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朋
辛弃疾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文人,而是一位英雄词客。他生于金人统治的北方(山东历城),出生时北宋已亡于金十余年。自幼祖父辛赞即以忠义之心、事功之志教之,影响了辛弃疾的一生。辛弃疾曾言及祖父“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进美芹十论札子》)。辛弃疾的内心从小就种下了复国抗金的思想。
22岁时,辛弃疾随耿京抗金。当时,急于渡江南征的金主完颜亮为部属所杀,金欲与南宋议和,辛弃疾代表北方起义军南下,希望能与宋军联合反击。时在建康劳军的宋高宗召见了辛弃疾一行,“嘉纳之,授承务郎、太平节度掌书记,并以节使印告召京”。然而此时,起义军内部发生突变——耿京部属张安国收取金人贿赂,暗杀主帅,投降金人。辛弃疾北返途中闻知此变,匆匆集合五十人,直趋济州金兵大营,于五万大军之中,擒得张安国,并号召万人反金,南向疾驰,归于宋廷。当时的辛弃疾,只是一个23岁的青年,却展现出了英雄豪杰的胆略气概和出色的军事指挥才能。
然而南归之后,面对朝廷中主和派占主导地位的局面,辛弃疾空有满腔收复之志却无从施展。不久,南宋朝廷与金人议和,签订《隆兴和议》。对此,辛弃疾极力反对,他上书《美芹十论》,提出具体的作战部署和自治图强的具体措施,主张决战于境外。又写《九议》呈宋将虞允文,提供与金兵作战的方略。这些奏议,剖析时势,切中要害,见解深刻,充分展现出辛弃疾的将帅之才。可惜,因官卑职小且南宋朝廷只愿苟安,加上他“归正人”的身份、“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的朝野现实,“国家以仁厚揉驯士大夫之气”的社会风气,辛弃疾的抗战主张和战略思想一直未被采用,遭遇报国之志和个人理想的双重幻灭。
写词由此成了对辛弃疾的救赎,正如辛弃疾的门生范开在《稼轩词序》中提到的:“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辛弃疾本想成为中兴名将,但在时代变局下,“却偏偏以他那魁梧之躯演绎了一场令人仰止的文人戏”。
这样的角色错位对辛弃疾而言是痛苦、愤懑又极为悲凉的。作为一位有“果毅之姿,刚大之气”的人物,他显然并不满足于只在笔端书写自己爱国忧国的情绪,空洞地抒发自己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他真切地希望能够亲身参与到一场英雄事业中去。他只是将词作为抒发自己情感怀抱的工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排斥自己的词人身份,这种创作态度对辛弃疾豪放词作的情感内涵和风格特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辛弃疾豪放词的精神内涵丰厚多变,“最为突出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气概和‘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的英雄失志之悲”(张鸣《辛弃疾和他的词》)。而这,自然与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密切相关。
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最具代表性的两点是他治国治军治民的抱负才干和他从武将到文吏再到闲人最终只能把词章作为“陶写之具”的角色错位。前者反映在词作中,是辛弃疾报国抗金的雄心壮志;后者反映在词作中,是流露出的英雄失志之悲。
“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他梦想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健之气;他追求的,是“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的“弓刀事业”;他在“布被秋宵梦觉”之际,挂念的仍是“眼前万里江山”;他纵然身经磨难彷徨,却依旧坚持“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但在现实中,辛弃疾却壮志难酬,英雄失路:他愤懑“甚矣吾衰矣”的年华空流;他感叹“谁共我,醉明月”的孤寂苦闷;他抚琴抒憾,“人散后,月明时,试弹幽愤泪空垂”;他举杯浇愁,“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
而当英雄气概和英雄失志之悲相互冲击消长起伏时,辛弃疾的豪放词中便呈现出了更为复杂多变的抒情张力。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首句“醉里挑灯看剑”既是行动描写,也是心理刻画,是辛弃疾理想抱负不得实现却又殷切希望实现的下意识的表现。现实的苦闷与不得志让辛弃疾欲以酒浇心中块垒;但是,即使在醉酒中,他也不能忘却抗金复国的理想,所以又挑灯看剑。然而,即便再不甘又能如何?总也逃不过“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的现实命运,那就只好把所有的寄托放在回忆的梦中。
回忆里,是八百里连营的角声满天,是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口啖肉的神采飞动,是用以壮行色的悲壮军乐。词人器宇轩昂,沙场点兵。率师出征,马快弓猛,奔腾向前的战斗图景正如收复河山之胜一样势不可挡。这一切,正是词人的人生理想与事功之志。
然而,一句“可怜白发生”却再次将词人所有的追忆怀想和期望击碎。现实中的自己,光阴虚度,壮志未酬,只能在这酒醉间和梦与非梦的边界期待着似乎永远没有希望的那场功业和那个英雄的自己。
越是以雄健之笔书写自己昔日军旅生活的威武雄壮,这一切破灭时所形成的反差也就越大,而这种角色错位也越加带来沉重悲愤的英雄失志之痛。英雄的气概和英雄失志之悲相互叠加,便化作一纸悲壮的叹息。恰如陈廷焯所言:“稼轩负奇郁之气,而值国运颠沛之时,发而为词,正如惊雷怒涛,骇人耳目,其实是一片血泪。”
有人说,东坡词“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稼轩词则如“春蚕做茧,愈缚愈紧”。也就是说,辛弃疾的词中注入了挥之不去的深情沉郁之气。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约作于辛弃疾南归后十二三年。词人有感于自己壮志难酬、知音难觅,遂写下这首词抒发内心的苦闷和悲愤。
词的上片写词人登高远眺,由物及人,进而触景生情。南国秋色水天相连,苍茫清冷。远处群山形如“玉簪螺髻”,在怀念故国的詞人眼中却好像在“献愁供恨”。词人自己如同失群孤雁,一片报国忠心无人理会,只能孤独地立在赏心亭中,看夕阳西沉,听孤鸿哀鸣。
词的下片借用典故,抒情明志。虽然词人既不愿像张翰那样只思莼鲈美味,也不愿像许汜那样只知“求田问舍”,但现实却只能容他在国势日益衰微之际虚度年华,苦闷悲伤无人理解。
辛弃疾的豪放不是空洞的呼喊,而是他对平生所有的信念、遗憾、苦闷和悲痛,淋漓尽致的表达。如果没有治国治军治民的抱负才干,如果没有从武将到文吏再到闲人最终只能把词章作为“陶写之具”的角色错位,如果没有雄壮的英雄气概和沉痛的英雄失志之悲,辛弃疾的词风便不会是这样,它们迫使着辛弃疾“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最终由一代英雄成为了千古词宗。
【简评】本文知人论世,通过对辛弃疾生平抱负的梳理,发现了辛弃疾“偏偏以他那魁梧之躯演绎了一场令人仰止的文人戏”的角色错位,并以此为基础,探究辛弃疾豪放词作的情感内涵和风格特点。立足时代背景和人物个性,精当引述有关辛弃疾的文献,准确援引学界对辛弃疾和辛词的研究成果,本文论据充足,论述简洁有力、令人信服。对辛弃疾两首代表性词作的赏析,进一步深化了作者对辛词特点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