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存身于世间,所为事事物物,无非达意而已。意乃心之音,解读意,必然联系“志”,因为“志”乃心之所之。由意入志、由志进道,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人自我心性的修炼与提升过程。从艺者率性而知止、洗心诚意、借助书画艺术形式完成达道之志,表现出传统文化对“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强调,同时又是对人的自我完成的强调。这是从传统文化的视角追溯艺术创作的终极意义,进而为实践者找寻出逐意而行的内在依据。
关键词:书画;写意性;率性;知止;心志;逐意;洗心
人存身于世间,所为事事物物,无非达意而已。意乃心之音,解读意,必然联系“志”,因为“志”乃心之所之。据闻一多先生对“志”的考释,志可解为某种东西含蓄于心中之意,而这种埋藏于心中之志就引伸出人的理想抱负,展现出人的胸怀格局。那么,中国传统文化人究竟是怎样完成其“志”的呢?“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可见,志之方向在“道”,道又是什么?老子认为道不可言说,强名之曰“道”,但我们若从两个关于道的古文篆字来考察,或许也可看出些古人造字的深意,其一()指道是人行走在路中,适逢十字路口,暗含着合于道要依赖人的判断选择;其二()指人行走于路上,路下加一止字形,暗示人之求道时行时止,要知何时止步。古人造字蕴含了怎样的意图?既然志之方向在“道”,那人们又将如何达道呢?《中庸》首章开篇即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每个人皆有自我心性,无论是基于我们原本的物质构造,还是带给我们如此构造的一切先天与后天时运,都由不得我们选择。此即为天命,你的心性早已确定。而依循自我心性的本来状貌行事我们便能合于大道。就是说不违逆本性,人才可能接近“道”。然而依循自我心性是否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呢?儒家经典《大学》开篇即指出近道关键在“知止”①。率性并不是随心所欲,率性而又知止,映现出古人于此的辩证思考。
知止又当止于何处?止于至善。何为至善?据王阳明“四句教”来分析,“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1]117。“无善无恶是心之体”,心之本体乃人心原初形态,老子讲“复归于婴儿”,正是指人心当回复到婴儿般纯净空明的状态,可见至善是心灵最初无所谓善恶的洁净样貌。“有善有恶意之动”,起意动念即有善、恶之分。而“知善知恶是良知”,则是心灵自然本有之善根秉性。“为善去恶是格物”,联系儒家修齐治平之说,格物在致知,致什么知?以德性之知而非见闻之知的角度,即是致良知,为善去恶的过程即是回复人心自然本性的过程。所以每个人都该善护心念,而趋向良知则在坦诚,着意在诚,无论是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人心自然坦荡光明,无有羁绊。如何复现良知,则在“意诚”。《中庸》指出:“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程颐说:“自其外者学之,而得于内者,谓之明。自其内者得之,而兼于外者,谓之诚。诚与明一也。”[2]由外而内认识事物、认识自身即为明,由内而外澄净我心乃以此心接物即是诚。人能坦诚恳切心灵自然宽博光明,心灵光明纯净其人自然能真诚待物,心念随之而“正”矣。心念正,此身修,内部世界的事即算完成,而關于外部世界的事——家齐、国治、天下平——也才有实现的可能。由此可知,人生一世可简要总结为两个问题一个方向:一是心灵的问题,一是现实的问题,把握好内外在世界的平衡,最终成其达意之方向。达什么意?“志道”之意。因“道生一”,所以道与一近,一可代道而言,因而古人讲“大道归一”“天人合一”。从书画艺术实践的角度思考,天即指自然,人即指具体实践者的心灵,天人合一即是天人合道,即是主体心灵与自然万象的交汇融合,是主体心灵从自身心性特点出发,将其与自然景物本就蕴含的某种可能性相契合,从而完成自我心性之意的迹象化实现。天人合一达成的正是具体情境下实践者之“意”。
那么,性又是什么?《坛经》中说:“心是地,性是王。”[3]性乃此心之性,它是基于个体生命物质构造本来具有的某种独特属性,把握了性,作为物质实体的心才焕发出生机,离开了性,物质实体不过是行尸走肉的躯壳,此心便不成其为此心。“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虽是释氏论修佛之旨,但若要从现实人生谈起,则唯有觉悟自性、合于道才可能成立。再来看“自然逼真”,我们常以之形容那些精湛于再现眼中所见的艺术作品,其实,“真”之本意直指没有伪饰的天然本性,若自然与本心相接近,“自然逼真”岂不就是“天人合一”的又一解?它逼近的是内在之心,而不是什么外在之貌。真的东西朴素而无须修饰,所以庄子以为“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4],实在是讲,当人着意于世间任何事物,反复雕琢美饰后终究要回归那朴素的现实,因为真、自然才是世界的本来样貌。可见天人合一是人与自然的顺随合一,合于事物本来该有的发展状态,从而合于大“道”。
“意”之方向在志“道”,“意”之生成却在其“心”,“心意”之倾向趋势则根源其“性”。《尚书·大禹谟》中记有名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5],《大乘起信论》亦有“一心开二门”之说,分心为“真如心”“生灭心”。细细辨析,其实,“人心”可解作“生灭心”,现实人心有生有灭,这是生命的基本限定,谁也无法回避。然而这颗浑然具体的血肉之心,在现实境况中生发出的种种“意”念却并非总是善念,“人心”杂于现实欲念,“人心”便呈现出四伏危机。“道心”亦同“真如心”,“道心”乃合于道的良知心,道本幽微玄妙,心亦幽微玄妙。“真如心”即佛心,它是超越时空的永恒之心,何来生灭?按王阳明解析,如同剥去米粒之麸皮,还原米粒本来之晶莹剔透,为求此道心,人须精益求精,惟精是手段是工夫,惟一是目的是本体,惟一者即合于道也。“圣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6]洗什么心?洗的是现实人心,洗去人心所杂污垢,还原心灵本来之纯净光明,洗的过程正如求精米去麸皮的过程。禅宗虽有南北顿、渐修为方式之分,但其目标并非有二,只不过修行的方式由于践行者资质禀赋之高下而取径相异罢了。
依儒家思想,人若能克制自我欲念,依礼而行,自然能兼顾他人,即为仁。仁之所议不可避免地涉及人与人的关系,依仁据德便成为君子立身的基本品质。“德”在甲骨文中写为(),如同“道”字古文,左边“彳”形,以示人行于路,右边眼睛的简化符号,上有一条垂直线,以寓目光之凝视,“德”便是直视行进的方向,会其意,亦是合于本性为“德”; “德”字金文()在“目”下加“心”,其意更加明确,遵循本心即为“德”;小篆德字()进一步衍化为行走的直心者,乃知直心为德。联系开篇对道的解析,德即是对道的顺性彰显,是依循自我心性坦诚说话行事,是不拐弯抹角、不虚掩矫饰的真品性。正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以仁德为本,礼即为其外化之行迹。“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可见仁德本就在人心,当我们想要以仁德行事,它便随心而显,我们只不过将其从心中召唤出来罢了。那么,“洗心”“惟精惟一”其目的不就是为了良知仁德的复现?
正因为人性是深远的存在,经受了现实浸染的人心,善恶混杂,人心的微妙潜含众多难以确知的可能性,从这幽微深邃的内在世界里终将调动出什么?这将取决于此心之性,亦将取决于此心之所遇。所谓“人心之危”,恰是人心叵测、人心险恶在现实境遇中可能诱发出的趋向。而“执中”之言行选择以不偏不倚,合于中正之道,当然亦能获得最多数人的认可,使所为之事顺利有成。《中庸》极言致中之道,情感与精神含蓄于心,未表露出来即为“中”,表露出来合于法度、常理即为“和”,“中”为本,“和”为用,所以,王阳明认为:“中和二字,皆道之体用。”[1]141“道无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7]。不偏不倚的自然“中”道是世间万事万物生息流转的潜在规律,“中和”的境界是天地各得其位,万物各尽其养的最佳状态。致“中”就要避免“过犹不及”,因为“过”与“不及”都超出“中”外。王阳明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1]62,未发之“中”就是没有偏倚、寂然安静的状态,是人所共有之良知、是无善无恶的心体、是心之虚灵明觉。《中庸》中有所谓“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就是对“中”的适度状态的把握,但对于两端可能出现的偏激情状却又能执之而了然于胸。当内在之“中”外化于我们处事之选时,立足所取之“中”道,由于继续的深入行进,我们亦将面临新的致“中”选择。因為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在遭遇主客观环境的不断变化时,它不可能始终坦直不变,所以致“中”之选是前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把握到的一种朴素的行事及思维方式。“允执厥中”让我们前行在精神与实践的原野上得以稳步推进。率性是依循本心本性而动,克己复礼以归于仁德与执中之选则是人为了合理地展现本性,所觉悟出的以“知止”之自我规约,从而实现中正之道。
由此反观现实世界,我们每个人都不免有一颗现实心,因为物质身躯的限定决定了人所存在的现实方式。人耳所听只能在20hz至20000hz之间的音频内,人眼所见只能是380nm至780nm之间电磁波的可见光,那我们置身的这个世界还能以“眼见为实”作评判标准吗?人的眼、耳、鼻、舌、身、意被无尽的未知所包围,生命就在这具体的限定里,谁也无法令精神真正脱离身躯而独存,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只能以现实心应对这个平铺的客观世界。但是,我们同时又应该保有一颗超越之心,脱去宗教诸种名状之定义,客观实践者以心灵做出主动选择,将超越心如同“道心”“真如心”般贯通古今,以明心见性的悠游自在含化时空,体验心体光明“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1]23的觉悟境界。如此一来,“现实心”和“超越心”便重构出我们存身的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心开二门”。在理想的“现实心”中我们当率性而知止,克己而归仁,让身躯涵养于现实处境的同时,又以“超越心”的灵明觉悟实现个体精神的自由飞翔、塑造内在世界的充盈丰沛,也使转瞬即逝的个体生命化身与那无限的永恒之域。试问,就人类已知的一切而言,还有什么比心念之“想”来得更快、走得更远?内在超越所唤醒的并不能被认知完全“苑囿”。
因此,一切人事都不过是形式、是途径,达意才是目的。而达意的终极是合于“道”,是心灵的空明澄澈。难怪王阳明临终有言“我心光明,夫复何求?”[8]转而来讨论文艺,技巧永远都不应该成为目标和方向,文艺家不过是借助诗文书画诸种形式语言达其心中意象,最终以此方式提升乃至完善自我心灵的境界与层次。艺术的问题,归根到底是心灵的问题。技巧尽管十分重要,拙于技巧不可能顺畅达意,但是若一味究心于此则必然流于炫技而不自知。难怪古人将书画定为小技,经前文由意至道的分析,我们知道这样的界定应该不是刻意贬低,想来世间各行各业都可以成为人实现自我的方式,对于生命的终极目标而言,什么不是小技呢?从艺者借书画诗文之形式以求达意通道当然不能例外。
心灵的即时波澜引发“意”之波澜,“意”的变动源于心灵的变动,“意”的生成起于心灵感物而发,终于心灵愿景的明晰,而容身于“言”之陈述与“象”之营构。“意”作为总纲,对它的表达是“言”与“象”所追寻的目标,它超越于“言”“象”而又依存于“言”“象”,在对创作者主体情思的表现中居于核心地位。心以意显,意以象明,象以言著,故观心以意,察意以象,辨象以言。言为心声,言难尽意,故尽意以象,言为基,象为辅,其目的还是达“意”。抛开“言、意”的文辞思辨,从文艺创作者实践表达中对语言与形象所适用功能的角度分析,《易传》中所谓“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9],正是因为以“言”达意的有限,故而借形象进一步完善对“意”的诠释。书画之“意”外显以形,诗文之“意”内构以言,形象与语言的合并将使我们实现更加深入“达意”的目的。人心每时每刻因缘生变、灵动不居,决定了其“意”随之不断的流动生发,从而延伸出“言”“象”对“意”的无尽含化与表现。
王義之借天台紫真之口说出“书之气,必达乎道”,又有论书之句:“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10]“夫纸者阵也……心意者将军也……意在笔前,然后作字。”[11]书要达道,赖书之意,书意之成赖点画结构、赖笔墨呈现,而书写的一切形式表达又取决于心意的引领,心意既明,书乃后成。在具体操作实践中,意的呈现虽因形式手段的不同而各有隐含其间之相异倾向,但意的最终指向却不言自明。当有经验的赏鉴者从远处整体观察,自能清晰把握创作者之意在具体情境下因缘际会的前后变化。具体情境与不同表现形式交互生发,“意”具体而微妙,心所感发之“意”流布于人所参与的事事物物中,因其具体,每个时段自有差异,因其微妙,可意会者自有难以言传之处,但通观全局,不同时段之“意”终会连贯构筑出该作者明晰的整体意图,反映其心志的总趋向。刘勰说:“辞为肌肤,志实骨髓。”[12]虽在论文,但赏鉴者透过语言形式的解读,由表及里窥见创作者心志的思路,却暗示出一切世相背后皆源逐意的根据。
书画最终表达的其实是心之所见,而非目之所睹。是心在引导眼睛去看。心性的独一决定了作品面貌呈现的独一,心态的从容决定了形式语言的从容。“意”从生成的那一刻起,就离不开“性”的引领,它不是单纯的心之所动,而与引起这一心动的内外因相关。内者在性,外者在事,所以“意”虽来自心灵,却是心与事事物物的合一,是此心之性与事事物物所适合面的主动交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映射的其实是心灵逐渐成长的过程,是心性借“意”得以逐渐自然呈现、率性而圆满的过程。虽然童心纯净无暇、天真无饰,是从艺者所向往的心灵自由状态,但是,心灵毕竟会随着人的成长而受见闻影响,人不可能真的始终保持一颗不变的童心。可贵的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13],反复的雕琢是心灵在世间必经的游历,归于朴素之心即回复人所本有的天真之心。当此之际,此心仍是此心,此心又不是此心,仍为此心之形构,但此心之容量与境域却已远不是其原初状态了。见闻知识的介入,使初始心倾向于不自主与不成熟,导致从艺者往往依赖外在之形象与已有之形式为判断标准,以外在规范为规范,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标准在外。而伴随着读书、行路、广见、扩知,其内在世界逐渐丰盈成熟,主体心灵强烈的自觉意识必然要求其表达形式随心所欲,激越而偏执的心灵表现在形式语言上就可能过于生硬而不尽自然,此时,强烈的自我彰显意识将裁判的权利收归己心,客观自然的形貌就不是评判的惟一准则了。及至老境,久经世事磨砺的心灵终将超越内外在的一切纠结煎熬,复归平淡,心对自然的关照亦处于圆融平和之中,超越的心灵秉性而动,率性而知止将带来艺术表达的真正洒脱从容。所以,艺术面貌的变化源于内在世界的变化,改变外部,其要在先改变内部。
注释:
①《大学》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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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明才,博士,中國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绘画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