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彬彬
《骑桶者》是卡夫卡创作于1917年的一篇短篇小说。寒冷的冬天,一个穷得买不起煤的人骑着煤桶飞去向煤店老板借煤,结果被老板娘的围裙扇到了冰山区域。骑桶者的形象让这个沉重的故事有了几分轻盈的力量。骑桶者是谁?他具有什么样的特征?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人物?由这些问题出发,笔者认为对《骑桶者》的解读至少有三条路径:精读深思,抓住文本,读透“这一位”骑桶者,感受他“含泪的微笑”;左右联系,上下求索,读出“这一群”骑桶者,感知他们在轻与重之间的博弈;知人论世,读懂骑桶者背后的卡夫卡,领悟作者在写作中的自我投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听到卡夫卡流诸笔端的无声呐喊,重新审视自身,在解构与拷问中完成自我生命的摆渡。
读透“这一位”骑桶者
“煤全部烧光了;煤桶空了;煤铲也没有用了;炉子散发着凉气;屋子里充满了严寒;窗外的树僵立在白霜中……”《骑桶者》开篇用一连串短句把严寒、贫困的环境直接推到读者面前。冰冷的炉子和天空让主人公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我必须要有煤!我不能被冻死!急迫的窘境逼着他必须快马加鞭,立刻飞奔到煤店老板那里。從这个角度来看,骑着桶去虽然不符合生活逻辑,却极其满足心灵真实的迫切需求。
那么桶为什么能飞起来呢?如结尾所说:“我的煤桶具有骑乘动物的一切优点,它没有反抗力,它太轻了。”因为桶足够轻,所以煤桶不仅能够飘浮在天空,甚至一个妇人挥动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走。在某种程度上,骑桶者的身份和地位正像煤桶一般,空空如也。他是卑微的、无足轻重的,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彻头彻尾的小人物。
煤桶的确是轻的,但它暗示了沉重的生活;煤桶的确是空的,但它承载了鲜活的肉身。卡尔维诺说:“这个空桶是贫苦、愿望与追求的象征,它使你离开了互助与自私的地面,把你提升到你那谦卑的请求再也不可能得到满足的程度。作者的这种构思能使我们产生永无止境的联想。”(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译林出版社2008年)骑桶者的要求何等卑微:“我只要一铲煤,一铲最次的煤,就放在这桶里,我自己把它拉回去,我当然要如数付钱,但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行。”他急切地喊出自己赖以活命和生存的乞求,全文中他一直在“喊”,但这喊声在人际交往的维度上是无声的,正如这次奇幻的借煤也是无效的。他只能在想象中和世界进行交涉,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骑桶借煤看作一种精神臆想、一次行为艺术、一个心理事件。
骑桶者在这场想象中拥有绝对的自信,仅仅开头一段就多次出现“必须”“一定”等词语,给人不容置疑、极其肯定的感觉。他越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从反面就说明他越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爱与温暖、关怀;陈述的语气越是肯定,就越让人感受到他对温暖的饥渴与奢求。然而,结局事与愿违。骑桶者本想借煤求得温暖,最终却走向“冰山”,与温暖更加遥远。与其说他是被围裙驱赶到冰山区域,不如说他是放不下自尊,选择了自我放逐。我们似乎能看到他离开前嘴角那抹“含泪的微笑”——我尝试过了,那就这样吧,干脆自我放逐到更困苦的境地,决绝而凛冽,一如那个没有煤炭的寒冬。结尾的确是一场悲剧,却没有悲剧的崇高和庄严,轻松的,甚至有些冷幽默的笔调剥夺了人们本可以从悲剧中获得的慰藉。
文中写道:“天空犹如一块银色的盾牌,挡住了向苍天求救的人。”在想象中,他失败了,因为天空挡住了他的求救,煤店老板忽视了他声嘶力竭的呐喊。但其实挡住求救信号的不是天空,不是煤店老板,而是他自己。骑桶者自称是煤店老板的老主顾,可以推测,在这次骑桶借煤之前,他拎着空桶走去借煤的次数是不少的,而且前几次都成功了。但我们不难想象出骑桶者低声下气哀求他人施舍的画面:每次都要拉下脸,看人脸色,惶恐不安,羞愧难当。本就是令人羞赧的赊借行为,更何况骑桶者是一个明明物质贫乏,但仍强调自己只是“像乞丐一样”的人。对一般人而言的难为情在骑桶者的内心不断沉淀和发酵,最终酿成了刻骨铭心的屈辱感。他不是不懂怎么借煤,只是不愿做、不想做,“非不能也,不为也”。他在自尊和自卑中来回拉扯,在希望和绝望中痛苦挣扎,在尝试和退缩中摇摆不定。他把自己困在城堡中,等待审判,如猛兽嗜血一般享受孤独,咀嚼痛苦,把玩自己的伤痕。或许对他而言,失败是一种解脱和救赎。
读出“这一群”骑桶者
如果涉猎过卡夫卡的其他作品,我们可以发现《骑桶者》延续了卡夫卡创作中的一个传统。在卡夫卡的很多作品中,人物形象是模糊的,甚至只有一个代号。骑桶者的姓名,不知道;骑桶者的外貌,说不清;骑桶者的年龄,不了解……总而言之,骑桶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其身份具有很强的暧昧性。也正因为这种模糊和暧昧,骑桶者成了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符号。
骑桶者是卡夫卡在1917年的寒冬塑造的一个人物,也是贯穿他创作谱系的一群人物。土地测量员K被城堡聘用,却永远找不到进入城堡的路,终其一生只能徒劳无功地走下去,至死也没能到达城堡。世界对K而言永远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不可抵达的。“陷于极大的窘境”的乡村医生试图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但他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外界的孤立和敌视中,他只能在茫茫无边的荒野雪地流浪,永远回不了家。《审判》中的约瑟夫·K在30岁生日那天被莫名其妙地逮捕,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仍然需要定期接受审判。为此K必须通过多方途径证明自己无罪,然而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无罪,所有线索都与他的案件毫不相干。个体在这张无形的法网面前是渺小而无力的。最终K被杀死在采石场。这些人物的故事或许有所不同,但都经历着同样的炼狱。他们内在的自我和外在的世界始终保持着紧张状态,他们永远无法和外界融为一体或者达成和解,更不必说改变世界。世界是危险的他者和异己,而自己如同草芥,羸弱不堪,只能一步步滑向深渊,走向毁灭。可以说,卡夫卡笔下处处可见骑桶者的身影,字字泣血,句句凝泪。
好的小说往往能超越“本事”,具有很强的普世性。诗人奥登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卡夫卡个性中的孤独、恐惧、痛苦感,与一个时代的感觉在方向上达到了一致。所以,20世纪诞生出了卡夫卡,由此开启了现代派文学的大门。惶恐、不安、孤独、迷惘不仅仅是卡夫卡笔下之人物的注脚,更是现代人的普遍生存困境。“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从本质上说,人类是绝对的弱者。肉身是何等脆弱,时间的风化何等残酷,你我不过是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宿命。而自从尼采宣布“上帝已死”后,人类的精神家园也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技术与理性的扩张伴随着现代人的信仰危机和文明的失落。骑桶者恰恰表现了现代人无根无据、浮泛轻飘的存在感,表现了现实生活的荒诞和离奇。每个人身上都带有骑桶者的基因,我们都悬浮于天空和大地之间,在寒冬中无可逃遁。
读懂骑桶者背后的卡夫卡
中国古代文论讲究“知人论世”,这一鉴赏方法在卡夫卡身上相当适用。卡夫卡的作品几乎就是他本人的镜像,人生经历和小说故事高度交叉、重叠。痛苦与卡夫卡如影随形:一个冷酷粗暴的父亲,一个敏感隐忍的母亲,多年疾患的折磨,三次取消婚约的挫败……个人生活的残缺与破碎造就了卡夫卡独特的忧郁气质和悲观情绪。德国文艺批评家龚特尔·安德尔评价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动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里,他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与世界的异己感和不可通融性成了他一生的创作主题。卡夫卡在《致密伦娜》中说:“我的本质是恐惧。”短短的一句话,映照出他与外部世界的紧张状态,也是他与自我的博弈纠缠。
卡夫卡既是一个遭遇困境的人,又是一个凝视困境的人。换而言之,作家的身份要求他必须把自身潜意识里的痛苦和纠结,通过文学之笔进行艺术化的表达和升华,哭诉他无法扑在父亲怀里哭诉的话。他仿佛一个孤独患者,与自己长久而专一地交往,热切而细致地观察着心灵所发生的点滴变化。“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写作之于卡夫卡就是超越沉重肉身的一次飞翔。
小说编织着人类的生活图景,其本质是虚构。正是文学让人类存在的悲剧得到提升。卡夫卡好像是老天派到人间的卧底,以荒诞、异化的方式展现出全人类的生存困境。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期,都能辨别出卡夫卡的声音或者他的说话习惯。作为文学共和国的公民,他经历的不幸和痛苦就像交给才华的赋税。他自己生命的房子七零八落,但小说的辉煌宫殿却拔地而起,烛照至今。我们也借由阅读卡夫卡重新审视自身,在解构与拷问中完成自我生命的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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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桶者
卡夫卡
煤全部烧光了;煤桶空了;煤铲也没有用了;火炉里透出寒气,灌得满屋冰凉。窗外的树木呆立在严霜中;天空成了一面银灰色的盾牌,挡住了向苍天求助的人。我得弄些煤来烧;我可不能被活活冻死;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在它们之间奔驰,在它们之间向煤店老板要求帮助。可是煤店老板对于我的通常的请求已经麻木不仁;我必须向他清楚地证明,我连一星半点煤屑都没有了,而煤店老板对我来说不啻是天空中的太阳。我这回前去,必须像一个乞丐,由于饥饿难当,奄奄一息,快要倒毙在门槛上,女主人因此赶忙决定,把最后残剩的咖啡倒给我;同样,煤店老板虽说非常生气,但在十诫之一“不可杀人”的光辉照耀下,也将不得不把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
我怎么去法必将决定此行的结果;我因此骑着煤桶前去。骑桶的我,两手握着桶把——最简单的挽具,费劲地从楼梯上滚下去;但是到了楼下,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来了,妙哉,妙哉;平趴在地上的骆驼,在赶骆驼的人的棍下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时,也不过尔尔。它以均匀的速度穿过冰凉的街道;我时常被升到两层楼那么高;但是我从未下降到齐房屋大门那么低。我极不寻常地高高飘浮在煤店老板的地窖穹顶前,而煤店老板正在这地窖里伏在小桌子上写字;为了把多余的热气排出去,地窖的门是开着的。
“煤店老板!”我喊道,那急切的声音裹在呼出的热气里,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沉浊。“煤店老板,求你给我一点煤吧,我的煤桶已经空了,因此我可以骑着它来到这里。行行好吧,我有了钱,就会给你的。”
煤店老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我没有听错吧?”他转过头去问他坐在火炉旁边的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我没有听错吧?是一位顾客。”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妻子说,她平静地呼吸着,一面编织毛衣,一面舒服地背靠着火炉取暖。
“噢,是的,”我喊道,“是我啊;一个老主顾;向来守信用;只是眼下没钱了。”
“我的老伴,”煤店老板说,“是的,是有人;我不会弄错的;一定是一个老主顾,一个有年头的老主顾,他知道怎样来打动我的心。”
“你怎么啦,当家的?”妻子说,她把毛衣搁在胸前,暂歇片刻,“没有人,街上空空的,我们已经给所有的顾客供应了煤;我们可以歇业几天,休息一下。”
“可是我正坐在这儿的煤桶上,”我喊道,寒冷所引起的没有感情的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请你们抬头看看,你们就会发现我的;我请求你们给我一铲子煤;如果你们给我两铲,那我就喜出望外了。所有别的顾客你们确实都已供应过了。啊,但愿我能听到煤块在这只桶里滚动的响声!”
“我来了,”煤店老板说,他正要迈动短腿走上地窖的台阶,他的妻子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臂说:“你待在这儿。如果你还固执己见的话,那就让我上去。想想你昨天夜里咳嗽咳得多么厉害。只为一件买卖,而且只是一件凭空想象出来的买卖,你就忘记了你的妻儿,要让你的肺遭殃。还是我去。”
“那么你就告诉他我们库房里所有煤的品种;我来给你报价格。”
“好。”他的妻子说,她走上了台阶,来到街上。她当然马上看到了我。“老板娘,”我喊道,“衷心地向你问好;我只要一铲子煤;放进这儿的桶里就行了;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一铲最次的煤也行。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不过我不能马上付,不能马上。”“不能马上”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
“他要买什么?”煤店老板喊道。“什么也不买,”他的妻子大声应着,“外面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听到钟敲六点,我们关门吧。真是冷得要命;看来明天我们又该忙了。”
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她把围裙解了下来,并用围裙把我扇走。遗憾的是,她真的把我扇走了。我的煤桶虽然有着一匹良种坐骑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但它没有抵抗力;它太轻了;一条妇女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起来。
“你这个坏女人,”当她半是蔑视半是满足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向店铺走去时,我还回头喊着,“你这个坏女人!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就这样,我浮升到冰山区域,永远消失,不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