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2019-09-10 07:22丁铃
都市 2019年12期
关键词:曹丕司马懿公子

丁铃

一、韬光

等到烟火在廊外的夜空绽开,司马懿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已经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建安十四年的许昌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大雪铺天盖地下个没完,每日早起推开窗子,映入眼帘的都是一片刺眼的白,厚厚实实地将院子里的每一寸角落盖好,像是急于掩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曹操在丞相府中设下酒席,宴请众臣,其心腹爱将一个不落全部到场,整个晚上丞相府里都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不热闹。这场热闹像一壶烫酒,温暖了那些结了冻的伤疤,把从赤壁带回来的烽火和烟尘都压了下去,在这片热气腾腾的热闹中那些过往的失败和伤痛都被发酵成了带着酒香的梦,发生过,却永远不会被重复。

酒过三巡之后便是文人们争相比较的时间,一篇篇才华横溢的诗文从酒杯中流淌出来,落在竹简之上献与曹操。

司马懿最不爱热闹,他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喝属于自己的那碗酒,在心里默默祈祷曹丞相能永远想不起他来才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曹操的目光硬是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司马懿的身上,然后笑着说:“仲达啊,你的大作呢?”

司马懿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起身朝着曹操一揖:“回丞相,臣才疏学浅,今日在座的又都是久负盛名的大家,在下万万不敢献丑。”

曹操手持酒杯斜倚在榻上,含笑看着他:“我看仲达不是怕献丑,是太过韬光养晦了吧。”

司马懿垂下眼露出一个颇为温顺的笑,曹操又一仰脖饮尽杯中的酒,说:“仲达,我这里有三篇诗文,分别是我的三个儿子写的,你看看,谁写的最佳,谁次之,谁又最次。”

曹操话音刚落,底下的众臣们便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家还是姓曹的,谁都知道曹丞相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缠,平日躲还来不及,没人想参合进去。

司马懿听了也是一愣,刚想推辞,就听得曹操说,你要是不批,就出去在雪地里给大家跳个舞。你自己选。

这就是曹氏赶鸭子上架大法,让臣下雪地里跳舞这种事曹操还真就干得出来,没地儿躲———司马懿在心里暗暗吐槽,脸上却始终是顺服的模样,只好弯腰又是一揖:“诺。”

于是便有侍从取来了三篇墨汁未干的诗文,司马懿小心翼翼地接过,认认真真地看完,再恭恭敬敬地递还回去。

“如何?”曹操瞇着眼看他,全屋子的人都在看他,四周安静的只能听见烛火迸裂的声音。

“最佳者当属四公子,”半晌后司马懿的声音平平静静地响起,“四公子行文飞扬洒脱,意境深远,全篇虽未点半个‘雪’字,却已将空旷寂静的雪夜描绘的淋漓尽致。最次者…为二公子,二公子之文虽细腻清越,婉转缠绵,却难免有些流于俗气了。”

曹操笑起来:“哦?你一眼认出了植儿和丕儿的作品,却没说,次者为谁。”

司马懿直起身子,目光则落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弧线:“第二篇文,虽格调雄放,气势恢宏,用词却极不讲究,明显是敷衍之作,在下左右为难,只好将其放在两位公子的大作之间。”

曹操却不打算放过他:“那你说,那篇诗文,是我哪个儿子写的?”

这次司马懿的目光终于对上了曹操的,然后他也微微笑起来。

回府后司马懿换上便服去了书房,奴仆上前煮茶,很快便满室清香。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烟火炮竹的声音,穿过雪夜干爽的沉寂,被过滤成一种更加空旷寂寥的冷。

曹操惜才爱才,看中的人和物无不一一霸道占有,鲜有例外,司马懿曾经躲避了八年如今却还是只能俯首其下,只是那个英明神武的主公似乎一时间还没有决定好将他这颗棋子摆于何处。

麻烦却是不断,自入相府以来已有好几拨人来打探游说,司马氏百年望族,家底雄厚一呼百应,司马家二公子又早已名声在外,这几年曹操的几位公子俱已长大,有了各自的幕僚和宾客,均野心勃勃瞄着空悬的世子之位,司马懿一朝入府,便成了各位公子不遗余力拉拢的对象。

曹操最是忌讳手下臣子与自己儿子来往过密,司马懿是聪明人,自然不愿去触这个霉头,但这麻烦却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前几日曹操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问起,说仲达最近挺忙?司马懿当时心下一惊,忙道懿官小位卑,不过每日读书写字,庸庸度日罢了。曹操也不再追问,只是那笑容里始终带着一些让司马懿不安的粒子。

想至此,司马懿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将许久未曾翻页的书卷搁置一边。

正要提笔写字,却听到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司马懿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窗格轻微抖动,竟吱呀一声自己开了,片刻后,一个脑袋出现在视线之中,左右瞅瞅,便一翻身想要跳进屋来,无奈支起的缝隙太小,中途卡在了那儿,只得伸出手向司马懿求救。

“先生救我,先生快救我。”

司马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过去,一手支起窗格一手拉住来人的胳膊将他拽了进来,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青年转身就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屑,又整理好了仪容,方恭恭敬敬朝司马懿行了一礼。

“丕冒昧来访,还望先生勿怪。”

言语间虽甚是恭敬,青年微微上挑的眼角却泄露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司马懿回了一礼,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说:“不知公子何事,需半夜来访,还……”他又看了看来人身后的窗户,话语里声调一提,还不走正门,却学那鸡鸣狗盗之人,钻窗户?

曹丕却对司马懿刻意的挖苦毫不在意,只直起身子憨憨一笑:“学生特意来向先生请教诗文。”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位置坐下:“不敢,懿不通诗文,更非公子之师。”

曹丕选择性地只听到后面那一句,爽快接道:“此刻不是,也只是时间问题,况我早已在心中将先生当作老师,以师礼相待。”

司马懿看着眼前微笑的青年暗暗叹气,他是不知道这个人满满的信心是从何而来,自两个月前在狩猎场相遇,司马懿已经数不清这是曹丕第几次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了,早就知道曹丞相行事潇洒素来不拘泥于繁文缛节,看来这一点被他的儿子们学得甚是到位。

只是别人好歹还递个门牌遣个说客,这位可倒好,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且脸皮甚厚,无论吃闭门羹还是被甩冷眼都依旧若无其事不屈不挠,捧着张诚意满满的笑脸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在司马懿的视线之内。

好歹是曹丞相家的公子,总不能让人家天天在屋檐底下站着吹冷风,几回交手之后司马懿终于败下阵来,将曹丕请入屋内。但凡事让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和第三步,饶是韬光养晦高智商如司马仲达,也觉得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满是水果香味的陷阱里面,但偏偏的,他心底起了些好奇和兴致,他想看看在这个表面憨厚温文尔雅的公子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和智慧,他想知道这个人能走出怎样精彩绝伦让人拍案叫绝的棋子来,所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司马懿也就故意不去戳穿曹丕那些肆意妄为的小主意,带着点纵容的意味,包容着那人的“得寸进尺”。

“先生适才在宴席上说我的诗文‘流于俗气’,故特来请教。”

说这话的时候曹丕已经端端正正坐好,因为晚上宴会的缘故,他今天这一身不似往日简朴,倒颇为讲究———上好的丝绸,釉青色打底,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袖口和袍摆处均有祥云。曹丕的腰间垂着颜色纯粹的碧绿的玉佩,还有一只暗红色的香囊,此刻他笔直坐着,双手自然地覆于膝上,神色诚挚地看着司马懿,嘴角带着笑。

世人都说曹丞相的四公子风流有雅韵,司马懿倒暗暗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气质要胜其十倍。

“公子勿怪,”司马懿淡淡一笑,看著那人道,“丞相之命,在下只能勉力而为,不过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曹丕倒不见丝毫恼怒,只带着欣然的笑看着司马懿,那眼神中间还有一些探究和跃跃欲试,和白日间身处丞相府中的那位二公子截然不同———有时候司马懿都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多少个完全不同的面貌,恭敬的,憨厚的,朴实的,抑或是那些被小心压抑住的刀锋和才华,曹丕总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着它们,收放自如。

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平庸之辈”。司马懿突然有些想要发笑。

“……父亲又是动了怒,将我,将我训斥了一遍。”曹丕在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等司马懿回过神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一句,“我比子建,还是差远了。”

说完之后,那青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摇了摇头,那一身的釉青色绸缎在晕黄的灯光中被渲染成一抹柔和的乳白,看似温良无害的,和它的主人一样。

“丞相对公子,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司马懿顿了一顿,又道,“在下,倒是更偏爱二公子的那篇文。”

“哦?”青年抬眼看向他,脸上是一个惊讶的表情,“但先生不是说……”

“在下确是说过二公子之作不及四公子,但若论私心,懿却更喜爱二公子的这篇。”

曹丕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嘴角荡开一抹笑:“先生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因为在下知道,公子不需。”

“那先生倒是说说,我需要什么?”

曹丕此刻坐着,手里捧着茶,却并不喝,只握于掌心缓缓转着,有热气袅袅从杯中腾起,混着茶香,柔和地将那位白面如玉的公子包裹住。

司马懿不急着答他,他提起案上的笔,不紧不慢在竹简上写下什么,又捧起轻轻吹干墨渍,起身行至曹丕面前,恭敬递上。

“这是懿最喜爱的一首诗,特送于公子。”

曹丕忙放下茶杯接了,打开一看,是曹操的《短歌行》。

曹丕的脸上便又露出一个笑容,他抬起眼看着司马懿,认真又诚恳地说:“多谢先生赠诗,丕来日定厚礼答谢。”

曹丕早就派人去调查过司马懿,将他的家底、经历摸得一清二楚。

司马懿的高祖曾为征西将军,其后几辈也均有官职,其父司马防为京兆尹,育有八子,司马懿排行第二,自小便以聪敏好学闻名,尚书崔琰赞曰“聪亮明允,刚断英持”。建安六年曹操为司空,曾慕名派人去请司马懿,不料司马懿借口风痹,拒不就职。曹操不信,派人去探访司马懿,回报曰确实瘫于床榻,不能行动。

那一年曹丕只有十五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半跪在案前替曹操研磨,曹操坐在榻上哈哈大笑:“好一个司马仲达,他这是宁愿残废了,也不愿意来给我做事啊!”

荀彧闻言,皱着眉道:“主公,待在下亲自前往一趟。”

“不必啦,”曹操将案上写好的卷轴搁置一边,摆摆手,“君子不强人所难,他不愿意来,就算了。”

说罢一低头见曹丕听的专注,便问道:“丕儿,知道司马懿吗?”

曹丕见自己被点名,忙恭敬答道:“回父亲,儿子不知。”

“记下来。”曹操一伸手,曹丕连忙起身接过曹操手中的毛笔,小心摆好,“这个人,你迟早会见得到。”

之后的许多年曹操都再未曾提及此人,曹丕只道他是忘了,毕竟那些年曹操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其帐下从来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何缺那司马懿一人。曹丕却没敢忘,他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敢怠慢分毫,便也抽空时不时地去打听司马懿的事情。只是乱世之中想要知道一个人的行踪何其之难,有好几年的功夫司马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消息,等他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已是八年之后,手下来报,说司马家二公子回许昌了。

那之后没多久,曹丕便听到了司马懿入府的消息,却也仅限于此,彼时曹操正集结大军准备亲征荆州,他作为长子自是一同前往,再之后便是赤壁之战。等到他和那个慕名已久的司马仲达相见,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他是在秋猎的途中被叫回去的,按惯例每年入秋之后曹操总会陪同天子一同狩猎,这一年却只是传话让曹丕代行。自从赤壁回来之后曹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对出行失去了兴致,他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显露出了让人难过的疲惫,曹丕在旁边看着,却不知如何慰藉。

他在曹操面前一向木讷言辞,偶尔说多两句,必会遭到责骂,时间长了,面对着曹操他便条件反射地克制着言语,父子俩单独相处时总是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然而他越是不语,小心翼翼,曹操越是喜欢拿他发火,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曹丕每次面对曹操都芒刺在背。他极羡慕他的胞弟———曹植,从来都没有他的这些忧虑,那个永远笑容明亮的年轻人在他父亲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曹操也向来听得欢喜,看过来的目光里都满是赞誉和骄傲。曹丕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从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很多年前他曾见过,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曾经带着怜爱的眼睛里就只剩下怒气和失望了呢?

建安五年,车骑将军董承等密谋刺杀曹操,计划败露,被夷三族,参与谋划的刘备却侥幸逃走,曹操率大军亲征刘备,大败之,并收关羽。为了留下这员心仪已久的大将,曹操用尽心思,黄金美酒高官厚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关羽却始终不见动摇,后来荀彧提议将吕布留下的那匹赤兔马送于关羽,道好战之人必爱马,这一招曰投其所好。

那一天曹操让曹丕亲自牵了赤兔来,在等待关羽的时间里曹操心血来潮地对他说:“丕儿,你不是一直喜爱此马吗,骑来试试。”自从吕布死后这赤兔只有曹操本人和张辽将军骑过,曹丕诚惶诚恐地应下,翻身上马,然而赤兔性子极烈,曹丕马缰尚未握好便被一个撩蹄子掀得差点跌下地来,仓皇间他瞥见前方曹操看向自己的神情,失望中带着丝不屑,他的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从马上下来后他跪在那些细小而坚硬的沙砾上,听到父亲转身丢下的一句话。

“子不类父。”

曹丕和司马懿初见的情形并不比那次好多少,那天他匆匆走入屋子,背上的弓箭尚未来得及卸下,待屈身向曹操行了礼,才看到屋子里还站着许多人。

曹操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着他,问:“天子狩猎如何?”

曹丕回想到在马上萎靡不振畏畏缩缩的青年,心底泛起一丝冷笑,表面却还是恭敬如常:“回父亲,陛下猎得雄鹿一只,灰兔一对。”

“天子心情可好?”

“尚可。”

“那你呢,可有收獲?”

曹操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这让曹丕不禁一愣,继而连忙答道:“回父亲,儿…并无所获。”

曹操不再说话,只是轻笑一声起身,转向一旁的曹彰:“彰儿,拿好你的弓,随父亲射猎去。”

“喏!”

“植儿。”

“在。”

“美酒,父亲给你备下了,待狩猎归来,我可是要读你的新作。”

美目流转的青年笑得意气风发:“孩儿知道了。”

曹操再没有看曹丕一眼,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离开了屋子,被遗忘了的曹丕独自站了一会儿,灰头土脸地跟出屋子,一抬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回头看他。

很面生,曹丕之前从未见过,年纪约过而立,眉目恭顺,那双眼却极为犀利,看到曹丕看过来后那人便很快垂下了目光转身走了,所以那一瞬间显露的锋芒也仿佛像是从未有过。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曹丕知道了那个人的姓名:

司马懿。

二、画意

司马孚来访的时候司马懿正弯着腰站在院子里剪梅。

色似蜜蜡的小巧花朵散发着隐隐幽香,小心拂去积在花瓣上薄薄的一层落雪,挑了一支骨朵最多的,斜着剪下来,伺候在一旁的仆人上前接过,仔细插在瓶里。

“二兄。”

司马懿闻言转过身,看见他那个一向老实温良的三弟穿了身石青色的长袍正站在一边笑看着自己,手上还拿着只十分精致的白玉瓶。

司马懿和司马孚两兄弟虽同在邺城,却并不常见面。司马孚较他早好些年入世,一直效力于四公子。四公子曹植为人风流且洒脱不羁,却对司马孚格外尊重礼遇,出入皆以师礼相待。司马懿入相府以来,为了避嫌,兄弟俩在私下里都刻意回避着对方,然而司马孚此时却公然出现在自己府中,为的自然只能是一件事。

司马懿心下了然,只微微一笑,走上前握住司马孚的手腕:“三弟,来,为兄正好命人用落下来的梅瓣熬了粥,这大冷天的,进屋喝一碗。”

“甚好。”

司马孚也不推辞,笑着跟着司马懿便进了屋子。

屋子里烛火正旺,一下子便将身上的寒气驱散干净,司马懿在案前坐好,又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笑道:“看三弟气色不错,为兄也就放心了。”

司马孚道:“兄长倒是清瘦了些。”

司马懿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是吗?”一边在心底暗暗计算着时辰,若按着惯例,再不多会儿某个在家里闲得发慌的人就要来串门了。这时下人端来了煮好的梅花粥,乘在碗里,热气腾腾的,雪白的汤水点缀着调皮的嫩黄色,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司马孚尝了一口,大赞清香爽口。

司马懿手中握着勺子却只是来回地搅动,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兄长可是身体不适?”司马孚见他精神不振的模样,不由得生起一股担忧。

“这段时日总睡不好,头晕胸闷,不得精神。”说完司马懿还象征性地咳嗽了两声,“又受了些风寒……”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看着他的弟弟露出真挚得不能再真挚的表情,“不瞒三弟,眼下邺城暗潮汹涌,风云四起。愚兄自入府以来,可谓日夜忧叹,惶惶不可终日,这身体也是愈发不比从前……唉,真是怀念以前闲云野鹤的日子啊。”

司马孚闻言微微皱眉,斟酌道:“兄长胸有安邦定国之才,若只托付于山水田园间,不免浪费了。”

司马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志不在此,强加无用。”

志不在哪里,谁又强加了,司马懿没有明说,但想来司马孚是听得明白的,沉默半晌,又有些不甘地看向司马懿:“二兄……”

司马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只笑着指了指司马孚面前的那个白玉瓶:“这是何物?”

司马孚拿起那瓶子:“弟前些日子觅得的百年佳酿,不敢独占,特带来送于兄长。”

几日前曹植一篇美赋讨得曹操欢心,曹操高兴之下将相府珍藏的三瓶绝世佳酿赏给他的事情司马懿也早有耳闻,此刻却装作不知,一边惊叹着哎呀三弟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好的酒,一边接过瓶子。待他拔去瓶塞,浓郁的酒香瞬间扑鼻而来,真是不饮自醉。

司马懿脸上的欢喜真心又实意:“如此,愚兄可就却之不恭了。”

“兄长尽管收下。”司马孚巧妙地掩饰掉一抹失望,起身道,“……时候也不早,愚弟该告辞了。”

送走了司马孚,司马懿坐在案前取过了一只酒杯,将那瓶里的液体倒了半杯,那清冽的液体倒映着他模糊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九年前兄长司马朗曾问他为何不愿效忠曹操,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仲达先生倒是好兴致好福气,独占如此美酒。”

熟悉的声音不出意外地响起,司马懿抬头,看见曹丕负手立于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二公子也是循着这酒香来的吗?”

“我若说是,”曹丕依旧站着不动,“先生可愿分我一杯?”

司马懿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日光被挡在了曹丕的身后,为其镀上一圈淡金色的边沿,毛茸茸的。那人的五官和神情却格外清晰———眼神是怎样睥睨却又真挚,嘴角是怎样藏着一些嘲讽和期待,司马懿甚至能嗅得到曹丕腰间香包里飘散出的迷迭香味。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毫无破绽,完美至极。

“曹公有荀令君,有郭祭酒,我在他那儿,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回答。

“那你想要什么呢?”

兄长问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是啊,谜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他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如今他终于知道这个答案该从何处去寻。

“懿不好酒。”

司马懿站起身,将手中那瓶绝世佳酿随手泼出,瞧都没再瞧一眼。

曹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笑容里多了一份有趣。

他拱手弯腰,朝着曹丕行了一揖:“在下府中倒有些上好的茶葉,二公子若不嫌弃,我们……”他从平举至眉的双手间抬起眼,笑着对上曹丕的视线,“饮茶如何?”

他长他八岁,虽不曾拜师,曹丕却始终坚持以师礼待他。待过了些时日,二人熟络之后,曹丕又称他为知己。然而在最初那些如履薄冰的岁月里,除了曹丕的几个心腹挚友,他们这份亦师亦友的关系一直不曾被外人知晓。

夏天正式到来之后司马懿府内栽种的花便全部开了,红红粉粉的一大堆,绚烂又生机勃发,品种多的绕花了眼,有好些他都叫不上名字。事实上整个邺城都是一片热闹缤纷,明亮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下来,罩在这座生机勃勃的城池上,仿佛是触手可及的盛世光景。

他这个文学掾向来清闲,有时会被曹丞相叫去给年幼的几位公子授课,曹操一世英豪,对子女管教甚严,底下的公子们也是个顶个的聪明伶俐,想来长大之后必会是人中龙凤。

更多的时间里他会坐在案前抄书,摒弃了最喜爱的狂草,一篇篇用隶书整整齐齐写就,附上心得体会,分门别类整理清晰。用过晚饭之后曹丕便会如约而至,两人坐在书房明亮的灯下,一个讲,一个听,远处有起起伏伏的蝉鸣,掺着花香的夜风时不时从半开的窗户下溜进来,这是乱世里难得的清静时刻,一方香墨半盏竹简勾勒出的属于他们的世界。在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未来将主宰天下的两位霸主正蛰伏以待,但那时的司马懿和曹丕却还未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只单纯是他的师,是他的友,他们敏锐地从对方身上捕捉到同类的气息,然后相互靠近。

没有“如鱼得水”的豪言,也不曾说过“天授公瑾于我”的壮语,他们都是最不喜外露浮夸的人。

但曹丕会写一些诗,很多都是即兴而作,随手书于绢帛之上。

“……窥大麓之潜林,睹摇木之罗生;上蹇产以交错,下来风之冷冷;振绿叶以葳蕤,吐芬葩而扬荣。”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研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有时候曹丕会把这些诗作献给曹操看,然后第二天灰头土脸地再拿回来,司马懿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又被曹操批了个一无是处,他好笑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公子一手撑着下巴坐在桌前愁眉苦脸地盯着那些诗作,然后抬头看着他说仲达啊,我怎么就跟子建差这么远呢?

“在下觉得,公子并不比四公子差。”他耐心地蹲下来,拿起那些诗作,“四公子作文以才情取胜,公子则胜在气韵之上,有才情之人往往攻于雕饰,文藻华丽,激情洋溢,似美酒,辛辣爽口,读起来自然畅快淋漓;而有气韵之人则重在感官,含蓄自敛,以情动人,如香茗,需慢慢饮细细品,方能觉出其中美妙。”

“那仲达更喜爱哪种呢?”曹丕看着他微微扬眉。

司马懿笑着挑亮了灯花:“懿说过,懿不好酒。”

司马懿生辰那天,府中热闹了一整日。

曹操虽然一直未给他什么重要官职,但大大小小的场合总会让他一同出席,聪明的人都懂得有朝一日这十年磨一剑的刀刃终会出鞘,免不了从现在开始就打好关系。

待到晚霞落尽之后府中总算重新安静下来,司马懿抱着刚学会说话的长子司马师坐在廊檐下看书,怀中白嫩的小娃娃双手捏着一块椭圆形的玉佩玩得正欢,左右看看又塞进嘴里舔了满手的口水。

司马懿手中拿的是一本《六韬》,他自小对诗文无爱,却独痴迷兵法。家里的兵书每一本都被翻得倒背如流,他却仍是不满足,便拉了长兄幼弟一同在院中摆开阵势,以石子为兵,较量阵法。他却总是赢的那个,渐渐地也就对这游戏变得兴趣索然,有一次司马懿独自在院中摆弄石子,被路过的父亲看见,司马防盯着那地上摆开的阵型看了半日,神情严肃地将滚得一头一脸都是土的小儿子叫回屋子,第二日便请了城中最擅兵法的先生来给司马懿授课。也许从那一天司马防就已经明白,自己的这个儿子并非竖子俗夫,他终有一日是要飞到灵霄之上,去做那自己做不到也不曾想过的大事。

“爹…爹……”司马师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去扒司马懿的袖子,然后突然对着前方乐呵呵地笑起来,司马懿抬头看去,仆人正一路小跑地过来,说老爷,丕公子来了。司马懿站起身,将怀中幼子交给奶娘,那边曹丕已经进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两个挑着绢筐的下人,那人见了司马懿,嘴角一挑,露出一个笑:“仲达,我来给你祝寿了。”

司马懿已有月余未见曹丕,一个月前的绢筐风波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曹操那一剑虽然只捅穿了一个装满绢帛的竹筐,却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杨德祖告密不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曹丕每日行动都只能愈加小心翼翼,为避风头,二人只好中止往来。

“公子此时前来,可有危险?”

“无妨,我已做了安排。”

曹丕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拨浪鼓,鼓身竹制,油着红漆,鼓面用的是牛皮,描了活灵活现的花鸟。他将那拨浪鼓举到司马师眼前转了一圈,小鼓发出的咚咚声立刻便吸引了幼童的注意,司马师伸着手就要去够,曹丕笑眯眯地捏了捏幼童白嫩的脸蛋,将手中的拨浪鼓递了过去。

司马懿在一边看着,又朝曹丕行了一揖:“在下代犬子谢过二公子。”

“仲达,我有东西要给你。”曹丕笑着牵过他的手,拉着司马懿进了屋子。挥散下人后,曹丕弯腰从装满绫罗绸缎的绢筐里翻出了一副卷轴,看着司马懿说,仲达啊,你看看,可还喜欢?

司马懿展开卷轴,是一张画,上面画的是梅花。

画作并不能算是上乘,却看得出是格外用了心的,用笔算得上圆厚温润,气韵也颇为生动。画卷的下方盖了一枚红印,看了署名之后司马懿微微有些惊讶地抬起眼:“这是公子画的?”

“正是。”曹丕的笑容里带着些自得,眼里有盖不住的欢喜,“我一共画了四副,合起来为一系列,取名为“四友”。这梅是第一卷,特意送来给仲达做寿礼。”

那是司马懿第一次听到曹丕提及“四友”,但那时曹丕只是粗粗带过并未详言,待又过了些年月,昔日的丕公子变成曹丞相之后,那人才拉了他的手细细说起关于“四友”的缘由。原来那一年曹丕分别作了梅、兰、竹、菊四幅画卷,送给他的四位挚友,陈群为兰,吴质为竹,陈砾为菊,而他司马懿得的,便是那副梅。他的公子浪漫又多情,要将身边的好友赋以最美的寓意,剪雪裁冰的傲骨,空谷幽香的淡泊,筛风弄月的洒脱,凌霜自行的固执,他用了最温柔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感谢,就像一直以来他的为人,不带一丝的盛气凌人,不玩弄才华,亦不强加于对方任何的负担。

是那么真挚,那么用心的深情。

曹丕回到府后一眼看见了停在门口的车架,他微微一愣,后背瞬间便冒出了冷汗。

站在门口的管家一看便是等候多时,见了他连忙小跑过来,压低嗓子说公子啊您总算是回来了小的都急死了……

曹丕抓住管家的胳膊:“父亲来了多久?”

管家白着脸道:“有一个多时辰了,丞相不准小的们去唤公子,一个人在书房里喝茶呢。”

曹丕咽了咽口水,一头一脑的混乱,他又站了会儿,定了定神,才掀起前摆踏入府内。从前厅到书房短短的距离里他在脑子里给自己想了一万个理由,等真到了门口却又觉得一个也说不出口,自小到大在他英明神武的父亲面前曹丕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笨蛋,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他父亲光用脚趾头就能分辨出真假。他又想起一个月前下人们抬回来的那个被刺得四分五裂的绢筐,心下就像是在寒冬腊月天浇了一把冷水。

“父亲。”

深吸一口气后曹丕恭恭敬敬地在门外唤了一声,片刻后曹操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屋内响了起来。

“进来。”

他连忙推门进去,曹操正盘腿坐在案前读一卷竹简,应该是自己之前新写的诗文,只是草草而就,还未来得及润色。曹丕偷偷瞥了眼曹操的脸色,他的父亲看上去还算平静,但曹丕却丝毫不敢松懈,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后便跪坐在曹操面前。

“儿不知父亲前来,让父亲久等,是儿的罪过。”

曹操依旧看着手中的竹简,淡淡问道:“你去哪了?”

曹丕低垂着眉目:“回父亲,儿去拜会司马懿了。”

“哦?你去见他做什么?”

“回父亲,今日是司马懿的寿辰,儿子前去給他祝寿。”

曹操轻哼一声,将手中的竹简丢在桌上,看向他:“我倒不知道,你和司马懿还有私交。”

曹丕连忙伏身:“父亲命司马懿教授课业,儿也曾受其指点,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今日乃司马懿寿辰,儿子不敢怠慢。”

“倒还懂得尊师重道,”曹操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预想中的风暴也并未降临,又过了一会儿,曹操扔过来一卷竹简,“你看看。”

曹丕连忙拾起,没看两行就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上面字字句句记录的都是这几个月自己和司马懿的往来,他万般没有想到自己的行踪竟然被人跟踪得如此紧密。月光从身后半掩的门缝中流淌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汪成一片柔软明亮的影,曹丕跪在那片清冷的影中,心神大乱,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对面曹操像是看戏般地看着他的脸由青到白又变的惨灰一片,嘴角带着嘲讽的笑。

太大意了。曹丕极力克制着颤抖的手。吴质早就提醒过他要千万小心,他却不以为然,自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他忘了他神通广大的父亲向来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这天底下的事从来都没有什么能瞒得了曹孟德。

“你有什么要说?”

曹操优哉游哉地一篇篇翻着铺陈在桌上的诗稿,语调随意的如同在问天气阴晴,可那话语落在曹丕耳中却如同天边惊雷,他匍匐在地上,姿态卑微又虔诚,他说:“父亲,儿子无话可说,但有一事恳求父亲。”

“何事?”

“父亲如何责罚儿子都可,司马懿确是无辜,只是被儿子强加连累,求父亲饶过司马懿,也为父亲留一员大才。”

“你倒慷慨,只忙着为他人求情。”

曹操冷笑一声,曹丕便又是一叩首,他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藏在长袖之中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里面全是汗。

“司马懿这个‘大才’,我倒不稀罕,不过……”曹操看着他的儿子匍匐在自己面前,即使看不见那人的面容都知道这句话一出来那人的脸色会变得多么的惨淡,曹丕今日穿了身暗红色的长袍,此刻被月光浸泡的微微发了光,柔顺地贴服在主人的身上,想来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错。曹操斜倚在他儿子坐惯了的软榻上,嘴角的笑又加上几分,跳过了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丕儿,抬起头。”

曹丕连忙直起身子,目光却仍是低垂着的,轻飘飘落在曹操面前的案板之上。

“司马懿这个人,有些才学,不用可惜了。日后你若是想请教学问,大大方方去就是,不必躲躲藏藏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曹丕听到这一句不禁一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本能地抬头朝曹操看去,他的父亲正看着自己,那神情倒也不像是说笑。没再等曹丕说什么,曹操便自顾站起身朝屋外走去,曹丕连忙起身去替他的父亲开了门,曹操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那东西也用不着了,你看着办。”

“……喏。”

曹丕垂着头,隐约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又抬脚走了出去。

曹丕连忙跟上,握着竹简的手却是又紧了紧,然后将它塞进了袖中。

三、君臣

曹丕自懂事起便跟随曹操四处征战,那时他年纪虽小,曹操去哪却总爱带着他。他记得父亲的身边一直围绕着好些人,穿着坚冷盔甲的将军,或者柔软锦袍的书生,那些人跟随在曹操身旁,为他的父亲出谋划策,冲锋陷阵。

曹操自起兵以来经历了无数场战争,赢过也输过,赢了就再接再厉,输了便从头再来,那个人的心很大,失败和伤痛似乎很少能左右他的心神,真正让这位枭雄不愿回想的败仗也许只有两场,一次是建安二年征张绣,然后便是十三年的赤壁。

建安二年在曹丕的记忆里是灰色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吃了一场狼狈不堪的败仗,并失去了心爱的长子和心腹大将典韦。

曹丕对于典韦的记忆并不多,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能被那个虎背熊腰的将军一手举起来扛在肩膀上。典韦总是喜欢把他扛在肩膀上,他们跟在曹操的身后走在军营里,曹丕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典韦总是有问必答。那个人教他认识不同的兵器,教他马上射箭,曹丕记得典韦总是随身带着一双长戟,那双戟比当时的自己还高,他使出了全身的劲都提不起来,典韦却能轻松挥舞。

“典将军,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把它们举起来,上阵杀敌呀?”

“二公子不必拿这粗人的武器,公子只需安坐帐中,末将会为主公和公子扫平贼寇。”

“将军会保护我们吗?”

“末将会誓死保护主公和公子。”

典韦话并不多,他总是沉默地站在曹操身后,魁梧的身躯带着无尽的力量,如同天神。曹丕一直觉得只要这个人在,就无人能够伤害到他的父亲。

后来典韦死在了宛城,他在临死前把他的主公平安送出了城,又返回城内将年幼的曹丕救了出来,他抱他上马,将汹涌而来的敌兵统统挡在那双泛着寒光的双戟之后。他留在曹丕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一个背影,高大的,无坚不摧的背影———如同一个真正的天神。

他们连他的尸首都没能找全。

建安二年曹操失去了他的心腹大将,他哭他在襄邑的黄土之上,只道世间再无恶来。而就在同一年,老天又补偿似的将另一员虎将送到了他的身边。

曹丕在看到许褚的第一面便觉得他跟典韦很像,容貌雄毅的黑脸将军满身血气而来,抱拳跪于曹操面前,声如洪钟:“末将愿从此追随明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许褚和典韦很像,又很不一样,许褚心性单纯,自从跟了曹操便死心塌地,他生平所好一为上阵杀敌二为畅怀饮酒,在这两点上曹操都给了他最大的纵容。曹操生性多疑,却对许褚格外信任,他来曹营没多久就获得特许可带刀出入曹操寝屋。他站在了原来典韦曾站过的位置,双目炯炯,忠心耿耿地保护着他的主公。

许褚生得一副凶神恶煞,手持大刀往曹操身边一站便让人心颤胆寒,但私底下许褚对曹丕他们几位公子却是极好,和其他不苟言笑的将军不同,许褚平日颇爱跟曹丕他们一块玩闹,行军途中也常会带人捕些小动物送给他们玩乐。偶尔闲暇时曹操会带着许褚和曹丕幾个兄弟做游戏,一根绳子,一头拽在许褚手里,另一头依次排着曹丕曹植曹彰几个兄弟,几个小孩使了吃奶的劲也拉不过许褚,便使着小性子跑到曹操面前闹腾,然后曹操就会笑着去帮他们一同拔绳。等曹丕再大一点之后他们不再做这游戏,那时候他的父亲忙着东征西讨,许褚自然是一马当先,数年间不仅屡立战功,还屡屡救曹操于危难之际,庆功宴之上曹操拉着许褚的手高举酒碗:“仲康真乃吾之樊哙也!”

曹操说这句话的时候刚打完了一场极漂亮的胜仗,下一步就要去征讨吕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这满屋的文臣武将聚集了那个乱世里最璀璨的光华,他们注定要跟随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公去创造一段流芳千古的传奇佳话。那时曹丕坐在一旁,看见他的父亲左手站着许褚,右手边翩然坐着一名白面的书生,书生穿一身珊瑚色的长袍,袍子洗的有些微微发白,却挡不住那人的风采。

这个屋子里有这么多人,那人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就已经脱颖而出。

曹丕记得,他的父亲曾说过,此人乃吾之子房也。

司马懿走入院中的时候,曹丕正和一帮下人忙的热火朝天。

一大片低矮的灌木丛,深深浅浅地点缀着紫白色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曹丕穿了身粗服,袖子高高卷起,正兴致勃勃地穿梭在那些灌木丛中采集花朵,下人们捧着竹编的筐跟在身后,地上还摆了几个已经装满了的竹筐。

吴质和陈群正坐在一边喝茶,司马懿走过去,低声问公子这是做什么?

吴质笑道:“子桓亲手种的花开了,便叫我们过来一同赏花赋诗,你看,这花瓣还能泡茶,仲达快尝尝,着实芳香宜人啊。”

“这迷迭香来自异域,倒是和寻常花草不同,”司马懿尝了一口那迷迭香泡出的茶,含笑道,“听说这种子还是丞相赏赐的?”

“是,原本这花只有丞相府中有,丞相见子桓甚是喜爱,便命人把剩下的种子都给了他,”吴质笑眯眯地看着曹丕的背影,眨了眨眼,“子桓对这些花可宝贝呢,连我们都不让碰。”

“季重又在说我什么坏话?”说话间曹丕已经转身走了过来,他接过下人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手,一边端起了茶喝。

吴质便笑嘻嘻地凑过去说我哪敢说你坏话呀,此心日月可鉴啊。

夏侯尚坐在一边早就不耐烦了,此时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弓说:“子桓,咱别整天吟诗作赋的了,不如去狩猎来得痛快。”曹丕便笑着说:“好啊,今日比诗,你若能拔得头筹,明日我便陪你去狩猎。”

一句话说完夏侯尚的脸顿时苦下来:“子桓,你这不是成心的嘛。”

曹丕看着几人道:“过两日父亲便要动身前往邺城,留下荀令君坐守许昌,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多跟令君学习,恐怕日后我可没什么时间跟你们消磨了。”

司马懿本一直静静喝茶,听了这话,微微抬起眼:“丞相留下了尚书令大人?”

“是,怎么了?”

司马懿想了一会儿,道:“公子,你可知丞相此意为何?”

曹丕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父亲向来倚重荀令君,每每出行皆让其坐守都城,这是惯例了呀?”

司马懿摇了摇头:“那是打仗时期,这次可不同,公子再想想。”

见曹丕依旧毫无头绪,司马懿笑着道:“公子且等着,不多久,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曹丕并没有等多久,第二日天刚刚亮,丞相府里便来了人,说曹操叫他过去。

曹丕不敢耽搁,收拾好后便连忙去了,进入丞相府时曹操正和荀彧在花园里说话,曹丕走过去恭敬行了礼:“参见父相。”

曹操看了他一眼,说:“丕儿,父亲后日便动身去邺城了,我走之后,你可不能松懈。”

曹丕连忙应是。

曹操转头对荀彧道:“丕儿虽勤勉用功,到底还是年轻,经验不足,文若你可得多教教他。”

荀彧笑道:“在下遵命。丞相请放心,二公子天资聪颖,必不会负丞相所托,只是这政务烦冗杂乱,恐怕公子还需些时日方能熟练。”

“你不用帮他铺后路,他有多少能耐,我最清楚,”曹操话虽说得不好听,口吻里却是有笑意的,“若是连这些事都做不好,也枉为我曹操的儿子。”

曹丕低着头听着两人对话,越听越是一头雾水,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他的父亲,却见曹操也正好在看着自己,曹丕吓了一跳,忙又垂下眼去。立在一旁的荀彧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上前递过来:“二公子。”

曹丕忙去接了,打开一看,赫然几个大字跃入眼中:“任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

曹丕一惊,条件反射地便跪了下去:“谢父相!”

曹操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荀彧便上前扶起曹丕,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清雅温和的香气。荀彧扶起曹丕并注视着他,眼神里带着笑,他说丞相对二公子寄望甚高,公子可不要让丞相失望啊。

曹丕盯着荀彧的眼睛,认真应了声是。

荀彧是曹操帐下少有的,让曹丕觉得相处起来惬意且毫无负担的人。这个人善察人心又言之有度,举止端庄文雅,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平和却又强大的,让人心安的力量。曹丕很喜欢他,事实上曹营上下无人不喜欢他,但那喜欢里又带着尊敬,就连那些平日里百无禁忌的将军们在荀彧面前都会收敛起戾气,不敢怠慢了礼数。自初平二年荀彧来投曹操,他便成了曹操最倚重的谋臣,他用他的谋略和智慧为他的主公规划出一副完美的战略蓝图,用他的慧眼替曹操网罗了一大批乱世奇才,曹操敬他,信他,倚重他,奇策密谋无一不从。

在曹丕看来,他们便是这世上君臣的典范———如此知心,如此交心。

司马懿看得出来,曹丕心情并不算好。

曹操离开许昌已有数日,这连日来曹丕跟随荀彧学习处理政务,终日不得空闲。那日他第一次上朝,司马懿跪坐在宏伟的大殿里,忽然听到原本嘈杂喧嚣的声音在那个人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全部消失———就像每一次曹丞相来的那样。

曹丕穿着官服一路而来,荀彧和许褚跟在他的身后———曹操临走前把他最为倚重的文臣和武将都留在了许昌。

司马懿起身,跟随着满朝的文武一同向他们的副丞相拱手行礼。

大殿里缭绕着浓重沉郁的香气,又被烧得正旺的宫灯蒸腾出袅袅的雾气,白茫茫地流淌在冰冷的地砖上。这香气将尚书令身上的香,曹丕身上的香都遮盖住了。司馬懿跪坐在后排,只能隐约看到曹丕小半个背影。还有更远处的皇帝,那个终日惶惶恐恐的男人并没有因为曹操的缺席而显得轻松半分,他躲在高高的皇位之上,躲在长长的十二旒的阴影之下,微微弓着身子,露出一个卑微而驯服的姿态。

“爱卿年轻有为,实乃我大汉之栋梁,朕…朕实感欣慰啊。”

皇帝的声音在这偌大的宫殿之内响起,缥缈又底气不足,带着空旷的回音,还夹着珠玉碰撞的细碎声响。曹丕闻言,上前认认真真地行了礼,谢了恩,年轻的副丞相要显得沉稳得多,礼数周全,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皇帝左手下方那个曹操坐惯了的软榻如今空着,司马懿抬起头,远远看过去,目光里升腾起一些锋利的情绪,下一刻却对上了曹丕的视线。

那个人也正回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穿过蒸腾的白雾和重重人影撞上了,便唇角一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公子为何心情不佳?”

曹丕听到这话时正倚坐在榻上批阅公文,便抬头看过来:“仲达何出此言?”

司马懿笑着指了指案桌上被搁置在一边的绢帛:“此诗三日前公子便开始写,到今日也只作了三句不到,这可不像公子的风格。”

曹丕盯着那绢帛,露出一点笑,又很快隐了去,片刻后他轻轻开口:“我还是参不透父亲的用意。”

司马懿没说话。

曹丕放下手中的公文,坐直了身子:“父亲让我留在许昌,却带走了四弟。”他的声音很平静,语速极慢,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五官中郎将,是福是祸……还不分明。”

“公子可试着揣度一下丞相的用意。”

曹丕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又笑起来:“父亲的心思,我向来猜不准……这一点我比不上四弟。”

关于曹丕曹植和曹操的那些事,司马懿多少听说过。

一个身为长子,一个是最受宠的公子,两人又为一母所生,世子之位一日不定,盘旋在这两个人中间的风波便一日不得平静。然而曹丕曹植虽为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所受到的待遇却截然不同,无论是曹操还是卞夫人,都无疑更偏爱年龄较小的曹植。尤其是卞夫人,无论曹丕在她面前如何恭敬孝顺,费尽心思,都几乎得不到她的一个笑脸,母子之间客套生疏的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血缘亲情。然而卞夫人对待曹植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那才是一个母亲真正应该有的温情和宠溺,在面对自己的小儿子时,卞夫人就连眼睛深处都带着满意的笑。司马懿曾亲眼见过这种天差地别的区别对待,而真正让他感到寒心的是曹丕所表现出来的习以为常和逆来顺受,他在那个人垂着的脸上看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甘和失望,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不被母亲所爱的事实,并且不再试图去反抗。

曹操的态度相较于卞夫人显得要缓和一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丞相更喜欢的是哪一个儿子。曹丕这个长子,被夹在已故的昂公子的神话里和才高八斗的弟弟之间,显得尴尬又无所适从,就连曹操底下的一些臣子,也或多或少地对他表现出了一些不该有的轻慢。

不过曹丕对这一切仿佛毫不知情,或者说,是毫不在意。

司马懿看着曹丕的笑脸,那个人唇角和眼睛的弧度一如既往地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丝弱点。他喜欢看曹丕这样的表情,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呈现给他的那样的———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他所有的力量都被隐藏在这幅看似憨厚的笑容之下,他不想让你看到的,你便一丝也看不到,而他在想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司马懿不知道曹操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这个儿子,和他有多么地相像。

荀彧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那时曹丕正准备休息,便有下人来报,尚书令大人来了。

曹丕不敢怠慢,连忙让人请了进来。荀彧还穿着白日里的朝服,一如既往一丝不苟的模样,那人进屋后向曹丕行了一揖,接着便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信函。

“这是丞相书于公子的信。”

曹丕赶紧接过,这是曹操走之后他收到的他父亲寄来的第一封信,却不知为何到了荀彧那里。荀彧像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开口道:“丞相的信共发了三封,在下一封,許褚将军一封,公子一封,为保密缘故,便一同寄到了在下府上。”

“原来如此,”曹丕露出笑容,“父亲真是深思熟虑。”

荀彧也笑了笑,不再说话。曹丕低头读信,倒没有什么大事,曹操只是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到邺城之后的情况,交代了几句让他好好跟着荀彧学习,并说回来要检查他的功课。但曹丕仍是看得高兴起来,他和他的父亲很少有这样交流的机会,平日里用不着,曹操出外打仗时他总是跟着,偶尔分开,两人的书信来往也都谈的是政事,像这样普通的,只是单纯的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的信函,对于曹丕来说,却是弥足珍贵。

荀彧看出了曹丕脸上的欢喜,也大概是猜到了信件的内容,待曹丕读完信后便淡淡开口:“公子这几日勤于政务,无一日懈怠,大小事皆料理得井井有条,丞相若是知道必会欣慰。”

曹丕憨憨一笑:“全赖有尚书令相助。”

“不敢。”荀彧行了一礼,“在下奉命行事罢了。”

那之后两人又聊了些政务,荀彧才起身告辞,临走前,荀彧笑着看着曹丕,眼睛里是那种曹丕无比熟悉的,带着温和包容的笑意:“恕在下多一句嘴,”他说,“丞相对公子期望甚高,这点还需公子谨记,至于朝堂上那些无稽的流言,公子不必在意。”

荀彧说这话时语气平和如常,嘴角眉梢却都带着让人觉得温暖的慈爱,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将曹丕这些日子里攒的迷惑和郁气都消除得干干净净,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

“多谢尚书令指点,丕,记住了。”

那天晚上曹丕站在门前,看着荀彧慢慢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他有多羡慕自己的父亲,毕竟不是所有的主公都有幸能得到一个荀令君。

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被上天眷顾着的。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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