前辈提供的经典是一座又一座伟大的山峰。难道我们只能当一个山峰的攀登者,而不能再创造属于自己的一座山峰吗?“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一个作家的山海情意,就是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人文的历史增加一点点高度,我们可能做不到,但我们不能不努力。
我步入文坛,首先是一名诗人,尔后是散文家,然后才开始历史文学的创作。我花十年时间,写了一部四卷本历史小说《张居正》,之后又花十四年时间,创作了另一部四卷本历史小说《大金王朝》,两部书,耗费我二十四年时间。我很想用我的一支笔,来描画中华民族的伟大史诗。我的话剧《司马迁》,最近在圣彼得堡的亚历山大特列娜大剧院演出,北京人艺演员们精彩的演绎,赢得了俄罗斯观众的热情赞扬。其中有一幕戏,是屈原与司马迁的穿越时空的对话,屈原对司马迁说:“作为历史的记录者,你既要仰望星空,更要俯瞰大地。”其实,这句话是我激励自己的座右铭。在文学创作上,我可能创造不了高峰,但我一定要走在通往高峰的路上。
作者系茅盾文学奖得主,湖北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