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莲秀
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一切物事都在不断地变化与更迭,古与今、新与旧,物质与精神、喧哗与孤独,总是在相互交织、碰撞甚至对峙中进化或演变。在汹涌的物欲背后,总有那么些角落,隐匿着灼灼的光辉与精神的坚守,成为历史长河中的珍贵记忆——
是竹姑娘那俏皮的盈盈眉眼和沁人心脾的清香,撩拨起我记忆深处的美妙遐想,让我在离开不到两小时又折回了这里——广东省东莞市石龙竹器街。狭长的小巷两边的店铺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竹制品,甚至连走道里也悬空挂得丁玲当啷,仿佛置身竹器的海洋,久违的竹香扑鼻而来。
相传在明代嘉庆年间东莞石龙开街之时,这里便有“九庙六桥鸣凤里”之说,可见人烟之稠密、交通之发达,“鸣凤里”指的便是这条竹器街了。古有“潜龙于渊”“鸣凤在竹”之说,凭借“鸣凤里”这富有诗意的名字,不免猜想这里曾经很可能是修竹苍翠,鸟凤齐鸣呢。
在我的故乡赣南,也盛产毛竹,郁郁葱葱的竹林不仅是编织农具的上好材料,也给我们的童年平添了无限的情趣。春天,破土而出的嫩笋不但让家家的餐桌增添了美味,让我们惊奇不已的还有竹笋强大的生命力——尽管恶作剧地压上巨石,竹笋也会缠绕着冲天而出;夏天,那阴凉凉的竹林是我们骑竹马、荡秋千的最好去处,竹林里整天欢声笑语不断,那飞扬的竹马,将童年的梦想插上翅膀,飞向山外。而农闲时,那帮手艺精湛的篾匠师傅总是如期而至,走家串户编织篾器。师傅们成了座上客,似乎家家都有编不完的谷箪、箩筐等农具。从编织数量的多寡、农民们脸上的神情,便可以预知各家今年的收成丰熟与否。工余之时,师傅们还会帮我们小孩子编些小筲箕、小篮篮、小篓篓之类,成为我们舀蝌蚪、装泥鳅的最好用具。
而如今,农村再也没有往昔的热闹,田地也荒芜了不少,偶尔有人种点稻谷也是晒在自家屋顶的水泥板上。曾经温馨的场景连同篾匠师傅们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知,眼前这样一条以竹器命名的古街上,是否也和家乡一样有着许多编织篾器的能工巧匠?他们的命运也和家乡的篾师傅一样吗?
沿着狭长的竹器街两旁密密麻麻的店铺,我一直在搜寻着篾匠师傅的身影,可寻了大半条街都没见一个影子,店里多半干坐着半打瞌睡的老人或女人。在镇里干部的带领下左探右访,终于在小巷的深处,看见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师傅在专注地编织着箩筐。我心下暗喜,兴奋地踏进店来,可老师傅似乎并不欢迎,一眼见到有外人来“刨根究底”,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拒绝。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行的窘困和底细吧。老师傅约莫六十,身板扎实,眼力也还好使,店铺里有些竹器编得颇精致。我随意拉过一条竹矮凳,坐下来,粘了胶似的不走了。他肯定不知,对于这些竹器,我也有着特殊的情结。看我顾自坐下,店里闲坐的几位年轻人讪讪地笑着。不一会,附近街道办来了两位工作人员,用粤语帮我搭腔,大约是怕我受到冷遇吧。
没想到我兴趣十足,和老师傅谈起篾活来熟门熟路。老师傅虽仍埋头娴熟地编织着箩筐,但终于撬开了话匣子——大约是被我们的热心所感染。果不出所料,老师傅姓卢,和竹器打了一辈子交道,除了会编这些筐筐篓篓,再没别的谋生手艺了。大农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们这些靠编竹器吃饭的手艺人没有了用武之地,年轻些的转营他业,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只好赋闲在家。卢师傅闲得慌,便只好偏居一隅,重操旧业。他说,个个都不愿做这费力不来钱的活了,整个竹器街就他还在织这些竹筐竹篓,可是十天半月也卖不出几个,店里堆着的梁上挂着的竹器灰头土脸的,蒙了一身的尘埃。
而在旧时,作为古名镇的石龙商贸繁盛,人流如织。据说当年石龙竹器专业街道就足足有七条,有竹街(后叫旗下街),香竹街、竹篙街、青竹街、竹器街、织箩街、竹丝洲。有经营原竹的,也有经营农具、家具,品种逾百种,产品畅销方圆十里八乡。民国初期,石龙镇的竹器厂店近300间,全镇竹器手工业者数千人。在1925年蒋介石东征陈炯明时,石龙人民听到周恩来的动员讲话,群情鼓舞,连夜赶制出300张长竹梯支持部队作战,可见当时石龙从事竹器业者人数之众。
解放初期,石龙竹器业联合成立了竹器厂,最高峰时职工就有近两千人,成为最繁盛的时期。卢师傅和這条街上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是竹器厂的职工,大都有一门绝技,在农业大生产年代,石龙的工农牌竹箩还享誉省内外,他们编织的箩筐不用说装谷子,就连装水都不大会漏呢。直到20世纪60年代期间,竹器业受到影响,才纷纷转行。改革开放后,石龙也从农业县转型为工商业城镇,竹制品的市场需要越来越少了,繁荣了几百年的石龙竹器行业逐渐萧条。这条仅存的竹器街上销售的竹制品绝大多数是从其他地方进来的,并不是竹器街人自己的手艺。像卢师傅这样自己动手编的已没两个了。卢师傅说,等他老去了,这条街便没有人做竹器活了,说完摇头叹息,似乎还想将他们曾赖以谋生的竹器业的至深情结,寄托在这些日渐消逝的手艺活里……
从起初的冷淡到后来攀谈了近一小时,我终于理解了老师傅的心境。直到我们离开,卢师傅仍无奈地笑笑说,烦劳你们,宣传宣传,叫人多来买竹器街的吔(东西),有生意,就有人做这个吔(东西),说罢扬了扬手里正编着的箩筐。
天色不早了,匆匆走出竹器街,一溜的竹器店更是门可罗雀。我转身走进一位银发飘飘的老人店里买了个小筲箕(儿时舀蝌蚪常用的),老人乐不可支的样子,絮叨着,原来她也是做了一辈子的竹器活,但现在没得做了,只好进些货来卖,可又卖不动。转身离开之时,老奶奶站在门口慈祥地对我们笑着,连连挥手,几缕斜阳漏下来,照着老奶奶的满头银发和小巷里玲珑精致的竹器,余晖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