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吃东西有时机。咖喱刚熬时,香得狠辣,但搁过一晚后,味道变醇厚,甜辣交加,用来拌米饭,好像香味睡着了又醒过来了似的。但鸭子汤,熬完了须立刻吃:好鸭子汤油不会太重,上来烫,也凉得快。鸭子汤一凉,就像久无往来的亲友,对坐悬望,说什么都尴尬,不如不说。
有的东西适合久藏。吃到一次好巧克力了,赶去买,藏抽屉里,等着有空时吃;朋友送了好酒来,藏柜子里,等着有喜事时喝。
有的东西得吃新鲜的。以前苏州人吃头刀韭菜,不惜重资,说是头刀韭菜,经了一冬,藏阳蓄气,特别鲜脆有味,随便怎么炒鸡蛋都好吃。杜甫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非常美。
人得藏着一些食粮,精神肉体皆是。你饿时,想到冰箱里有肉,柜子里有泡面,饿劲也缓缓;你焦虑时,想到还有些后路可走,就舒服些。但这种做法,也会有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些东西:比如买了之后,一推再推不肯看的书;为防断粮买回来,总也不会拆包的饼干和意面;到处旅游照了一打,整理好、日后却再也不会打开的照片。
过期食物,扔了就好;老了的书,不读也无碍。但有太多事,就这样搁着,可惜了。
每个人大约都存着个虚无缥缈,只有自己珍之藏之的梦想。大多数梦想,并非破灭,而是被推迟,被当作酒柜里的庆祝香槟,“非得到那一天才能享用……我们得等到那天”。
那天就是未來的某天,阳光灿烂,你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但是那完美的一天,基本上不存在。辛弃疾一句话就断了所有人的念想:“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完美的那一天终于到了——顺便说句,如果真有那天,那一定不是天气终于万里无云,而是你有许多事已经不在乎了——你打开珍藏的匣子,发现你想做的事,已经被窖藏过期了。当时的食欲,当时的心境,都过去了。
所以世上事并不都像复仇,搁凉了上桌更有滋味。久搁可惜,不如早吃。倒不是说万事都得趁新鲜吃,只是趁你还吃得下一切的时候,把能吃的、能做的、能读的、能听的、能爱的,都过一遍。
因为人生的确长得很,但拥有什么都吃得下还愿意吃的好胃口的时光,却短暂得多。 (摘自《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湖北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