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传雪
一
每年的金秋九月,学校都会迎来一批特殊的新生。他们从遥远的四面八方赶来,将在这里开始为期三年或五年的学习生涯,用他们在学校所学习到的知识回报给国家,也用这唯一的技能为自己的后半生换取一份稳定的生活。这群特殊的新生,手里拿着中国残联颁发的残疾证,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来到这里,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们可能终其一生没有别的选择,而学校,则成为他们走向社会的最后一道门槛。为了适应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这群特殊的人,将会从这里开始,踏上漫长的征程。
我不止一次地坐在操场的石凳上看着这群新生,他们穿着统一发放的军训服,脚踩军绿色的新胶鞋,在操场上站立着,对面是负责本次军训的教官。面对这个崭新的学习环境,那群新生还没有好好适应便投入到紧张的军训中,他们急促又慌乱,伸长耳朵仔细听着教官的指令,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那颗低下的头颅始终未曾抬起来过。这是一群盲生,他们大多长期生活在黑暗的环境中,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无法看到光明。
训练时,两个盲生中间要配置一名健全学生,帮助他们辨别方向,清除路障,再将教官的指令传达给他们,纠正盲生的错误动作,还得随时整理队伍。最初的几天,盲生的步伐很不协调,在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他们能够清晰地领会教官的指令,迈着与健全人一样的步伐坚定地行进着。每次路过那支队伍,我总要停下来观望一会,他们脸上很少有笑容,向前走的时候,盲生的手臂紧紧地缠住健全生的手臂,健全生走一步,盲生紧跟着,向左或向右走的时候,盲生将手搭在健全生的肩膀上,随着教官的指令迈开步子。我看着他们,仿佛一眼窥探了他们平凡的一生,那样平凡又艰难的一生。
二
我站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阳光影影绰绰地洒下来,小亭上是满树的紫藤萝,正在初秋的阳光下淘洗着叶片,花香自然是聞不到,不过远处的合欢花开得刚刚好,散落在地上,被过路的人们随意践踏。
阳光铺展下来,热烈地照射着他的肌肤,帽檐的鬓角处,渗出点点汗水。他的眼睛目视前方,双手并拢垂直放在身体两侧,挺拔的身躯,微微皱起的眉头,让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在休息的间隙,我加了他的微信,并非有意冒犯,我是征得了他的同意的,主要是想让他给我讲解一些有关盲人的生活。
从小到大,我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是听力不好,最不想接受的身份是自己是个残疾人,尽管我写了很多文章,但有关我是个听障人的事情只字未提,一方面我不想博取同情,另一方面我想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来面对这个社会,享受和健全人一样的生活和机遇。当我看见学校里的那群盲生,那群在操场上紧紧挽着同伴的盲生,我突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因为耳神经的损害,离了助听器我只能听到很细小的声音,但是有了助听器的帮助,我可以听到和正常人同等高度的音量,尽管有些人说话我依然听不清,但我最起码能以一个相对健康的身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早上睁眼就能看到新生的太阳,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缺少的就是一种对比,当你觉得自己生活很艰难时,有些人比你的生活要难上百倍千倍,但是他们依然在生活的苦涩中努力地品尝着丝丝甜意。所以,当我看到比我生活还要艰难的盲生时,我所有的悲苦和矫情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问他,这样艰难的生活,这样没有尽头的黑暗世界是怎样度过的,他只答,习惯了。生平第一次,我重新审视这句话,重新解读它的意思,才发现它的可怕之处,习惯意味着顺从、接受,代表着难以抗拒的结果,面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和无法治疗的疾病,我们除了习惯还能做些什么。想起一位朋友说的话:“很多人都说我乐观坚强,其实不是,只是因为习惯了,习惯坐在轮椅上的日子,也接受了自己永远站不起来这个事实。”盲生早已习惯了,习惯看不到眼前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难以改变的事情就坦然接受。
他睁着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浑浊的眼白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结结实实地罩住了外界的光。他此刻正坐在石凳上,秋日的凉风钻进他的袖口,紫藤萝叶子掉落下来,摊在他的手掌中。他轻轻地摩挲着那枚叶片,光滑的表面,叶尖上棱角凸起,带有细小的毛刺。他问我,绿色是什么样的,我无法准确地回答他,绿色是原野,是山川,是草原,也是湖泊,但这些他都没见过。我说:“绿色就是青春的颜色。”他笑了,笑得那样开心,那笑里仿佛把过去的一切悲苦都稀释了。
我问他,你是完全看不见的吗?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就好像猛烈地撕扯着别人已经结痂的伤疤,然后把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其实,我更害怕他的回答,如果他说是,我会为他感到悲哀,如果他说不是,我会为我的唐突而懊恼,也会为他感到一丝庆幸,那样他的人生就会少一点坎坷,多一些顺遂。他慢慢开口了,语速平静而缓慢,情绪没有明显的起伏波动。他说:“是的,我完全看不见,但是能察觉到光感。”我以为他说的光感是能看见阳光,他说不是,对于盲人来说,光感只能区分白天黑夜。他说这话时,或许感到伤感,将头微微扬起沐浴在阳光下,然后对我说,这就是光感。我从上往下地打量他,今天他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秋风轻轻地撩拨起他的衣角,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舒展的眉头和嘴角的微笑,正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他能看得见多好,他将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和未来,在那个秋日的下午,我被这样一个年轻人感动,不仅仅是因为他坎坷的命运,还因为他乐观向上的精神。
三
因为看不见,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每年脸部和身体上细微的变化都是通过双手的触感得知,甚至穿衣吃饭也需要在别人的带领和帮助下完成。也许在他的记忆中,对人类的样貌有一个模糊的定位,就算是摸了千百遍,也无法准确地知道父母、亲人的模样。女生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在穿着打扮上并不在意,有的为了方便,甚至将头发剪得很短,这样能够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经常在四楼看见一个女生,她留着很短的头发,穿着一件黄色的西装外套,看上去很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服装,套在那副小小的身躯上。最初的几天,是同宿舍的舍友将她带到教室,后来为了锻炼她辨别方向的能力和适应能力,要她在同伴的指挥下准确记住前进路线,安全到达教室。她伸出手往前摸索着,双脚颤颤巍巍地向前挪步,每一条路线和障碍物都要走上好几遍,才能勉强记住。她上楼梯时,手向前伸着,摸索着前方的障碍物,顺着墙根或扶手走,走的时候要慢,不然会踩空台阶摔下来。校园几条主干路上,有盲生专用道,是用凸起的石砖搭建的,脚踩上去,有明显的触感。我们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双眼的帮助下完成,当闭上眼睛,漆黑的世界会让人坠入到恐慌中。正常人简单的行走,在盲生的世界中是很艰难的事情,甚至连迈哪一只脚都要思索一番。
盲人无法读书,他们的通用语言是盲文,书页上的小圆点和凸起,能够帮助盲人用触感得知书中的内容与知识。盲人的手机中安装了一个特殊的软件系统,能够将屏幕上的内容转换成语音,他们在操作手机的时候,语音系统开启,就能够准确地操作软件。他们与人交流,上网购物都是在语音的辅助下完成。盲人在社会中生活,是用导盲犬来引路的,狗能够准确地辨别方向,它们也能最大限度地理解人类的需求和所要到达的目的地。在学校里,盲人的眼睛就是同伴,是盲杖,也是脚下的盲人专用道,更是那双在黑暗中摸索的双手。午餐的间隙,经常能看到两个或三个盲人中间夹杂着一名健全学生。他们在餐厅买饭的时候,由于看不见饭菜的样子,只能凭借食堂大婶的解释和饭菜的香味来分辨,由健全生带到座位前。学校为了照顾盲生,在餐厅前排位置预留出座位供盲生用餐,但他们也需要在健全学生的带领下完成就餐,餐厅没有盲人专用道,一个完全看不见的学生是无法准确地找到位置的。
我不止一次看到盲生用餐。每次在中午下课的间隙,拨开食堂厚重的门帘,总是能被一两个盲生撞到,他们看不到人群,撞到别人的时候,不断说着“对不起”,直到对面的人不满地发出一声轻哼,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开了,盲生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板凳上。他们吃饭的模样像极了我的父亲,对食物充满了敬畏。我的父亲是因为小时候挨饿太久,懂得粮食的来之不易,而他们是因为看不见,也就无法得知养育他们身体的食物长什么样子。他们是没有办法体面用餐的,为了不使得桌面变成一片狼藉,无端增加食堂阿姨的工作量,盲生吃饭的时候,一手紧紧地攥着饭碗,一手拿着汤匙,使劲往嘴里扒拉饭。倒不是不能用筷子,只不过筷子在黑暗的环境下很难轻易夹起食物。他们吃饭的速度极快,一方面是因为饿,另一方面大概是不想让帮助自己的健全学生等太久。我每次看到他们着急忙慌地往嘴里塞着食物的样子,仿佛看到了饥荒时期的粥棚,看到了人们对食物那种渴望的眼神。与盲生一同吃饭时,我总是忍不住地提醒他们,慢点吃饭,不要噎着,喝口水,他们仔细地辨别着声音来自什么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句“谢谢”。很多时候他们无法辨别声音的方向,总是错把别人跟别人说的话当成是别人说给自己听的。
身体上的缺陷,使得盲人在工作和生活中處处受限,适合盲生学的专业更是少之又少,学校里只有康复技术和针灸推拿这两项。教室里摆放着桌椅,后方静置着几张按摩床,还有人体模型和针灸工具,教室的黑板是多媒体计算机,教学设备先进,师资储备优良,这充分地说明了学校对残疾学生的关爱。教学初期,老师们会传授给学生经络和穴位的知识,并且让他们深刻地理解身上不同的穴位对应着不同的病症。
我看过那本盲文版的《中医理论基础》,是医学系的盲生学习的首要教材。那是一本很厚很厚的书,淡黄色的书页,上面点缀着位置不一的小圆点,六个点代表着一枚汉字、一个数字或符号,书页摸上去稍厚,很像是印刷较为粗糙的草纸。那些对于我来说像是天书一般的纸页,是盲生学习的重要工具之一,而上面的小圆点,代表着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汉语。
盲生写字并不像是正常学生那样,因为他们看不见,所以也就不知道汉字的写法是怎样的,每个盲生都必备一个写字板,有点像是直尺,分上下两层,里层是绘制小圆点的凹陷,外层是由许多小长方形组合成的模具,盲生专用的笔很像是小时候奶奶拿来打鞋孔的锥子,笔的上方类似于葫芦形状,下方是一根铁棍,尾端稍稍有点尖,使用的时候将盲文专用纸放在绿色的写字板上,然后用像锥子一样的笔慢慢地临摹出盲文的小圆点。我没有见过盲生上课,但我想,他们一定是极其专注的。
在几年学习生活中,他们将通过自身学到的知识获取相关证书,穿上神圣的白大褂,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医大夫,为祖国的中医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分力量。学校将是他们漫长人生中的重要一站,也是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站,毕业之后他们将会在各自的岗位上贡献自己的青春。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残疾人的人生路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适合自己的行业中努力,因为身体上的缺陷给了他们太多的梏桎,但这无形之中也给他们增加了生命的重量。
四
国庆节,医学系的部分盲生因为家远和身体不便等原因决定留在学校。这天早上,两位校领导将留校的学生召集起来,和大家一同观看国庆节大阅兵的直播。他坐在电视机前,悄悄地等待这一刻,双手因为紧张而不停地抓着衣角,我能感受到他胸腔里跳动的一颗心脏,一定疯狂地热爱着我们这个国家。当国歌响起,全体起立,仪仗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将国旗升起。他听着那首《义勇军进行曲》,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眼眶逐渐湿润,大颗的泪珠滴在白衬衫上。
国歌之后,是习近平总书记的发言,当他讲到:“吾辈要自强”时,我们都暗暗咬紧了牙关,作为一名新时代的青年,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不辜负家人的期盼,为国家建设增砖添瓦,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出自己的一分力量。
校领导的眼眶微微湿润了,教室里的几位盲生也将头低下,用衣襟擦掉眼角的泪水。他们看不到受阅的军队,但是,他们能凭借军人整齐的脚步声和口号来判断,也会激动得热泪盈眶。讲解员的声音不断传来,盲生专注地听着多媒体电脑发出的声音,眼睛朝前方看着,感受着阅兵带来的震撼。接下来是武器装备出场,这些武器盲生是没有机会见到的,黄处长现场讲解,他们歪着头倾听着,双手在衣物上摩挲着,仿佛触到了坦克强韧的战甲。
大阅兵已经逐渐接近尾声,教室里无人离开,所有人正襟危坐,盯着硕大的白色幕布,盲生将双手扶在课桌上,侧耳聆听音箱里发出的声音。
在学校两年多,经常见到成群结队的盲生一起上课,一起生活,但我却从未深入地了解过他们,更不知道在他们漫长的几十年人生当中,如何在竞争残酷的社会中生存下去,如何拥有健全人唾手可得的平凡幸福。我曾经问过他,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他顿了顿,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现实的问题,而后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只希望能够学好专业知识,毕业之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一个立足之地。年龄越大,越明白父母的不容易,摊上我这么一个残疾儿子,也没法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也许在未来还会拖累他们,一想到这里,心窝里疼得很。”
我能明白他的感受,就像我因为生病导致听力下降,我妈看我的那种惋惜的眼神一样,其实很多时候痛苦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生身父母,那种愧疚会伴随他们一生。
中国有8296万残疾人,其中包含肢体残疾、视力残疾、听力残疾、言语残疾、精神残疾、智力残疾和多重残疾。他们有的一生下来就是如此,终身背负着一个特殊的身份生存下去,从学校到走向社会,他们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公,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有的是在后天的成长环境中突遭不测,生病、受伤、车祸、自然灾害等意外,夺去了他们原本健康的身体,也许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才能坦然地接受那一层特殊身份,接受身体里的另一个部位已经丧失功能。残疾人从小就是人们眼中的异类,尤其是肢体残疾人,他们夸张的动作和缺失的部位使得每个见过他们的人都要凑上去看那么两眼,走在马路上,总是会被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甚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都是人,和你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伤。我们要的并不是一种施舍,而是平等。平等地对待你所见到的每一位残疾人,将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近些年来,中国的助残事业得到进一步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群体,为他们送去温暖和关怀。多数残疾人得到妥善的工作安排和生活补贴,极大地提升了特殊人群的生存质量,我们深深地记得党的关心,感谢伟大的国家。未来,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富强,残疾人将会有更多福祉。
我们正沿着光明大道走来,身后是新生的太阳,它正将那灿烂的光芒,洒在这片热土上。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