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饮食布衣,一日三餐,浆水箪食,吃饭与喝粥,声响殊异。饭且不说,单单喝粥有呼呼之声,一家老小的餐桌上风生水起。吾乡“萝卜响”,佐清粥之小菜,喝一口粥,咬一口萝卜响,有大嚼之声。
大嚼之人,心情大好。他在嚼着食物,也在抒发心情,痛快淋漓。所以,水浒中的好汉,在他们的快意人生中大嚼牛肉;而宋代诗人杨万里平素喜爱梅花,以花大嚼,他曾说,“老夫自要嚼梅花”。杨万里在梅树密密的山谷里,只身倚在一棵老梅上,摘一朵嚼一朵,嚼得摇头晃脑,古今几人能比?
大嚼時如入无人之境,忘乎所以,根本不注意有人看他。我小时候看到拉板车的人,捧一纸猪头肉坐在板车上大嚼,我见那个人吃猪头肉时,嘴里馋虫四窜,看得直咽口水。想得而得不到,有人用画饼充饥来安慰自己,也有古人用大嚼来幻想体验,汉代桓谭《新论》说:“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而向西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有个人,天真得很,他听说长安城里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出门时面朝西而笑;知道肉的味道很香,经过肉铺时鼓腮大嚼。就连三国时曹丕也觉得这个人挺有趣:“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没钱买肉,对着肉铺大嚼,权当是吃到香喷喷的肉了。
旧时熟肉店有老旧对联:“过门容大嚼,入社要本分。”金圣叹留下遗言,“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这是他大嚼过后的人生体验。郑板桥吃狗肉,大嚼。有富商千金求字画未得,于是设局在他暮归的路旁草庐烹狗肉。郑板桥闻香叩门而求一口狗肉,大嚼后作为回报,为富商写字写到手发软。
回想乡间吃饭时,田垄的风,吹荡着荷花和草叶的清香,直扑碗中。大嚼之声,多了真实,少了修饰。大嚼有大情境,小风格。小孩吃黄豆,大嚼。豆硬如铁,稚口小儿,铁齿铜牙,咬豆时,嘎巴嘎巴,成年人望而徒生羡慕,想念丢落的牙齿。
写武侠小说的古龙先生曾说过,“吃得”是一种福气。能吃的人不但自己有了口福,别人看着他开怀大嚼,吃得痛快淋漓,也会觉得过瘾之至。大嚼,腮帮鼓动,面部运动,爱憎分明,全然忘了吃相,神态是投入的。而至于得不到的东西,在想象中大嚼,嚼着嚼着,那味道也就来过了,带来暂时的满足。
一个人在凉风晓月时,面对美食,想到那些曾经得到与得不到的东西,他会大嚼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