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颐
听长辈讲从前,跌碎的瓷碗、漏口的汤盆,他们都会小心收起,等着挑担的匠人经过门前,叫住了,修修补补、涂涂抹抹,还能用。
这门修补技艺,我们叫“锔活”。日本也有类似手艺,使用朱合漆直接粘补,加上金粉,叫“金缮”。金缮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室町时代(1336年),在起初,从茶道世界发端,用于修复价值较高的物品,比如珍贵的茶碗、花器,或一些古董艺术品。不过,近年来,金缮修复越来越多地进入日用品领域,逐渐成为了一种生活理念。
修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你看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一定会明白其中的感受。虽然不那么繁复,道理是一样的。金缮乃至古文物的修复,不仅是技术活,而且要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娴熟的手法、无限的耐心和审美的旨趣。器物的缺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怎样利用自己的所知所能恢复它们的原貌,赋予生机活力而且不能偏离突兀,达至浑然天成的意境呢?每一次修补,都是一次考验,也是一场修行。
修碗修盆修花瓶,补盒补盏补陶器。所修之物,皆是杂器。杂器,是我们每天使用的物,构成了家的基本氛围。久居“庐山”,大概很少有人意识到它们的美。现在,我翻开《金缮》,风格、品味、情趣、光润、温馨、柔和等,我立刻联想到许多赞美它们的词语,这些杂器与光线、环境构成的风韵与雅致,展现了工艺的美感,而在平常的家居生活里,我想很多人都会和我一样难得用外视的眼光发现习以为常的内在的美。
我很爱这个场景:三浦产的白萝卜放在颜色相近的白色碗里,汤是浅黄色的,浮着几条萝卜丝,咦,金缮在哪里?仔细看,顺着碗边爬下两条金线。难以发觉,因为早就融为一体,就是物的一个部分,生活的一个部分了。类似的场景也在宇南山女士的年节料理,没有人会认为用破的碗碟招待客人是失礼的,一餐一饭一饮一啄,配著金缮的器物有着格外的风情,与主人的周到心意、客人的默契相通,十分合称。这就是日本工艺“用之美”的要旨,就是民艺大师柳宗悦所强调的健康之美,闲散之美,在“用”里去体会“美”。
金缮的美,更在于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这些修复后的器具,带着斑驳的伤痕,盘曲冰裂,虬结错杂,不循常规,不羁自由。支离破碎的粉引茶碗,每一道金纹,顺着伤口的断面延淌,是人力无从刻意设计的自如的线条。盘口边沿的补缺,打破了器物原来的固化,再加入的部分化作了“龙睛”,有些仿佛偶然飞至的小虫,甚有动感。面对它们,完好的原物会显得平庸,没有经历一番寒彻骨,哪来可堪回味再回味。有弥补的机会,有新的好的开始,这样的象征或许也能给我们一些安慰。生活固然无常,残缺未必绝望。
日常器具是为了使用而制造出来的,因大量生产而廉价,不像文物那么珍贵。现在物质已经不再稀缺,随手抛弃的物品越来越多,何必“修复”这样麻烦?花费金钱,而且很可能比原物还贵的价格去修补,值得吗?我想,值不值得,因人而异。也许某物有特别的纪念意义,也许单纯就是因为心爱。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怎么珍惜。改变一些观念,别让废品堆满星球。不要经常那么快消,追求一些坚固,获得一些传承,当后代在拿起某件器物之时,会说道,这是我妈妈、姥姥、爷爷以前用过的呢!为这样的骄傲,欣然而微笑。
总有些时候,我们希望能拥有一些长情的陪伴。日子在奔跑中有所顿步,因此而安定。