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笔名阿索,诗人,作家。出版诗集、散文集《大地在远方》《黑夜教我守口如瓶》《纪念日》《靠近》等多部。获 “紫金山文学奖”及多种奖项。参加第17届“青春诗会”。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江苏盐城。
再一次
将所有走过的路重走一遍
将所有爱过的人再想一回
那些白天,再不是从前的白天
流着的,也不是曾经的眼泪
将所有写过的诗篇,再读一次
那些热烈灼烫、冰凉忧伤的文字
一遍一遍,除了“爱你!爱你”
我,还能说一些什么?
今夜,你深处人间烟火的村庄
或者,离我咫尺之遥的大海边
沙滩宽阔,浪花纠缠、嘈杂
夜晚漆黑如一只冰凉枯瘦的手
紧抓住的,必然,是你的名字
再一次,说出你
你的眼睛、鼻子、你日渐暗淡的容颜
说出爱,说出爱你,三十年,二十年,十年
我珍惜这呼唤,每一次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桃花劫
桃花脸孔狭长,一块刀疤
被一阵阵冷风,移开,吹散
三月,张开嘴巴,吐出柳条和树枝
吐出湖滨,流星雨,嶙峋的大石头
吐出水边油菜花滑腻的倒影
吐出白发、被遗忘的爱的词根
吐出流水封锁的幽蓝火焰,吐出
深埋在心底的罪与罚、善与恶
那些花朵,那些碎裂的忧愁哀怨
谁能够站出来,说自己是主角
留在玻璃镜子前的口红和假睫毛
那原罪、血和邪恶,又将被谁认领?
天黑下来,月光在树枝上移动
站在这里,抬头仰望一树桃花
春风微微晃动着寂寥怅惘的天空
一个人,哭喊着要摇醒另一个人
那不得不接受的又一次煎熬
那不得不开始的又一段跋涉
一个抓不住的云彩破碎的春天
我眼染舊疾,桃花的脸摇晃不定
颤 抖
最初的颤抖从一片湖水开始
黄昏时分,晚霞旋转
一只小野鸭张开翅膀
黑色闪电划过水面
顺着一片泉声,天空云彩颤动
落下来的却是一层一层的叶子
跟着一盏灯火走进夜晚的深处
窗外的山坡倾倒着层层梅香
星空铺开的床单花朵灼烫
那一夜的松鼠舌尖颤栗
四只趾爪都是红的
清晨,一片清脆的鸟叫
领着两个人走过红枫的山岗
对着远处连绵叠嶂的峰峦
说出我的最后一次恋爱
一个人的面容瞬间被掏空
现在的湖水低了下去
在岩石上弯腰凿井的人
在绳子尽头问路的人
这疲惫的容颜、中年的趔趄
湖底的石头反射一段颓败的时光
倒叙的爱
所有日子都将隐匿于这荒草般的白发
一盏路灯光摇晃的一张寂寞的长椅
压着一地凌空怒放的夹竹桃
黄昏流水,倒叙一场平常的恋爱
爱你流淌不停的口水,最后一颗松动的牙齿
爱你渐渐稀疏的头发、悄悄出现的老年斑
进入下游的河流,那微微驼下来的背
一双眼睛,需要在更远处才能看清
爱你慢下来的脚步、渐渐变粗的腰肢
爱你泛白的鬓角、隐约的鱼尾纹
曾经细腻的手掌,突然粗糙、坚硬
中年焦灼,光洁的皮肤,缓缓松弛
漾满枫林的欢笑,遗落在雪地的红纱巾
犹记当年,手挽着手走过的那处山崖
赤着脚的夏天,九曲溪涧水草潋滟
奔跑的身影,一路带着活泼的水花
而最早的记忆是否缘于一棵开满花朵的树
你坐在海边的一条沉船上,脸庞挂满汗珠
我低头站在你面前,双臂朝前方用力打开
惶然,羞怯,有那么一些兴奋、固执……
多年以后的故乡
多年以后,曾经的故乡
仅仅是我们的哀悼之地
从一把泥土到一小块石头
从一条大河到干涸的池塘
走散的风景,抽象,具体
头顶的星星稠密,是不是
我们曾经见过的那几颗
那些萤火虫不都死了吗?
是否,仅仅为了不被哀悼
它们,又重新活回来一次?
哀悼风中的一个词、一句话
从前的亲人都住在小树林里
凭吊一棵矮小的草,河床下
那一堆破碎的石头——秋天
那泥土再低也高过你的头颅
多年以后,曾经的故乡
仅仅是我们的哀悼之地
明亮的白天、黑暗的夜晚
有名的姓氏、无名的偏旁
有名的,我们叫他亲人
无名的,从此唤作远方
还原故乡的方式
用脚掌,在青麦地里辟开一条小路
再撕开我的血管,凿出一条东干渠
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插满艾蒿菖蒲野玫瑰
一双手垂下,正好够着河边的流水
身边走过的人,多少年我也记得名字
男的:周大抓、陈二旦、陆凤春
女的:李青荷、王兰芬、谷小翠
走在最后的,一个叫竹马,一个叫青梅
西柴荡,一个白衣少年吹响芦笛
另一个,在高高的鸟窝抓出一群马蜂
午后菱塘,面对一颗鸡头米无从下手
村头的树林,阵阵蝉声,如流水
夜晚,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
家家门扉半掩,偶尔几声狗吠
王家果园,一只西瓜贴着地面滚动
嘘!千万别惊动瓜棚外面的星星
几十年,故乡的记忆到此并没结束
我还必须在一片向阳的河坡旁边停住
菜花深处的一块块石头,去年我就见过
仅仅一年,又添上几个陌生的名字
一首诗往往只能写到一半
往往,一首诗
你只能写到一半
一条命,也往往
只能过下来半截
和一排透明的药片对峙
一只手按住冰冷的床榻
最早发现的某些不适
最终,被追问成了:疼
生活,这左右为难的拉杆箱
我用一只手抓住漂移的天空
那没写完的信必须在灯光下写完
过了一半的日子,已无法清零
而一首诗,也只能写到一半
就像爱你,也只能说出一半
没说出的,都被时间收回
爱上你
将枕边的灯草再剪去那么一小截
将那盏萤火虫闪动的微光再一次捻暗
午夜,一朵花蹲在一张桌子旁边
大地微微陷落,老照片上
一墙青葱茂盛的爬山虎
梅雨季有它慌乱潮湿的意味
一条路,一条街,一串脚印
那些蚕豆的、豌豆的、打碗碗的花
一朵一朵落进四月的泥泞里
用一堆草汁细心涂抹那黯绿的手指
爱上你,爱上你春天草香漫溢的嘴唇
我残存的牙齿松动,不再发出半点声音
梅花辞
树枝颤动,花朵慌乱,迷失
几近板结的心,微微有些松动
一阵风吹来,沉睡的大地在苏醒
一株梅花,将我的诗神悄悄送回
以一道干净的溪水清洗那些花瓣
朝霞暮雨的天边,一道寂寞的虹!
哦!你的嘴唇、牙齿、热烈的吻
一根针尖,让我交出手指上的血!
大地,向春天要回全部的花朵
流水,向山林索回珍藏的歌声
以最后一滴血渗入那一朵花瓣
黎明,你紧拥的露水凉意微微
我,仅仅要守住最后一粒星辰
六月诗
六月,我愿是一个沉默者
夜半时分一次次剧烈的咳嗽
即便是咯出大口大口的血
我,也不急着吐出去
六月,草木南方遍地大水
挛树和绣球花翻滾在水上
六月,一个人,在远方
熄灭了他的灯盏,等我抬头
那光芒已悄悄消失,我准备的
许多词语,都没来得及用上
六月,我不写字、不说话
不回忆、不悔恨、也不流泪
六月,雨水汹涌打在我的脸上
学会怀念逝者而不过于悲伤
那刀刻一般密密遍布的泪痕
我在多年前已经失去过亲人
墙头聚集的漠无表情的苔藓
六月,一个陌生人,在一条
青苔小巷深处突然叫住我
那巷子深的不知有了多少年了
一只不知拐弯的萤火虫,六月
我从不向星星打听光明的去处
草 莓
一粒草莓有什么值得深究?
它为什么只红到那条田埂?
为什么只红过你狭窄的右肩?
那一簇生长在泥土上的植物
那个荼蘼的女人,整个下午
为什么一直都盘腿坐在床上?
将一缕春风压在舌根底下
那荡漾在舌尖的三月末的毒
窗外的二月兰开的多么缓慢
我只能告诉你,因为你
所有的爱情都会是虚无的
我只为衰老而羞耻、沮丧
我曾经无比热爱这样的春天
而写诗,仅仅是为了保持
我仅存的一点点爱的能力
所 有
所有的震颤,美,都从
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开始
你被阳光努力压低的肩胛
你被春风故意抬高的胸脯
我的灵魂,瞬间转向远处——
那一片堆满阳光的小山坡
往往,因为面对着太阳
桃树的表面总有一些软弱
一朵朵桃花在春风里荡漾
但那风似乎有些来路不明
黄昏,一棵大树匍匐在地
枝头的消息,被谁给接走
四月,一树桃花开在枝头
月光,正流淌在它的四周
清晨,脚下的大地慢慢升起
溪水、雾岚、砸开石头的露珠
“哦四月,那个歪到在桃树底下的
大醉之人,春风,已把他扶回少年!”
群峰之巅
剔除掉睫毛,只用眼珠说话
剔除掉风,用耳朵跟去倾听
黄昏抖掉大鸟一般的羽翼
伏在生活怪石嶙峋的峭壁
逐一清点曾经走过的日子
星星正滚落成最后一块石头
几十年,走在一条道路上
我遭遇过太多的坎坷和蒺藜
岩洞里的燧石让我血肉模糊
作为唯一的亲历者和幸存者
我一直尾随一只狐狸的尾巴
最终踩住的是月亮花白的影子
时间!一个狡黠鬼怪的魔术师
当那些被沙漏隐瞒的缝隙
让无穷的欲望和挫败填满
我终于明白生活和爱情的区别
前者,需要不断的辨别和分析
后者,永远没有任何技术可言
修 改
以盛开的鲜花修改掉路边的衰草
以墙头的青蓬修改掉檐下的雨声
以雨巷的灯光修改一个慌乱的夜晚
向前,只那么一点,渐渐急促的呼吸
夜再黑,頭顶上一定有一颗闪亮的星
以奔跑的脚步修改掉崎岖的道路
以一个眼神填平一条子虚的峡谷
只有这已经过去了的日子不需要修改
虽不是爱若潮水,却一定是情比海深
不掺水的酒,存的越久,越显得酽浓
人到中年,再长的人生也走了一半
我的命运曾经被多少人一次次修改?
我早已经记不得那一张张面孔了
但依稀记得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我不也一样粗莽地践踏过别人的生活?
时间,一块巨大的橡皮!
柔软,执着,如果可能,请让我
拿起它!继续修改、擦拭
用愈加微弱的歌声擦掉那深陷的眼泪
用我心底里所仅存的一点点灼烫的盐
修改掉你眼中的恐惧——
那最后的怨恨,和悲伤
重阳光阴
重阳登高,菊花挤满小径
父亲领着母亲在操场上散步
一株株栾树穿起月光的睡袍
树枝流着一层隐秘的蜜
瘦弱的父亲走在暮色里
随菊花逃开一场秋风的追杀
灯光渐渐暗下来的地方
时间在酝酿一场突然的变故
整个晚上,父亲快步走着,不说话
偶尔冲着身后的母亲远远喊上一声
不远处,那条废弃的道路消失
巨大的黑洞,被菊香填满
岁岁重阳。今年的父亲
和母亲,都走在一片重影里
堆满菊花的台阶一级一级低下去
多年以后,那些爱的呼唤
与走动,都将,成为遗迹
生活诗
春天你盯准一只无头无脸的鸟
夏天记住那一阵阵紊乱的蝉鸣
秋天的头顶飞过没有翅膀的雁
冬天用雪花盖住那伤口和嘴唇
安宁的村庄你遇到的少年的我
寂静的山谷留住那青草的回声
在干净的衣领捡到的散乱的头发
一个女人的日记写满了谁的伤痛
黑暗的天空为何突然被星星绊倒
一块黑布怎能蒙住你含泪的眼睛
不仅仅这些,那曾经细腻的手掌
摸到的坚硬的刺,一块木头
谁早早刻好了我的姓名?
这块石头,将被叫做父亲
我在一块低矮的石头上刻上那个名字
一块来历不明、毫无表情的石头
将被我叫作:父——亲?!
一块瘦削、嶙峋的石头
一块沉默、内敛的石头
一块水声奔流、火焰呼啸的石头!
我看着一把切刀将它轻轻剖开
看着一把凿子在它身上刻字
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刻上
风雨,闪电,刻上泪水和月光
噩梦中紧抱着石头不发出声音
哭声再轻,也会阻断一条河流
在石头上刻下名字,刻下
我的父亲,再在旁边刻上母亲
在黄昏的晚霞中转过瘦削的身体
父亲!将一个人的名字刻进石头
不是为了不朽,仅仅是让我
知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
我的父母都还在,不管多久
我还都是那个有爸有妈的人
站在一块刻着父母名字的石头旁边
倚靠着玉米和高粱杆上的露水
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喊上一声
我的亲人,他们还会活过来
笑着,朝我们,轻轻点头
如 果
我会带着一整车皮的面包来看你
带着遍地月光送你上路
月亮底下,仰头,清晰地看见
树上繁花,落了一层,又开出一层
一条河,不可能停留在大山之间
临死之前,它选中一截断头崖
我应该怎样敬出这最后一杯酒?
这月亮底下的吻痕,从此两不相欠
在一棵大树身上感受海洋的气息
山顶,我变成你手中的鱼类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