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树
姑妈宅里有个香炉,铜制的,长年香雾缭绕。早年一个行奇门预测的神婆告诉她:你太岁当头命里犯凶,恐怕一生多有坎坷,应当多请香供奉,看能否化凶趋吉!
于是姑妈家香炉便有了烟火,小灾大病烧,诸事不顺烧。有时只烧三炷,闭目许个愿,有时却连烧三五晚上。焚香时毕恭毕敬跪于蒲团,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因屡次上香,她房间案桌上白灰成堆,香头遍布,却不经常清扫,也不许小孩乱摸。
回望姑妈一生,的确顺心事少——可以说是命运多舛。她信命,又不认命,于是守了香炉大半辈子。我不晓得姑妈一生烧过多少香,但确切知道有四桩愿刻骨铭心,烧香的时间最长,虔诚得就像藏地佛教徒一样。
先说第一桩愿。
老辈人都知道姑妈身世,像飞蓬草。她不姓杨,原是镇上陶氏家族人,动荡年代不知甚么缘故,一出世亲爹就殁了。姑妈和母亲孤儿寡母的生无着落,陶家便议定,姑妈母亲可改嫁,姑妈便随母来到我们杨家。姑妈还有个亲哥,规定由陶家抚养,后来去了台湾。
总之那天我祖父一头挑着摇窝婴儿,一头挑着衣箱,接到杨家。祖父结婚没摆喜宴,却煮了一小锅大白米饭,打了几个鸡蛋,姑妈母亲便安居下来。我父亲出世后,姑妈与我父亲成了同母异父的姐弟。
当时杨家条件极差,一家人常常揭不开锅。饶是如此,祖父对姑妈宠爱有加,虽是养女却视同己出,一块高粱玉米粑粑,一碗小米野菜干粥,一小块锅巴,必偷偷分些给姑妈(那是给干活的大人吃的)。姑妈母亲去世后,也未曾在杨家受到冷落。
祖父养育了姑妈十六年,其中父女情深,外人自是无从揣度,但祖父清楚姑妈清楚。姑媽第一次大哭不是丧母,而是离父,简直像戏文样惊天动地肝肠寸断。因为陶家约定:杨家对姑妈只有十六年抚养权,养到十六岁必须回陶家。那一天陶家来接人,姑妈哭得泪人儿一般,祖父则坐在灶台下双膝埋头,一言不发,没起身也没送姑妈到村子口。
姑妈对祖父是愧疚的,她出嫁时竟没有通知祖父(也许是陶家不许往来),这也许便是她上香的由来了。当时,姑妈便在这地名叫李家冲的婆家,点上了人生第一束香火。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连同房的姑父也大惑不解。过了两年,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忽然就闯进了小山冲,是我祖父。他看见姑妈一声长嚎:丫头,我找得你好苦哇!便涕泪俱下。姑妈身子一颤一下子跪倒在我祖父膝前,泣不成声。此前,我祖父曾扮作拨浪鼓货郎整整找了两年。姑妈后来一直认为是那束香给我祖父指的路,成全了父女的相见。
此后姑妈便常回我们杨家。祖父去世后,姑妈感情最深的是我父亲。我父亲在村小教书,一听她来了,马上就购肉、豆腐和豆皮往家赶。姑妈口迂,饭桌上一唠叨就忘了吃饭,一顿饭能吃两小时。父亲去上课,她就陪我母亲唠,陪叔伯婶娘唠;把我们村庄看个遍,又把儿时旧相识访个遍。父亲每年茶季也去一趟李家冲,他嗜茶,姑妈就采摘上好山茶来炒,她炒的茶清香扑鼻,颜色碧绿。
我打记事起常随父亲去李家冲,三间土墙的草屋(后改瓦屋),依山傍水(一条小溪),前后都是青山,春天山溪之畔兰草竹叶粽叶芬芳,空气好不新鲜!后来我想:这么个山青水秀好风水的住处,姑妈咋会命不好呢?而且姑妈人勤快,待客热情。我几次瞧见在山地干活的人进屋讨茶喝,姑妈每次茶水都足。干活都是本队的,叫她“五嫂”或“五娘”,她每次“嗯”一声都拖着长调,声音响亮,与本队人相处非常融洽。
但父亲说姑妈生活并不顺心,就在为那件事烧香后不久,姑妈又上起长香来。
事情是这样的,姑妈出嫁也有五六年了,不是怀孕流产便是新生儿早夭。这让姑妈抬不起头来,姑妈迷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请了尊观世音菩萨,点香祈祷起来。这是姑妈第二次许大愿,香火断续烧了很多年,但无论怎样虔诚,总也留不下孩子。三十岁那年,父亲说,不能再生了,会落一身病的,不如抱养一个吧!
这主意好,既能让李家有后,又能祛除姑妈的心病。李家人都同意,皆大欢喜。
有一家想送姑妈一婴儿,一看——模样好看伶俐可爱,却是个女婴,姑妈不喜欢,谢绝了。姑妈老封建,说女孩再好将来也还是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怎么传宗接代?姑妈没有现代人开放的思想。
当然我不能苛责姑妈,毕竟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姑妈终于抱养了一个男孩,全家欢喜。这男孩便是我老表,十一岁上学,上至小学二年级,退学了,所以到现在还目不识丁。
老表个矮,头微秃,有点癞疾。我无意贬低这个老表,但事实是:其貌不扬,穿着邋遢,做事笨拙。
可能是出于姑妈的宠爱吧,出门打工不行,也无一技之长,干活嫌累,爱好烟酒,每日只和我姑父打柴、砍竹、采茶,维持生计。
所以姑妈不免担心起他的婚姻来。
姑妈到处托人说媒,但,这个样子,谁家姑娘能看上呢?虽然老人心愿不高,找个姑娘或寡妇传宗接代就行,可是三十多岁了仍没动向。
姑妈急了,算命、求神、拜佛、烧香……这可能是代表老人最大心愿的香火了,从老表三十六岁到四十九岁,姑妈踏破了本地庙宇及神婆家,花了大量的香火香油钱祈祷。
期间也有上门应娶的。譬如镇上一个四十多岁妇女,听说姑妈有两张存折,便从麻将室出来,叼着烟赶来要嫁给老表,被我父亲和叔子阻止。
后来是缅甸辗转来一个黑瘦女孩,老表特地置了家具买了新衣摆了喜酒。姑父到我家说,那女孩心地特好,懂得体贴老人,比不争气的儿子强多了;而且忒勤快,一来就到养鸡场上班,挣钱全交给姑父。当时说到这些姑父一脸的幸福状,但我却怀疑那女孩的身份。果不其然,半年不到女孩跑了,原来是被诈骗团伙控制的骗婚者。好在女孩看老表家穷,不忍下手,但结婚置家具买衣服也花费了八九千块。
香火年年,真叫“希望的烟雾升腾多高,失望的灰烬便有多厚”,姑妈便在这希望与失望间徘徊了很多年。
姑妈最后一桩大愿,不是许给祖父,也不是许给儿子的,而是给了远在台湾的陶家亲哥。
前面已跟诸位提过,姑妈母亲改嫁我杨家时,还留下个生养在陶家的男孩,他后来去了台湾,出走原因是家族逼婚。这小伙子血气方刚,反对叔伯之命媒妁之言,崇尚婚姻自由,于是便在良辰吉日头一天离家出走。也是命中注定,他跑着跑着路上就遭遇抓壮丁的,被端着枪的国军直接就押到机场飞去了台湾。那时姑妈在杨家听到消息,心中挂念不已。
两岸通航后,姑妈四处打听来大陆探亲的台胞,恳求帮忙寻找,是死是活给个音信。问了好多年,后来一个东石笋台胞忽然蹙眉沉思说:好像是在哪儿见过,是有这么个人,回去我给问问。过了两年,一封飞跃海峡的家书就突然降临到小山冲,是她哥哥的亲笔信。姑妈又悲又喜,赶紧请来能读繁体字的先生读。信上详细讲述了她哥去台的经过,在台工作、婚姻以及退休后生活情况。当听到年轻时在台湾当兵遭的罪,听到因耽搁未娶妻生子,姑妈就流泪;又听说晚年找了个老伴,姑妈才心安。信笺最后提到明后年可能回来一趟,姑妈则非常高兴,日日添香,祈盼兄妹早日团聚。
可是望穿了眼陶家亲哥也没回来。
原来他年事已高,身体不行不能远行。这样便耽搁下来,只寄来了几次汇款单。台湾最后传来的消息是遗言,大体意思是说落叶归根,生没能回大陆,死后希望将骨灰安葬老家……姑妈闻听,大哭一场,离了香案商量去台接迎骨灰,但终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她哥最终葬在了台南,哥哥的遗憾只能化作姑妈的叹息。
姑妈一生焚香无数,许下一个又一个心愿,不光为自己,也为杨、陶、李三个家族。但香火如豆,亮光黯淡,愿望很多被无情的现实和命运湮没,譬如这刻骨铭心的几次长香。姑妈死于2013年正月,寒雪即将过去,仿佛能嗅到小山冲春天的气息。姑妈一定是去了大山,在点燃满山满树的香火。春暖花开,我相信姑妈许的愿一定会在来世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